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血紅》作者:張正隆 十二、遼西大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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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遼西大喋血


  錦州關門,死城復活,黑土地上共產黨人黑洞洞的槍口、炮口,就齊刷刷轉向了遼西的廖耀湘兵團。
  一個精銳的戰略兵團,沒有絲毫作為,頃刻間灰飛煙滅。
  第32章  不治之癥
  前方吃緊,後方緊吃。
  前方亂了,後方爛了。
  兵敗如山倒,黨敗如山倒。
  “研究研究”
  10月4日,毛澤東在給“林羅劉”的電報中說:“在此以前我們和你們之間的一切不同意見,現在都沒有了。”⑴。
  10月18日,林彪已經準備回師打廖耀湘了,蔣介石和衛立煌等人,還在“研究研究”⑵。
  直到用不著研究了,也沒“研究”出個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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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續戰犯錄之三
  黃褐色的塵埃里卷著人流,在秋日的遼西。:地上涌騰著。
  汽車,炮車,裝甲車,騎兵,步兵。車吼馬嘶,10馀萬雙腳紛亂起落,汽油和機油味兒,人畜的汗味兒,攪拌著飛揚的塵土和牛馬糞的草末兒,在高遠的藍天下,騰卷起一條沒有盡頭的黃褐色的長龍。
  明麗的陽光,清亮的河流,迷漫著谷香的曠野,都被這黃褐色的喧嘯充塞了,遮沒了。
  黃褐色的士兵,就像衣冠機器一樣在進行。臟污的船行帽和鋼盔,在塵埃的河流中浮沉。汗水的溪流,在毫無表情的臉上沖刷。槍械的重負,只知始點,不知終點,也不知命運的跛涉,使他們疲憊不堪,那腳步彷佛不是自己邁動的,而是披黃褐色的洪流擁動的,鼻孔被塵土堵塞了,一個個大張著嘴巳喘息著,就像被一池渾水嗆得要浮出水面又俘不出來的魚,千軍萬馬,卻不顯零亂,特別是新1軍和新6軍,涉渡遼河、新開河和饒陽河,也是那麼迅捷,井然有序。
  楊克明老人說,5縱(組建5縱,老人從3師調到14師42團任團長)任務是在遼西牽制、遲滯廖耀湘西進。站在新民西邊山上,遠遠的,就見塵士飛揚,像著地卷來一陣狂風。長那麼大,還沒見過這樣的大兵團行軍。望遠鏡里,車是車,炮是炮,一隊隊步兵整整齊齊,耀武揚威,本是平常行軍,卻像檢閑似的,可不像電影上的國民黨軍隊。走了那麼遠,就是那麼一股勁兒,真有股王牌軍的氣勢。
  這是軍人對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的贊嘆。
  沿途百姓則驚呼:過兵啦!
  “八。一五”後,兵來兵往,槍響炮轟,老百姓已經見怪不怪,成了生活中一個重要內容了。但這次,8縱、9縱等部隊過去後,人們覺出非同尋常,是要“開大仗火”了。所剩不多的青壯年紛紛出逃,有的村子連老頭也剩不幾個了。
  老百姓當然不知道,廖耀湘兵團所到之處,要實行蔣介石在豫魯曾經實行過的”三光政策“。當年日本侵略軍在中國實行”三光政策”,如今該中國人對中國人進行”三光“了。舒適的美式吉普,顛箕不開廖耀湘緊皺的眉頭。黃褐色的塵埃中,他看不到出路在哪里。而衛煌鐵嘴鋼牙,咬定”真理”,堅決“不變”,廖耀湘變了,不是變成出遼西,而是出營口。以營口為依托、經盤山向西打,進可攻,退可守,可謂一招好棋。他信誓旦旦:“出營口連一副行軍鍋都不會丟。”⑶。
  變與不變,都不能改變蔣介石的決心。
  不過,縣官不如現管。兵團司令廖耀湘,不動聲色地把蔣介石的表針向自己回撥了。
  10月2日就該出動,“研究研究”,10月12日還未全部集結完畢。
  10月11日,先頭部隊攻占彰武。15日,兵團主力仍在彰武。彰武臺門、新民以西徘徊。蔣介石連電催促,回答不是“橋梁未架好”,就是“正準備前進中”,兵團參謀長楊昆問:“我們為甚麼不趕快前進?”廖耀湘說:“我判斷不會出幾天,錦州就會被解決,那時我們就不要前進了,”⑷。
  對于錦州決戰,不管林彪何時和怎樣想通的,一旦橫下心來,他就毫不猶豫,全力以赴地打下去。
  廖耀湘恰恰相反。
  東北人講“磨洋工”,廖耀湘是“磨蔣工”。
  廖耀湘把蔣介石泡了,卻躲不過毛澤東的慧眼:“只要不怕切斷補給線,讓敵進占彰武并非不利。目前數日,你們可以不受沈陽援敵威脅,待錦州打得激烈時,彰武方面之敵回頭援錦,他已失去時間。”·浩浩蕩蕩,轟轟隆隆,廖耀湘兵團20天武裝大=屏蔽廣告=。
  用黑土地上的話講,這叫“唬牌”的。
  軍事智謀的第一個特征,就是能夠區別哪些是能夠做到的,哪些是不能夠做到的。
  錦州丟了,多米諾骨牌的第二塊骨牌長春也倒了,國民黨在黑土地上要干的事情,就只能是如何救出廖耀湘兵團了。
  唯一條路,就是廖耀湘早已存心的走營口。
  這正是毛澤東一直担心,并再三提醒林彪的。
  蔣介石卻依然堅持東西對進,會師大凌河,收復錦州。
  這正是林彪和毛澤東所希望的。
  衛立煌還是“以不變應萬變”,要廖耀湘退守沈陽。
  最高統帥向前拽,頂頭上司朝後拖,廖耀湘營口走不成。
  杜聿明又被蔣介石召回黑土地。他本是街總統之命來做廖耀湘工作的,一研究,也認為走營口是上策。
  廖耀湘又去找衛立煌。一番口舌,衛立煌最後也同意先力圖出營口,萬不得已時退沈陽。兩人都認定共軍將回師東進。廖耀湘說:“無論實行退營口或退沈陽哪一條方案,要緊的問題是爭取時間,必須立即行動或采取預備行動。”⑹。
  當前一塊多米諾骨牌倒下時,歷史確實存在著那麼一個瞬間,眼明手快,可以把後一塊骨牌抽脫出來。
  “軍中聞將軍之命,不聞天子之詔。”衛立煌倘能當機立斷,廖耀湘兵團不能說一點救也沒有。可對于蔣介石出遼西頂得叮當響的這條漢子,這一刻卻記起軍人的“天職”,要聽“天子之詔”了。正好,“天子”要他開會,于是又跑去北平“研究研究”起來。
  一“研究”就是5天。
  現在輪到廖耀湘體驗范漢杰臨覆滅前的滋味兒了。只是,這回在遼西大地上漫天攪動的黃褐色征塵,不再是虛張聲勢的“唬牌的”西進兵團,而是林彪急如星大的東進大軍了。
  廖耀湘準備“獨斷專行”了:“只要能救出兵團主力,我就決定干,個人的罪責,出去以後再說。”⑺。
  其實,廖耀湘出遼西後徘徊、觀望,等待錦州“被解決”,已經是獨斷專行了。這當然有違軍人的天職。但在出營口這個問題上,一代名將廖耀湘的眼力,比所有人都高明。而蔣介石曾寄以厚望的衛立煌,這位當年的內戰和抗戰名將,無論其動機如同,在黑土地上的表現,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馀。
  (比之林彪當初在錦州和四平恰到好處的“獨斷專行”,智謀與將才簡直就是天壤之別了。)。
  可連蔣介石的表針都是毛澤東撥動的,廖耀湘豈能“獨斷專行”?
