在各類敘述胡適蔣介石關系的文章中，很多學者都提到一則掌故：1950年代，蔣介石聽聞胡適有意從美回臺定居，非常高興，表示愿將他的《蘇俄在中國》一書的版稅撥款興建房子一座，送給胡適居住。
這則史實，源自胡適晚年秘書胡頌平的《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真實性不容懷疑。后世學者提及這則資料，多從蔣介石禮賢下士的視角來解讀，或者說這是蔣介石在刻意拉攏胡適。我的疑問是，蔣介石為何偏偏選擇《蘇俄在中國》這本書的版稅為胡適蓋房子呢？這其實，涉及胡適與蔣介石《蘇俄在中國》一書的關系問題。要想說清楚這一點，則必須先從胡適寫給蔣介石的一封密信說起。
一
1951年5月31日，身在美國的胡適托好友杭立武帶給蔣介石一封密信，信中涉及三個方面的內容。
首先，胡適推薦他發表在《外交季刊》的《斯大林策略下的中國》一文，希望蔣介石提提建議與意見。
其次，信中，胡適還提議蔣介石開放政權，實行多黨的民主憲政。
胡適與蔣介石
第三，胡適給蔣介石推薦了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一書，希望蔣介石借此了解斯大林的各種策略。對此，胡適在信中寫道：
茲托杭立武兄帶呈一文，是一個美國學者寫的一篇克勞司威次（Clausewi-tz）與《蘇俄的戰略》，似可囑志希兄譯成中文，以便我公閱讀。克氏是拿破侖時代的一個戰略家，他的名著《戰爭論》已成為軍事家必讀的一部書。列寧死后，他手批校的克氏《戰爭論》，曾由蘇俄政府印行。列寧與斯大林都很崇拜這本書。寄上此文中，有斯大林在一九四六年二月寫的一封長信，評論克氏《戰爭論》在今日的價值。此信里指出克氏的戰略學在今日還值得研究的，凡有三點：一是克氏說的“戰爭只是政策的繼續（用暴力的方法來繼續）”；二是克氏說的“退卻在戰略上的重要”，三是克氏的“反攻”一論。此三點都是斯大林慣用的也都是毛澤東慣用的，蘇俄革命以來，三十三年中，往往用“退卻的戰略”取勝。列寧所簽訂的對德和約，是共產黨常引用的“退卻戰略”的一個最明顯的例子。斯大林一生往往用此取得勝利，例如一九三九年他和希特勒訂協定，是最大的退卻，他因此取得巴爾的克（編按：即波羅的海）三個國家，又分得波蘭一半土地，又如在德國侵俄最吃緊的時期，他對德取退卻戰略，對英美也處處遷就，甚至于自動的宣布解散第三國際！毛澤東在《戰略問題》一書里，一半的篇幅用在說明“戰略防御與戰略退卻”的重要。我這一年來研究近代史實，頗感覺斯大林確是一個戰略大家。他都得力于克勞司威次的戰略，所以我要我公略知克氏書與列寧斯大林的關系。
對胡適這三方面的建議，蔣介石的做法迥然有別。對第二方面的建議，蔣介石置若罔聞。對第一方面與第三方面的建議，蔣介石事必躬親。
他首先閱讀了胡適的《斯大林策略下的中國》，并回復認為此文“乃近年來揭發蘇俄對華陰謀第一篇之文章”。
對胡適推薦他讀《戰爭論》一書，自詡為軍事家的蔣介石更是廢寢忘食。他在1951年6月份收到胡適這封信，7月1日就開始聽讀《戰爭論》，并在日記中寫道：
朝課后，聽讀克氏《戰爭論》戰略一般原理之部，更覺剿匪期間戰略錯誤之可恥，惶愧無已，擬將失敗經過制成回憶錄。
深入閱讀此書后，蔣介石還在日記中留下了“甚恨不在十年前早讀此書”的遺憾。為了彌補這一缺憾，蔣介石命令下屬將此書重點翻譯，并要求軍官人手一冊。
二
可以說，這一時期蔣介石關于蘇俄與斯大林的認知，很大一部分源于胡適的這篇文章與胡適給蔣介石推薦的這本書。1956年，蔣介石據此出版了《蘇俄在中國》一書，書中大量引用克勞塞維茨《戰爭論》的觀點來闡釋蘇俄在中國的種種策略。
也就是說，蔣介石這本《蘇俄在中國》的很多核心觀點，追根溯源的話，很大一部分恰恰源于胡適。這本書是1956年12月在臺灣出版的，而恰恰在這一時期，胡適決定回臺定居。
《蘇俄在中國》
胡適最早向朋友披露回臺決定，是在1956年11月18日。他在給好友趙元任的信中說：
我頗想向中央研究院借一塊地，由我自己出錢蓋一所小房子，十年或十五年之后，房子歸研究院所有。這樣可以為其他院士開一先例，將來在南港可以造起一個院士住宅的聚落。
此后不久，胡適給當時身在臺灣中央研究院的院士李濟寫信說：
我近來有一個妄想，想請騮公與兄替我想想:
我想在南港院址上，租借一塊小地，由我與院方訂立契約，聲明在十年或十五年后，連屋與地一并收歸院方所有。
信中的“騮公”，即當時的中央研究院院長朱家驊。胡適回臺定居，在當時也算是一件大事。想必朱家驊立刻將此事告知了蔣介石。告知蔣介石的時間，應該就在1956年的12月左右，而恰好，蔣介石的《蘇俄在中國》一書，就在這一年的12月出版。而此書之所以完成，胡適功莫大焉，故而蔣介石才會說將此書的版稅拿出來給胡適建一所房子吧。
胡適聽聞這一消息后，感激之余，婉言謝絕。此事遂無疾而終。1957年，胡適為了捍衛學術獨立，最終選擇就任中研院院長。為了解決胡適的居所問題，“中央研究院與行政院研究商洽的結果，由中研院追加預算二十萬元，在院里建筑一棟平式小洋房，占地50坪，里面有大客廳，連著小客廳各一間，書房一間，臥室兩間，客房一間。”
胡適死后，這所胡適生前居住的房子就被用作了胡適紀念館，也成為了后世學者訪問臺灣不可錯過的人文景點。
來源：各界雜志2021年第9期
作者：林建剛
2022-12-08 19:09:5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