  此前往遼西所以能夠如此,那是因為正中毛澤東和林彪的下懷。
  10月19日晚,心急如焚的廖耀湘直接致電蔣介石,決心要求經黑山、大虎山直退營口。
  10月20日晚,蔣介石仍令全力攻錦州,必要時也可退營口。
  中國的傳統,歷來是“誰官大誰表準”。在出遼西還是守沈陽上,以出遼西為準,或多或少,蔣介石和衛立煌等人各自把表針向對方撥動了一次。現在,蔣介石又把表針向廖耀湘撥動了一下,只是,此刻出營口巳是一廂情愿了。
  都去做明知不是那麼回事兒的事兒
  10月19日(或是20)下午,蔣介石在北平東城圓恩寺行邸,召集東北和華北兩集團首腦衛立煌和傅作義開會,研究如同東西對進。
  不倫不類,中間還夾著個徐州“剿總”副總司令兼前進指揮所主任杜聿明。
  會間,蔣介石單獨和杜聿明“研究”,杜聿明:校長看收復錦州有幾成把握?
  蔣介石道:六成把握總有。
  學生:孫子說:“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接下去是”而況於無算乎”——他未敢說出來)。”現在我們算到六成,只會失敗,不會勝利。
  校長:你看如何才能收復錦州?錦州是我們東北的生命線。
  學生:孫子說:“五則攻人,十則圍之,倍則奇正并用;有奇無正,有正無奇,每戰必殆。”以目前敵我兵力比較,敵倍於我,有奇有正,收復錦州是兇多吉少。
  學生給校長講兵法。
  校長要提升學生為沈陽“剿總”總司令:我把東北全交給你好了,你自己發紙幣,找糧食,擴充軍隊。
  學生趕緊推辭,卻又不敢大拗——杜聿明就是杜聿明。
  于是雙方又把表針撥動一下,當初的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部司令長官重返黑土地,成了衛立煌的副手兼冀熱遼邊區司令官。
  聽鼙豉而思大將,想起杜聿明也是自然的。陳誠無能,衛立煌不聽話,愛將杜聿明的表現確實比他們都好。可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別說杜聿明也是林彪手下敗將,就是把國民黨精英全部調到東北,事到如今,誰能有回天之力?而且臨陣換將,將心士氣,豈不更亂?兵家所忌,蔣介石樣樣占全。
  如果說北寧線上戰事正烈,東西對進尚不失下策中的上策的話,現在蔣介石是徹底舉止失措昏了頭。
  而毛澤東,一不換將,二不“深入實際”,就在那情秀幽靜的小山村西柏坡,一封又一封電報,把蔣介石支使得東跑西顛,焦頭爛額。
  10月6日,蔣介石帶杜聿明去沈陽開會。衛立惶默不作聲。蔣介石一再問:俊如(衛立煌的字)兄意見如何?衛立惶說:請光亭、大偉(趙家驤的字)講講。杜聿明說:請大偉兄作判斷。
  你推我讓,都很“謙虛”。
  在北平開會,蔣介石和衛立煌無法統一思想,杜聿明和衛立煌意見一致,蔣介石問:宜生(傅作義的字)兄意見如何?傅作義道:關系國家大事,要好好地考慮。
  會場與戰場,博作義都夠老練的。
  蔣介石憤怒地說:我們空軍優勢,炮兵優勢,為甚麼不能打?
  蔣介石氣壯如牛,10月26日第三次飛沈陽那天的日記中卻寫道:“東北全軍,似將陷于墨盡之命運,寸中焦慮,誠不知所土矣!”⑻蔣介石說晚飯後繼續開會。飯後,杜聿明說腰痛坐不住,博作義和衛立煌也說不去了。三位也真做得出,讓總統在那兒傻等。
  10月20日,衛立煌和杜聿明同機回沈。衛立煌說:我不同意就不參加意見,也不執行他的命令。
  當晚在衛立煌家中,召集廖耀湘、劉玉章(52軍軍長)和趙家驤開會,由杜聿明傳達蔣介石的命令:西進兵團全力攻錦州,必要時可逐次抵抗退營口;52師出營口,攻占海上通路;53師及其在沈其它部隊守沈陽。
  在回顧這一段親歷時,杜聿明寫道:
  我當時是這梓想的:蔣介石的命令我雖然不同意,但我不能不下達,希望衛、劉能頂回去,那我就可以向蔣介石回報說各將領皆認為不能執行,蔣介石要辦就辦大家,由大家負責,衛也可能有這樣的想法,可是衛不敢說頂回去,我也不敢說頂回去,廖、劉更不放說頂回蔣介石的命令,那就是說大家皆認為蔣介石是失策,可是誰也不愿意承担起挽救東北國民黨軍免遭覆沒的責任,只是背后埋怨慨嘆,這就是當時國民黨特領的一般心情。⑼。
  都覺著不是那麼回事兒,都想說,又都不說,都那麼去做明知不是那麼回事兒的事兒。
  不管甚麼事情,到了這份兒上那就算完蛋了。
  蔣經國是個孝子
  廖耀湘兵團浩浩蕩蕩向著黑山和大虎山進發,一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架勢。
  當初的外交部駐東北特派員蔣經國,在上海可是動了真格的,真刀真槍打起老虎來了。
  蔣介石趕緊收束馬拉松式“研究”,飛去上海放虎歸山,前方亂了套,後方亂了套。
  早就亂套了。
  權力就是印鈔機
  請看“八·一五”後第一個春節的各地春聯:
  北平有:天上飛來,三洋開泰;地下鉆出,五子登科。⑽。
  昆明有:本利輕微,捐稅請少抽點;生命寶貴,自由請放寬些。
  重慶有:政治協商完成,民主伊始,官老爺還發橫財麼?和平建國揭幕,天地回春,工人們再也窮不得!
  甘肅有:日日了日,日日不了,愁何日能了不了日?年年過關,年年難過,想哪年無過難過年?
  勝利鑼鼓音猶在耳,中國人就用這種辛辣的幽默和呼天搶地的悲傖,迎迭抗戰後中華民族第一個最隆重、最紅火的傳統節日了。
  “想中央,盼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
  “八·一五”後,國民黨政府在受降的同時,“接收大員”滿天飛。
  原在淪陷區的國民黨特務首先從地下鉆出來,選擇油水最多的對象“劫收”。第二輪是航空司令部、海軍部、后勤總部,戰時運輸局和前線部隊,仗著現代化和地利之便,以閃電戰進入收復區,劫奪現金、物資、生產機構、倉庫、住宅等。待由陸軍總司令部到達開始正式“劫收”時,已是第三輪了。
  京、滬、平、漢等大城市,雨後蘑菇般冒出40多個各不相屬的接收機關,各種服飾的接收人員揣著蓋有各種大印的封條沿街張貼,有的還在門口放上兩個槍兵。這撥剛走,那撥又到,撕去別人的,貼上自己的。有的一張門扇上貼著10多個封倏,有的乾脆破門而入,先是金銀現鈔,接著是貴重物品,後來有的連燈泡也沒了。劫收多少,一靠先下手為強,二憑人多槍多後臺硬。湯恩伯的第3方面軍,與上海警備司令部爭奪一所日本俱樂部,開槍互擊,死傷多人。
  北平有敵偽房產1萬4千馀所,被接收的只有380馀所。南滿鐵路在沈陽房產1千2百棟,最後只剩下兩棟。武漢180多座工廠,劫收過後,能開工的只有30多座。長沙和岳陽有3千4百多輛汽車和100多噸汽車零件,10多個劫收單住搶紅了眼,勢均力敵,算是沒有被劫分。
  可監守自盜,最後幾乎全成廢車廢料。
  列入東北保安司令長官序列的94軍軍長牟廷芳,到上海沒幾天就“五子登科”。票子、條子撈多少,天知地知他知。人們看得見的,是兩棟洋房,四輛轎車,三個女人。
  日本人早已熟諳國民黨的寡廉鮮恥,交出資產時故意留下一些不入人冊,另以副冊交給接收人,做“買路線”。日軍第6方面軍總司令岡部直三所部,在武漢投降後,留下大批現金、鴉片、軍糧、食鹽、輪船、汽車,另行呈繳給第6戰區副長官郭懺。這位接收委員會主任將大部變賣,馀皆用輪船裝運南京,“贈送”上層官員。
  劫收敵偽物資拍賣所得總值達5萬億元,相當于國民黨政府1945年預算支出的四倍多。
  劫收得沸反盈天時,蔣介石置若罔聞。第二年5月才下道手令,由國民參政會、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會和監察院,會同組織清查團。
  又一場混戰。發了橫財的各派勢力,為了保衛“劫收”戰果,都往清查團里塞人,明爭暗斗之烈,不亞於劫收。
  京、滬為劫收重點。清查團從上海到廣州,兩個月末辦一個案子,就腰包滾圓地打道回府了。
  冀察熱綏清查團,在北平檢舉了第11戰區司令長官孫連仲親屬盜賣幾十輛汽車的案子。孫連仲立即以公函知會清查團,說是登記手續末備,現已補行登記了。
  廣東各接收機關的接收清冊,概不交出,清查團只有坐冷板凳。
  有的交出的清冊,都是後來偽造的。時隔一年,接收單住或者撤銷,或者改組,人員星散,辦移交的日本人更不知去向。上天入地隨便查,反正死無對證。
  閩臺清查團想干點真事,也真下了功夫,把臺灣專賣局和貿易局長等人貪污罪證,移交給了法院。可貪污大蟲們,早像郭懺那樣買通了上下關節,結果,這些大蟲安然無恙,清查團灰溜溜走人。
  天津公用局長等人發劫收財被部屬告發,市長張廷顎召集公用局全體職員,破口大罵:密告檢學的人是禽獸,非父母所生,一定要徹底嚴辦!
  廣西干脆拒絕清查團入境。
  土皇帝閻錫山最實在,根本就反對清查,山西也就根本未派去清查團。
  監察院參加清查的22個監委,出發前開會,一些人慷慨陳詞,大有同貪官污吏決一死戰的氣魄。國民黨元老、監察院長于右任,摸著胡子笑道:“御史豺冠,不畏強暴,自然是中國歷史上的優良傳統,也是我們的神圣職責;但是也要體貼主席(指蔣介石)此次要三方面委員組織清查團的苦衷,總要做到不偏不激,使人心悅服,使政府過得去,千萬不要將來又有人說要‘清查’清查團委員才好。”⑾。
  北平臨參會議長谷鍾秀,在歡迎清查團大會上致辭:“國難發國難財,勝利發勝利財,今天清查不希望再發清查財!”⑿。
  有人說:清查是第四輪劫收。
  虎狼當道,法幣也象洪水一瀉千里。
  抗戰前夕,法幣發行總額14億元。抗戰勝利前夜,發行額達5千億元,1948年8月21日以金元券代替法幣時,法幣發行額已達660萬億元,為抗戰前的47萬倍。
  1947年7月24日,美聯社評述法幣購買力:法幣100元,1937年可買兩頭牛,38年買一頭牛,41年買一口豬,43年買一只雞,45年買一條魚,47年只能買不到半盒火柴。
  國民黨是槍桿子的財政,每年內戰經費占總支出的80%,1947年軍費開支100億元,全年收入只有17億元,那83億元全靠印鈔機彌補。
  國民黨政權糜爛之快,如同軍事上的迅速崩潰一樣,令人吃驚。
  京、滬要地,大案要案大部與豪門權貴有關,清查團當然是碰不得的。可像沈陽西塔第四糧庫這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單位,又怎樣呢?
  曾當過倉庫保管員的宋長青老人說:貪污“掃地糧”是公開的,吃空餉,雇10個工,少時報20個,多時報40、50。今天分這個,明天分那個,夏天黃卡嘰工作服,冬天是海軍呢,有甚麼分甚麼,一層層往下分,像我這樣的,小得溜的也給點,好堵你嘴。不堵嘴也不敢怎的。大小是個官,就和主任占親帶故。國民黨倒臺那年,主任把幾十包出口豬鬃拉到親戚家盜賣,還勾結部隊搶糧食,搶10車報20車丟失。上邊來檢查,不知從哪弄來些人,你叫“張三”,他叫“李四”,交代一番,月報表,季報表,連宿大夜做假帳。遠接高迎,把檢查組請到最好的飯館喝一頓,再揣些“紅包”。檢查組抹抹嘴巴,“挺好”,走了。反正干甚麼吃甚麼,當多大官發多大財。誰也不害怕,因為誰都這麼干,誰在適當位置都有後臺撐腰。
  貪污腐化已經像癌細胞一樣,擴散到國民黨的整個肌體。
  誠實的官員,要麼被通貨膨脹吞噬,要麼變成貪官污吏。
  而軍人不必通過流血冒險就能得到升遷,誰還愛干傻事,拿腦袋當賭注呢?這是個到處都是“門”的世界,人人都在為自己選擇最佳途徑。貪財者斂財,好色者獵色,興趣廣泛者樣樣俱全。無論牛頭馬面,還是酒囊飯袋,大小只要有個象征權力的甚麼東西,就能在那方大地里無所不有。權力就是最大的印鈔機。
  窮了百姓,富了黨人,這樣的黨能不垮臺嗎?
  在這點上,蔣介石是不糊涂的。
  1948年7月27日,他在南京國防部會議上講:“我們在軍事力量上本來大過共匪幾十倍、制空權、制侮權完全掌握在政府手中,論形勢較過去在江西圍剿時還要有利。但由于在接收時許多高級軍官大發接收財,奢侈荒淫,沉溺於酒色之中,弄得將驕兵逸,紀律敗壞,軍無斗志。可以說,我們的失敗,就是失敗於接收。”⒀。
  這種腐敗作風,很難說清是何時開始的。但在“八·一五”後,正直的官員和善良的百姓,是確曾對國民黨滿懷熱望的。而當人們目睹了這些“劫收大蟲”的劣行後,國民黨的“白日”就迅速地從“青天”上墜落了。
  打虎記
  1948年8月13日,在司徒雷登協助下,蔣介石搞出一個“經濟緊急處置方案”,決定實行“幣制改革”和“限價政策”。
  方案條文甚多,可以歸納為四大項:(1)自8月19日起發行“金元券”,以300萬法幣兌換1元金元券,限期10月20日前兌換完畢。(2)限期收兌人民持有的黃金白銀銀幣與外匯,逾期任何人不得持有,違者嚴辦。(3)限期登記管理本國人民存放外國的外匯資產,違者制裁。(4)。
  整理財政并加強管制經濟,以穩定物價,平衡國家總預算及國際開支。
  上海是中國最大的金融市場,“幣制改革”和“限價政策”如在上海成功,即可打開全國局面,黨國即有起死回生的希望。
  8月20日,上海經濟督導員蔣經國,率領他一手營建的“戡建大隊”,殺氣騰騰,開進上海。
  黨國存亡之秋,老子委兒子重任,看來蔣介石是咬牙橫心了。
  與黑土地有過一段緣份的蔣經國,更是躊躇滿志,氣魄非凡。
  一聲令下,上海六個軍警單位全部動作起來,“凡違背法令及觸犯財經緊急措施條文者,商店吊銷執照,負責入送刑庭法辦,貨物沒收”。⒁。
  10天中,蔣經國選拔1萬2千3百多熱血青年,組成“大上海青年服務隊”(又稱“打虎隊”),上街示威=屏蔽廣告=,宣講“幣制改革”和“限價政策”。響徹上海的口號是,“只打老虎,不打蒼蠅”,“打禍國的敗類,救最苦的同胞”。打虎隊員帶武器擁入工廠、商店、倉庫以至私人住宅,翻箱倒柜,掘地挖墻,搜查金銀、強令兌換金元券。
  第一個喪命的,是利用職權、串通商人拋售永紗股票投機的財政部秘書陶敵明。接著是警備部科長張亞尼,警備部第5稽查大隊長戚再玉,囤積商人王春哲。被捕入獄的巨商大戶,達64人。連上海黑社會頭子杜月笙的兒子杜維屏,也被判8年徒刑。
  真有股子“喝令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的威勢。
  在那個“有條有理”的世界,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外國記者把蔣經國形容為“中國的經濟沙皇”。中國商人稱之“不近人情的雍正皇帝”。上海百姓當時若是會唱的話,大概要打著腰鼓,提前唱一曲“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了。
  與國民黨作風判若兩黨的蔣經國,繼續聲色俱厲地發表著實實在在的宣言:
  上海許多商人,其所以發財的道理,是由於他們擁有本店制造的兩個武器:一是造謠欺騙,一是勾結貪官污吏。做官的人如與商人勾結,政府將要加倍的懲辦。戚再玉已經槍斃了,聽說不久的將來,還有類似的人,也要得到同樣的命運;這就是對於身為官史的人的警告……。共匪和奸商是革命的兩大敵人,我們對於這兩個敵人,決不能放松一個,要同樣的打,一起的打。⒂。
  不過,上海畢竟叫“上海”。
  警備司令宣鐵吾首先發難:今後經國兼任司令,經管工作當能愈和各方面配合,加強管制力量。酸溜溜的口氣中,透著股死硬氣。
  市長吳國楨跑去南京,遞交辭呈,向老子抗議兒子。
  社會局長吳開先,擅自批準絨線廠上漲五成,公然在太歲頭上動士。
  商人的戰術,先是將700萬市民的生活必需品藏起來,叫你有市無貨。經管會宣限期登記存貨,實拖物價總檢查。一些商人就利用火車囤積,拉著各種貨物,今天開無錫,明天轉鎮江,和你打游擊。
  與鐵路上的游龍對應的,自然是市場上搶購的長龍。
  然而,已近不惑之年的蔣經國,是決心與官商集團、腐惡勢力拚個死活的。他是來者不善。而且,“蔣經國”是何許人也?
  到了收拾“揚子公司”這只大老虎時,何許人也不行了。
  蔣介石的大姨姐夫孔祥熙,是孔圣人第57代直系子孫。這住胖得近乎球形的財政巨頭,有兩兒兩女。其中最不同凡響的,是長子和次女。
  二小姐孔令俊喜著男裝,也真有“丈夫氣”,一次,在南京街頭架車兜風違反交通規則,警察不識尊容,說了幾句。她掏槍打死警察,揚長而去。她與龍云兒子有隙。一次在重慶中央公園相遇,龍子龍女,拔愴大戰。鮮花滴血,綠葉綻紅,擊傷不少游人。
  太平洋戰爭爆發,國民黨很多名流危懸海外,蔣介石緊急調派飛機接運回國。號稱“南天王”的原廣東省長陳儕棠,豁出一把老骨頭才擠進艙,并搶得一個座住。豈料孔二小姐的愛犬沒有座位,立逼“南天王”下去。“南天王”不肯就范,孔令俊指揮隨從,硬把“南天王”趕下飛機。只道是窮人不如富家拘,這回也讓“南天王”嘗嘗滋味兒。
  中國是這幫龍子龍孫的,他們當然可以為所欲為。
  二小姐不學無術,除了胡作非為倒也不思“進取”。大少爺學績平平,卻眼紅一頂哈佛大學經濟學博士帽。他把香港中央信托局一位職員弄去美國,冒名“孔令侃”,兩年寒窗,孔令侃“博士”就衣錦還國了。
  使孔令侃名揚天下的,是蔣經國查封了他的“揚子公司”。
  9月30日,蔣經國查封“揚子公司”當晚,南京總統官邸正在宴客。杯盤交錯之際,上海突來緊急電話,說孔令侃被捕。第一夫人宋美齡放下電話,立即給正在北平部署“東西對進”的蔣介石打電話。第二天,宋美齡飛滬。蔣介石也隨後趕到。10月9日,蔣氏夫婦帶孔令侃回到南京。
  兒子抓,老子放,父子同演“捉放虎”。
  如此勞動總統夫婦的“揚子公司案”,眾說紛紜。有人說:宋美齡是“揚子公司”的大股東。有人說:蔣介石是要美人不要江山。有的作品說蔣氏夫婦匆忙放虎歸山,是因為孔令侃準備公布姨父母存放在美國的財產數字。
  此案中最尷尬的角色蔣經國,是這樣解說的:在法律上講,揚子公司是站得住腳的。倘使此案發現在宣布物資登記以前,那我是一定要將其移送特種刑庭的。⒃。
  在不知出了多少“水門”和“伊朗門”丑聞,卻只能是當事者清的中國,此案至今仍是個謎。
  但是,親手發行法幣的人最不相信法幣,爭相把錢財存放到外國,卻是不爭的事實。國難發國難財,勝利發勝利財,清查發清查財,改革發改革財,更是世人共睹,蔣經國倒是一身正氣,可他觸痛的正是國民黨巨頭們最敏感的神經。因為他們是絕不允許觸動這一切的。因為他們正是“這一切”的制造者和最大受益者。
  萬千“蒼蠅”不管,可以打出“廉潔”,打出“清正”,打出“黃埔精神”,打出“偉大形象”,“老虎”可是萬萬碰不得的,那是“國寶”,屬“特級保護動物”。
  縱觀歷史,有幾多反腐敗斗爭不是到這步卡殼的?
  “我們已無處後退,只有勇敢向前!向前!⒄”直到一敗涂地逃到臺灣,蔣介石才痛下決心“改造國民黨”。改造得如何?不可妄談。當大陸還在搞“憶苦思甜”時,臺灣國民收入已達700美元,在亞洲僅次于日本、香港和新加坡,是世人皆知的。
  如果說北伐和抗戰是蔣介石一生中的兩個高峰,那麼臺灣經濟的發展,應該說是第三個高峰。
  只是,為甚麼一切都在掌中時就要腐敗、唷落,只有被逼到犄角旮旯,走投無路時,才能發展和強大自己呢?
  11月1日,黑土地上的內戰結束前一天,國民政府宣布停止“經改”,取消“限價”。
  長春被圍,有人建議將長大搬遷北平。鄭洞國說:“長春丟了,北平難道能保嗎?在中國,沒一個地方是安全的,要保險,只有搬到美國去!”⒅。
  長大是搬不去美國的。一場虛驚的孔令侃,可是漂洋過海,到美國繼續經營他的“揚子公司”去了。
  聲名顯赫的“打虎英雄”呢?
  據說,蔣經國卸職離滬前個把星期,幾乎天天渴酒,酩酊大醉,狂哭狂笑。
  虎狠橫行,國將不國,“打虎”如同為病危的母親割除腫瘤。不肯掏腰包的逆子,說母親好端端的,為甚麼要詛咒她老人家?送母親去醫院動手術的孝子,被一頓拳腳打個烏眼青。
  兩個月前,他的“一路哭不如一家哭”,曾是何等響亮和振奮人心。如今,老百姓又一次把日落西山的云霞當作了東方欲曉的晨曦,就輪到雄心壯志的“經濟督導員”淚酒黃埔了。
  憂國憂民之淚!
  比之那些禍國殃民的龍子龍孫,蔣經國實在是鳳毛麟角、夠光彩照人的了。
  蔣介石有個好兒子。
  “尼古拉同志”
  9月12 日,蔣經國在上海“青年軍聯誼會”上發表演講:
  “天下再沒有力量比人民的力量更大,再沒有話比人民的話更正確。”
  “人民的事情,只有用人民自己的手可以解決,靠人家是靠不住的,要想社會翻遏身來,非用最大的代價不能成功。”⒆。
  一口一個“人民”,真沒有在蘇聯白吃12年黑面包。
  “四·一二”,蔣介石在上海大殺共產黨人,正在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的蔣經國,慷慨陳詞:
  過去他是我的父親,革命好朋友,去了敵人的陣營,現在他是我的敵人。⒇。
  帝王之家,父殺子,子殺父,原本平淡無奇。但在中國現代史上的政壇要人中,父子鬧到如此田地者,尚屬鮮見。
  因此很在蘇聯紅火了一陣的“尼古拉同志”(蘇聯為每個中國留學生都取了個俄羅斯名字,蔣經國叫“尼古拉”),到底還是躲不過政治風浪的拍打。先流放般送到農村,繼而又去工廠。若不是“國共合作”出現轉機,還不知要“留學”到猴年馬月。
  “當官的莫進來,發財的請出去!”寫在贛南干部訓練班大門口木牌上的這段話,自然使人聯想到當年的黃埔。踏著晨曦和學員一道赤膊跑步的蔣經國,則使人聯想蔣介石當年黃埔夜巡的身影。但對于“尼古拉同志”,這一切已經無不帶著在馬列主義故鄉修煉的烙記了。
  贛南的“蔣青天”成為上海的“經濟沙皇”、“雍正皇帝”;堅定的信念,踏著社會主義節拍。蘇聯十月革命後出現的經濟危機,不就是被布爾什維克的鐵腕打下去了嗎?他沒看到這段。但蘇聯共產黨人朝氣蓬勃的獻身精神,他是耳聞目睹的。
  畢業於列寧格勒的托瑪卡軍政學校,後來成為二級上將的蔣經國,一生中未領兵打仗,卻敢打老虎,會做工種田。
  種田,從農民干到村蘇維埃主席。做工,從工人到技師、廠長。
  沒有住處,中國的“第一公子”睡在教堂車房里,後來又和一位貧苦老婦共居一室。吃黑面包,淘金,挑柴,背鐵條,抬機器,修馬路。比之今天中國留學生在美國刷盤子,不知要苦多少倍。若換成孔家公子小姐,或許早不堪忍受,尋了短見。蔣經國就是在這種人生逆境中,錘煉了他的大眾意識。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孟夫子的格言,沒想到卻應驗在異國他鄉。
  當然,誰也不能忽視他的身份(連斯大林都不能忽視)——他是“太子”。
  贛南新政,上海打虎,滿口言論,與共產黨如出一轍。除非太子,誰敢?
  孫科敢。他敢說出自己想說的話,卻不必担心被戴上紅帽子投入監獄,或者殺頭。堂而皇之寫在憲法上的“自由”、“民主”,他是可以充分享用的。因為他是國父孫中山的兒子。
  而到了連太子也必須緘口的時候,深切體驗了中國政治的黑暗和變幻莫側的蔣經國,只有仰天悲嘆,用淚水傾訴“自由”、“民主”了。
  有人跌落民間復起後,會變得無比貪婪。有人政治上受挫,會激流勇退,或一反常態,以百信的瘋狂去角逐權力。
  政治家蔣經國的偉大和高尚處,在于對理想和目漂的矢志不渝,并能在傳統的慣性和情力中,不屈不撓地沖殺出一條符合時代潮流的民主和進步的道路。
  1988年1月26日,臺灣《自立晚報》刊登李簇峰的文章《不同觀點評價蔣故總統》,認為,蔣經國一生中值得稱道的兩件事,其一為“蔣先生能夠掙脫黨內保守勢力,推行民主化政策,毅然決定解除戒禁,開放黨禁、報禁,這是歷史性的決定”。
  同年2月2日,臺灣《民眾日報》刊登澳大利亞昆士蘭大學教授邱垂亮的文章《蔣經國的功過》,說:七十年代,他領導臺灣的科技菁英,推展十大經濟建設,迅速創造經濟發展奇跡。臺灣經濟增長率近十二年來,每年平均都在百分之十左右;國民平均所得,每年由六十年代的五六百美元,到八十年代的五六千美元。”
  1942年7月4日,江西第四區行政專員兼贛州縣長蔣經國,在專區縣長會議上,說了一個令人陶醉的新中國的夢:
  那時的贛州,一路所望到的都是花園樹木,而且警察也沒有了,路上都是機器來指揮交通。自衛隊也沒有了,因為大家都能安居樂業,沒有土匪強盜,所以用不到自衛隊了(全境只有穿白色制服的政治指導員)。贛南的大禮堂,也移到南康去了,一路看去,看到了幾處煉鐵廠和飛機制造廠,那個很小的沙石埠,也造成了一座漂亮的電車站,那個大禮堂,堂皇美麗,可以容納兩萬人。大禮堂之正中在轉映紐約的電影和維也納的音樂,幾處電視的慕上,正在映出倫敦的足球賽。那時候,已經成為電氣化的世界。(21)。
  在那樣一個昏天黑地的世界,能發出這樣一番頗像個中學生的羅曼蒂克的暢想,也見一顆清潔之心。
  更可貴的,是認準目標就百折不撓地走下去。
  一位美國記者,這樣描寫50年代的蔣經國:
  他幾乎沒半點我們在亞洲所常見的權力象徵或排場,他白己開車,不用保鏢。他叫他的司機“馬林可夫”,因為,很像那個俄國人的故事,有一次,他的車子沿海濱公路疾駛,遇到幾位候車的軍官。經國把他們帶回臺北,每人收三十元臺幣的車資。其中,居然沒有人知道他是誰。(22)。
  在中國,地位如此顯赫,而能如此瀟灑、自信,具有平民意識的,還有誰?
  父親總統,兒子總統,使人想到封建帝王的子繼父位。確實,蔣經國若不是蔣介石的兒子,既不會有蘇聯落魄,也不能有上海打虎。
  說不定一場天花,不拋尸野地,也落滿臉大麻子。然而,忠賢之家也有好匱,茅草屋也出虎狼。關鍵在看他如何行動。
  他說:“如果我們勤勤懇懇地為老百姓做事,我們是不會完蛋的。(23)”。
  美麗的青島,化作一條騰飛的小龍,我們這條“大龍”呢?
  在這個充滿競爭的世界上,機會確實不是均等的。臺灣經濟起飛固然有天時地利的因素,可決定性的不還是“人和”嗎?
  起碼,臺灣沒搞“文化大革命”,我們失去了大多的機會。機會可以再抓,時間卻是一去不復返了!
  下面題為《人命價值的地區差》的文章,載於1989年2月26日《文摘報》第1版:
  淮海戰役前夕,美國水兵的吉普在上海撞死中國人,賠償相當於購買一頭騾子的錢:兩年前,北京某電器廠向該廠電器產品用戶宣傳:“如確因質量問題發生觸電死亡時,由我廠支付人民幣3000元,不再承担任何其它責任和費用,”一個工廠竟隨便給人命標定價格!不過總算是中國人自己定的,沒有異族凌辱的痕跡。
  我們不妨再看看外國人命的價格:英國一婦女在醫院接受剖腹分娩,手術中因麻醉革物失靈造成疼痛(注意:僅僅是疼痛)。經法院列決,獲1。72萬美元賠償。美國一個家庭蒸氛取暖器被五歲小孩碰翻造成燙傷,向生產取暖器廠方索賠,法院判給25萬美元賠償費。
  中國人食用廠制食品中毒,有間公司不可能給中毒者償忖損失;出口食品因質量不合格退回來,可以“轉內銷”喂自己同胞;“文革”中被虐殺、逼死,被私刑拷打致傷、致殘、致瘋、玫死者難以計數,哪一個受害罹難者向法院告狀要求以命償命以血還血?可能生活早已教會他們懂得自己在這塊上地上享有的價格。
  形成這種“地區差”的社會因素是甚麼?我曾苦苦思索,卻一無所獲。但有一個發現,那就是不管其它物價如何升降變易,而中國的人命價格卻始終保持穩定:解放前相當於一頭牲口到現今的3000元人民幣,并無多大波動!
  這篇文章旁邊還有篇短文,題目叫《公費“買春”》:
  據說,日本、臺灣、南朝鮮、泰國有一種“買春旅游”,旅客交給旅行社的費用中,包括了嫖妓宿娼的費用,最近看報,上海出現了“陪酒女郎”,廣東一些地方也辦起了“桑拿浴室”、“按摩中心”,不少是色情場所,一個鐘頭要花四五十元。
  報上是說“有人利用公款,互相請領導去‘按摩’”。這就在公費吃喝、公費旅遂之外又出現了當宮的不用自己掏腰包而可以玩女人的公費“買春”這一種中國特色的“新”事物了。
  這一切,都在向今天訴說著甚麼呢?
  當年講的“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的那個“老大哥”,曾當過領導人的赫魯曉夫,被趕下臺過退休生活後,回顧歷史,發出這樣的懺悔:
  “我在1914年結了婚,那時我是20歲,因為我做的是高度技術的工作,我立刻得到一套房間。這套房間有會客室、廚房、臥室和餐室。革命后好多年,回想起我做為資本主義制度下的工人,有比現在生活在蘇維埃政權下我的工人同胞更好的居位條件,使我感到痛心。革命後很長一段時閑內,我們甚至不能滿足工人們包括那些曾在紅軍中服役過的人最基本的需要,青年男女在他們結婚之前會到我們這里來,要求給他們一套房間。我們不僅不能給他們一套單獨的房間——我們甚至常常不能為他們在宿舍里找到一個池方,這不糟糕嗎?”
  “就物質條件來說,人們仍然沒有得到很好的供應。我不打算從我作為革命前頓已斯的一個工人和革命後十馀年作為莫斯科一個黨的工作人員在生活方面的對比中作出結論,雖然我不否認我在對比的時候常常悶悶不樂。”
  “只要指出這點就夠了:革命後工資太低,而物價太高。”(24)。
  我們那些逝去的和離休的當家人,在回顧造成40年後還是“初級階段”的一幕又一幕不堪回首的歷史時,會作何感想?
  彌留之際,蔣經國對于生命結尾處那個“。”前的一切,是應該欣慰,甚至自豪的。
  1945年12月11日,南京《中央日報》發表山東省主席對中央社記者談話:《魯難未巳!日本控制八年之損失不及共黨三月之破壞——何思源痛述山東共禍》。
  1980年6月,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蔣家王朝》一書中,寫道:國民黨軍隊進入東北後,“沈陽一帶的老百姓都說:‘小鬼子的時候也不過這樣慘呀!那時候頂多鬧個餓不死吃不飽的日子。現在不得了啊!眼看要餓死了。’(25)”。
  而在共和國成立後的一個相當長的歷史時期里,臺灣當局說“大陸兩個人穿一條褲子”;在大陸人心目中,臺灣則“到處都是貧民窟”,“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除了當年那些漢奸賣國賊,沒人會懷戀那8年(東北是14年)亡國奴生涯。而“大陸兩個人穿一條褲子”,“臺灣到處都是貧民窟”,“人民處在水深火熱之中”,苦的不都是老百姓,丟的不都是中華民族的臉嗎?
  1987年12月”日,《華盛頓郵報》發表文章,說:“如果將日趨先進的臺灣技術和大陸廉價的勞動力結合在一起,將能使21世紀成為。中國的世紀’。”
  果真如此,那是悲劇,更是喜劇!
  屆時,倘若編一部《中國名人大辭典》,名列前茅的應該是甚麼樣的人呢?
  第33章  遼西那些窩棚
  遵照蔣介石命令,廖耀湘兵團由彰武、新立屯地區南下北寧路。
  10月21日開始猛攻黑山,25日仍未得手,廖耀湘信心動搖。又獲悉攻錦共軍已回師遼西,遂放棄重占錦州計劃,經大虎山以東向臺安前進,準備出營口,在六間房、趙家窩棚、賀家窩棚地區,又遭堵截。
  廖耀湘又改變計劃向沈陽撤退,可退路已被切斷。
  黑山,大虎山以東、無梁殿以南,魏家窩棚以北,厲家窩棚車站、半拉門以西,約120平方公里地區內,廖耀湘兵團被團團圍困。
  這一帶,自古就是陸路闖關東必經之地。推車挑担,或是把個人包袱斜挎往背上的人們,或在這里打尖,或在這里安家。四根棍子支倆叉,中間再橫上一根,就成了一個棲身窩。在五萬分之一軍用地圖上,密密麻麻的大小村鎮,大部叫作“窩棚”。當初第一家窩棚的主人姓甚麼,就叫甚麼“窩棚”。
  如今,這里成了廖耀湘兵團的亂葬場。
  10萬精兵,葬禮只用兩天。
  如果說錦州之戰是遼沈戰役的關鍵性初戰,遼西圍殲戰就是遼沈戰役的最後決戰。
  林彪的決心
  林彪在牝牛屯金寡婦家踱步。
  3年風霜雨雪,好像沒在他身上留下甚麼烙記。臉色依然是那麼蒼白。話語依然是那麼金貴。步子依然是那麼不緊不慢,或背手,或隨便悠蕩著,一步兩響,威凜不起來,口述電報依然那麼清晰,或踱或坐,或站在地圖前,一字一句,很少重復。
  聽說捉住了范漢杰,劉亞樓樂得抓著話筒蹦起來。跑去向林彪報告,林彪只“嗯”了一聲。
  進了沈陽,黑土地統統姓“共”了,那臉上好像也沒露出過笑模樣,依然是那麼踱來踱去。唯一有點異樣的,是點頭和“嗯”的時候比過去多了點。
  現在,他腦子里車輪飛轉,煙塵彌天,是那個正在武裝大=屏蔽廣告=的廖耀湘兵團。
  攻占錦州後,有兩個攻擊方向:一是向南攻擊侯鏡如的東進兵團,一是向東攻擊廖耀湘的西進兵團。
  毛澤東要向南,林彪要向東。
  10月12日和14日,毛澤東往給‘林羅劉”的兩封電報中,都表明了南進的意圖。17日5時,毛澤東又在電報中強調:
  你們下一步行動,我們認為宜打錦、葫,并且不宜太遲,宜在休整十五天左右即行作戰,先打綿西,後打葫蘆島,爭取十一月完成奪取錦葫任務(25)。
  毛澤東想“迅速攻下錦、葫,然後迅速以主力回困沈陽”(27)。
  林彪怎麼想的?
  請看《陣中日記》有關文字:16日:“我決乘勝回頭圍殲沈陽西援之敵,同時以一部圍殲長春可能突圍之敵。(28)”。
  17日:“先殲長春突圍之敵,并以引敵深入之方針,把敵引到溝幫子一線後,再行聚殲。(29)”。
  18日:“形勢發展對我更有利(指60軍起義——筆者),我決在錦州以東地區,再殲敵一二十萬人。(30)”。
  就是說,攻占錦州第二天,林彪就決心回師東進,吃掉廖耀湘兵團這條大魚了。
  很難說是不是攻克錦州後的即興之作。不是,林彪夠高瞻遠矚的了,是,林彪也大眼明手快了。
  黑土地3年戰爭中,未聽說林彪在甚麼原則問題上違心屈從過誰。當然都是以林彪風格表述的。而在這場學術研討中,他當然也不會像黃克誠那樣言辭激烈(這段有些電報筆者未見到)。但那決心,已是不可動搖了。
  19日21時,“林羅劉”給軍委的電報講得很明白:
  (一)估計彰式、新立屯地區之敵,有可能在現地不動,等整八軍到錦西後,再南北配合向錦州前進,沈陽之敵則向營口撤退。但亦有另一可能,即是現在彰武、新立屯之敵,撤回新民、沈陽,利用遼河阻隔我軍,全部向營口撤退。(二)如我攻錦西,須準備海岸邊與敵十二個師作戰,地區狹窄,我兵力用不上。敵則扼原有強固工事抵抗,戰斗不能很快解決。新立屯、彰武地區之敵,則乘虛進占錦州,使我既打不下錦西,又未能殲減向錦州前進的敵人,則對我不利。(三)我們建議:如沈陽之敵仍繼續向錦州前進時,則等敵再前進一步後,再向敵進攻。但有若干徵候敵不再前進,或有向沈陽撤退轉向營口撤退的象徵時,則我軍立即迅速包圍彰武、新立屯兩處敵人,以各個擊破方法,將新一、新三、新六、七十一、四十九軍全部殲滅,使之不能退回新民、沈陽和退至營口,目前該敵有隨時縮回沈陽的可能,故我軍須速決定衍動方針,盼軍委即回電指示。(31)。
  古人云:“得形勢之地,有死生之勢。”
  林彪屬意東進,首先是看準了國民黨連遭慘敗,極度恐慌混亂,進退失據的火候,同時也是基於地理上的考慮。
  東進兵團塔山受阻,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地域狹窄,不能迂回,優勢兵力不得施展。南進,攻守互換,即使不再打出個“塔山”,也難“迅速攻下錦、葫”。全殲根本就不可能。
  如此。像毛澤東估計的“沈敵可能被迫增援”那樣,雙方大軍云集遼西走廊這段只有20里左右寬的山海之間。國民黨“東西對進”,兩頭夾攻,其在黑土地上的形勢能否一時改觀,也未可知。
  或者,像毛澤東一直担心的那樣,廖耀湘兵團很可能從營口走掉,“封閉國民黨軍在東北加以各個殲滅”(32)的戰略目的,就達不到了。
  或者,廖耀湘退回沈陽。強攻硬打,傷亡不大。長困久圍,黑土地難免不會出現第二座“白骨之城”。
  而遼西走廊北端的黑山、大虎山地區,正是個殲敵的好戰場。西北是醫巫閻山,東南是一片沼澤,溝幫子附近,山脈與沼澤間僅有30多里的狹窄通道。黑山、大虎山附近是一脈的陵。這里既無堅固工事可守,又無有利地形依托,只有幾十個叫佗“窩棚”的大小村莊,而攻擊部隊卻可依托醫巫閭山隱蔽地出擊,還可利用饒陽河、遼河斷敵退路。
  毛澤東如果忽略了這一點,林彪稍加點撥即可,19日17時,毛澤東電報中說:
  如果長春事件之後,蔣介石、衛立煌仍不變錦葫、沈陽兩路向你們尋戰的方針,那就是很有利的。在此種情況下,你們采取誘敵深入,打大殲滅戰的方針,甚為正確。(33)。
  毛澤東痛痛快快把表針撥向林彪。
  毛澤東的高明,在于能堅定地推動部下向著正確的目標前進,又能迅速的修正自己。
  蔣介石的低能,就在于恰恰相反。
  林彪看準火候就說,就堅持到底。
  廖耀湘、杜聿明、衛立煌正好背道而馳。
  在這里,“勝敗乃兵家常事”嗎?
  攻占錦州前,林彪打援戰術是“東拖南阻”:南邊堅決頂住東進兵團,東邊則拖纏住西進兵團,叫它進退不得。
  現在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原在遼西牽制廖耀湘兵團的10縱,進到黑山以北頭道鏡子一帶隱蔽。敵不動則不動,敵西進則退至黑山、大虎山一線固守。如敵有東退征侯,即不分晝夜插到新立屯以東,切斷敵人退路。5縱進至廣裕泉西南隱蔽。敵停則停,敵進則退。如敵有東退跡象,立即插到新立屯以南,截斷新6軍退路,6縱暫於彰武西北隱蔽,準備突然包圍彰武之敵。
  l縱、3縱、8縱以及17師為第一梯隊,10月21日開始東返。一路沿北寧線向大虎山疾進,一路沿公路直奔黑山,一路經義縣向白土廠邊門前進。2縱、7縱、9縱及炮縱為第二梯隊,於22日隨後跟進。
  假如未能在新立屯、彰武地區抓住敵人,敵人轉營口撤退時,所有部隊立即轉向營口,在營口和牛莊間殲敵。
  一律夜間行動。
  4縱和11縱繼續在塔山一線抗擊東進之敵。
  原在錦西附近的兩個熱河獨立師和11縱一個師,大天白日,向西南作戰役佯動。沿途大肆籌辦糧草房舍,虛張聲勢,作出林彪要進關的樣子。
  10月17日,“東總”公開宣稱南進,掃蕩北寧線。
  一個月前,林彪專列南下兩天后,《東北日報》發則消息:林彪正在哈爾濱開會。
  “兵者,詭道也。”
  10月21日,“林羅劉譚”致電各縱:
  “我軍決定全力乘敵撤退中與敵決一死戰,以連續作戰方法力求全部殲滅敵人,此戰成功,則不僅能引起全國軍事形勢之大變,且必能引起全國政治形勢的大變,促成蔣介石迅速崩潰。我全體指戰員須振奮百倍勇氣與吃苦精神,參加此一光榮的大決戰,不怕傷亡,不怕疲勞,不怕遭受小的挫折,雖每個連隊遭受最大傷亡(每個連隊打得只剩幾個人也不要怕),對全國革命說來仍然是最值得的。”
  “須嚴戒沙後所王道士屯的打法,那種打法是未偵察地形狀況,未等部隊大部到齊,未等火力兵力很好配備,未將敵人退路截斷及倉促的亂打亂沖,此次打法,只要找各級干部嚴守準備好了再猛攻的原則,則必然橫直勝利,這就是在接近敵人後指揮員迅速偵察地形選好主攻點,將最大部分之火力、兵力集中於該點附近,并采取縱深配備,然後先將敵人重要建筑物與障礙實行破壞射擊,待大體已被破壞后,即以火力進行數分鐘的壓制射擊,步乒即開始猛沖猛追。只要采取這種打法則橫直打勝仗。”(34)。
  喜怒不形於色的林彪,字里行間,洋溢著壓抑不往的堅定和自信。
  當一場舉足輕重的決戰還未打響已穩操勝券時,是多麼激動而又痛快。
  克四平,下錦州,攻堅戰,林彪已不是生手了。但是,從平型關大捷,到扭轉黑土地局勢的四保臨江,三下江南,和秋風掃落葉般的夏秋冬三大攻勢,林彪最得心應手的,畢竟還是運動戰:以打巧仗著名的林彪,是位運動戰專家。他的聰明才智和技巧,在比較少拘束的運動戰中,可以得到淋漓盡致地發揮。身材纖巧的林彪,一走上運動戰的戰場,心靈就沉浸在一種出神入化的境界之中。
  林彪的巧,巧在戰機的把握,戰場的選擇,對部隊特點的了如指掌和使用,以及走一步看幾步的遠見。
  毛澤東說“宜在休整十五天即行作戰”,林彪6天就出動了。
  拿破侖說:“在戰爭中只有一個有利的時機,能抓住此時機,就是天才。”
  克勞塞維茨說:“在決定性地點上能夠集中多大的兵力,這取決于軍隊的絕對數量和使用軍隊的藝術,”林彪抓往了一個最好的時機,選擇了一個最好的戰場,投入了最強大的兵力,表演了一場令人擊節的拿手好戲。
  林彪為廖耀湘兵團看了塊好風水,沒想到他自己的葬身之地卻是溫都爾汗。
  戰爭是雄性的
  東返部隊先是急行軍,後是強行軍。
  原在遼西的5縱、6縱,一晝兩夜行軍250里。
  李伯秋老人說,打下錦州,後勤部門組織部隊白天晚上搶運物資。彈藥、糧食,被服,國民黨兵站倉庫的東西,能弄動的都往外弄。汽車馬車,肩挑背扛,汽油桶運到城外就推到路邊溝里。沒處放,時間緊,飛機轟炸很厲害。當時是從最壞處想的,準備敵人重占錦州,忙得一塌糊涂,拉到城外沒兩天,就接到命令奔遼西。
  李兆韋老人說,出發前,連夜報告傷亡情況,連夜調配補充干部。“你當營長,你當連長,你當指導員,你當排長,”遼沈戰役打了一個多月,三個營長都沒當到頭。兵員是邊走邊補充,都是俘虜兵,不少軍裝都沒換,只把“青天白日”扯掉了。有的連80人,有的連50人,有的連20人。黑燈瞎火的,走著走著,前邊又喊:“領槍了!各連來領槍。”步槍,沖鋒槍,機槍,槍沒了,就拿幾顆手榴彈。第三天頭上傳來命令:停止前進,站在甚麼地方就把東西放在甚麼地方,除了槍支彈藥乾糧袋,全部放下。“放好了嗎?”“放好了。”“出發!”
  恩格斯說:“正如在商業上說,‘時間就是金錢’一樣,在戰爭中也可以說‘時間就是軍隊’”。
  蔣介石堅持收復錦州,會師大凌河,是認為共軍傷亡很大,無力再戰。他的看法不是沒有一點道理,但他不理解這場戰爭更不理解共產黨人。
  東進部隊徒涉大凌河。
  河面寬200米左右,水深沒腰,河底是流沙。沙層很厚,雙腳不能停,停下再難拔動,越動越往下陷。有些車馬陷住了,很快就沒影了。不能去救,去救也得陷進去。遼西不少河流都是這樣子。初到東北時不識河情,不少人陷在里面。蘇聯紅軍也吃了不少這種苦頭。
  10月底,水涼砭骨,遼西戰役結束西返時,水穩處冰層已有玻璃厚了。有的在水中抽筋了,一停頓就陷進去了。上岸後不管三七二十一,連架帶拖拚命跑。不然,刀子樣的北風一溜,一會兒就凍僵了。
  張耀東老人兩腿內外側,一條條筷子粗細的凸起的血管,像爬滿了蚯蚓。老人稱之為“大凌河留念”——“聚筋了。”
  最苦的是女人。
  當時的2師財會科會計劉淑,是騎馬過去的。
  老人說,天黑,岸上河里,吵兒巴火的,甚麼也聽不見。也不聽,就盯著那河面。河心有漩渦,那馬隨著漩渦轉,眼看要轉進去了。好像挺害怕,又好像甚麼也沒怕,也不知怎麼過去的。那馬打著哆嗦上岸了,眼前紅通通,白晃晃的。仔細一看,是戰士們在烤火,都光著屁股。
  戰斗部隊女人少,有馬騎。醫院和宣傳隊的,連馬尾巴也拽不著。
  劉光濤老人說,西返過大凌河也是晚上。人踩馬踏,冰都碎了,化了。過河後在岸邊等部隊,上游突然傳來一片哭叫聲。“爹呀”,“媽呀”,鬼哭狼嚎似的,那個疼人哪。趕緊派人去看,都是師醫院和宣傳隊的女同志。
  性情溫雅的師政委,把指揮渡河的干部訓了一頓:打仗沒法子,現在為甚麼不能搞條船,或是想點別的甚麼法子?
  老人說,他長這麼大,也未聽到過那樣疼人的叫聲,老人說,直到今天,那尖厲的慘叫還在耳邊響著。
  幾個縱隊的老人,都聽過那慘叫。
  老人們說:有些女同志未等進關就癱了。
  老人們搖著頭:唉……
  從南下北寧線到回師遼西,從闖關東到進關,數以萬計的軍中女性,是建立了特殊的功勛的。在某些方面,她們比男人更強韌,更富於生命力。如果剔除性別因素,而把“男于漢”視為強者的稱謂,她們中的一些佼佼者,甚至比一些男于更男子漢。
  但是,“水做的女人”是經不得這種水的。
  李伯秋的夫人孫敏老人,當年是3縱機要科譯電員。闖關東路過家鄉時,想看一眼母親,又怕讓母親看到。匆忙中寫個條子扔給車下人,紙條隨風飄著,她大聲喊著:交給村長,勸勸我媽,就說我去開會了……
  從南滿到北滿,3縱和4縱是黑土地上走路最多的部隊。
  當年4縱28團財會股會計王敏芝老人,說她行車從未掉過隊。
  闖到關東,她被分到遼東軍區“供(給)訓(練)隊”學會計。畢業后,和一個叫“王順花”的女孩分到10師。雪野中,一輛順路馬車拉著他們“吱吱嘎嘎”地顛呀顛呀,兩人凍得咝咝哈哈的,那心卻像冰天雪地中的兩團火苗。10師是主力呀!快到了怎麼還聽不到槍聲呢?一問,說離前方還遠著呢,不上前方,不打仗,叫甚麼主力呀?在18歲的姑娘家心里,主力是應該天天打仗呀!
  沒幾天就趕上四保臨江。這個走呀,少時每天50里左右,多時100多里。走路不愁。她長得苗條精干(今天依然如此),有的是力氣,月經又晚,像個男子。王順花就不行了,胖,又是痛經。她就幫她背東西,大都是晚上走,白天有飛機轟炸。過封鎖線,連咳嗽都不行。她提只桶,里面裝著鐵飯碗,提心吊膽就怕弄出聲,絆個跟頭就更了不得。摔倒了,不顧身子,把桶擎到半空,像表演雜技。
  當會計後發匹馬。弄個像被面大的馬搭子,里面都是錢,褡在馬背上,就成了活動“銀行”。光有錢不行,敵占區不能花,還帶些金子和煙土。弄個沖鋒槍子彈帶,把金子和煙土放里面,藏在衣服里面。
  渾身上下一般粗,像懷了幾個月的身孕。有人說她們走路腳下塵士多,金子沉。
  孫敏老人說她走路能睡覺。
  行軍睡覺各有各的樣兒。有的跟著隊伍邊走邊睡,像有根線牽著似的,前邊停下就撞上了。另一個譯電員王善琦,走著走著離隊了,那就是睡著了,趕緊接她一把。她不,一睡著就站往了,像馬似的。
  有人就叫她到後邊去。那可不行,不掉隊了嗎?
  到了宿營地,別人是洗腳、吃飯、睡覺三部曲。孫敏她們趕緊架設電臺,發報收報,王敏芝她們趕緊鋪開攤了,發錢算帳。有時忙火完了剛倒下,又集合出發了。有時飯也趕不上,拿塊飯團子邊走邊吃。
  女人來到這世界上,本來就要多承受幾分苦難,而這些,本來并不屬于其中的。
  睡覺照顧女同志,給個熱炕頭。南北大炕,不管男女,倒頭就著。沒人家,就隨便找個甚麼背風的地方偎著。睡前一定要把馬褡子壓在身底下,再把“子彈袋”檢查一遍,系好,才敢合眼。
  2師的“銀行”裝在一輛大車上。到宿營地不卸車,值班的披件大衣,偎在錢箱子上睡。春夏秋冬,劉淑像男人一樣睡在那上面。
  東北3年,脫衣睡覺的時候比節日還少,身上那虱子呀,跟孩子們講,孩子說:媽呀,你怎那麼臟呀?
  剛到供訓隊時,王敏芝問:這“會計”是個甚麼?有人說:會計就是個人。發本油印課本《會計與簿記》。這“簿記”是甚麼?有人說:簿記就是本書,她把這本書一直揣到共和國誕生。
  那時候那人,土得冒煙,臟得掉渣,真誠得透明,把理想和信念揣貼在心窩上。
  夏季攻勢後的一天,一個不到20歲的清秀的女兵,背著個薄薄的背包,提只裝著臉盆牙兵的網兜,汗津津走進28團團部。在眾多男子漢注目禮中,姑娘敬個禮,掏出介紹信。
  政委張繼璜已經明白了幾分。看到介紹信上“于淑海”三個字,趕緊伸出手去:歡迎!歡迎!然後跑去前院,照團長胡云生胸前就是一拳:快走,看是誰來了!
  誰也不認識誰。
  胡云生已經做了一夜新郎夢:昨天下午師里來個電話,說縱隊衛生部有個叫“于淑海”的護理員,今天來和他結婚。
  而新娘子于淑海,從縱隊動身時,說是讓她去10師。坐馬車到了10師,又讓她去28團。也沒說去干甚麼,她也沒問。那是不用問的。
  去哪兒干甚麼,都是革命工作,此刻,當她看到胡團長望著她的那種激動、興奮的目光,姑娘家的本能使她預感到已經發生了甚麼。她感到突然,有些惶惑,可很快就坦然了:周圍女伴,一個個不都是這樣子嗎?
  去年,張繼璜和王敏芝夫婦去浙江嘉興看望這對老戰友,于淑海還說:哼,就這麼地把我分配給他了。當年的團長“哈哈”大笑:這叫“千里姻綠戰爭牽”。
  副團長、副政委、參謀長、主任不請自來。燉上幾只老母雞,拎來幾只“酒葫蘆”,三張拼在一起的高低不齊的方桌上,10多只粗瓷大碗舉起來,10多張粗喉嚨大嗓子,齊聲祝福“革命夫妻,革命到底。”
  副團長和警衛員把行李搬出去,就是“洞房花燭夜,,。張繼璜和王敏芝的”洞房花燭夜”,枕頭是個馬搭子。
  “洞房花燭夜”之前,兩人見過兩次面。一次是和他一道闖關東的師作戰科長,介紹她和他見面,給她印象最深的是警衛員那只不離身的“酒葫蘆”。第二次在行軍路上,看一眼,沒等說話就過去了。
  張繼璜老人給這種戰地婚姻總結八個字:“兵臨城下,速戰速決。”
  沒有情書,甚至沒有情話,更談不上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當然也沒有小說和電影中的情節:硝煙烈火中,突然出現一位美麗的女性,自然也會站出一位英俊的男子漢。于是,美女加英雄,一段令當代小青年恨不能上去親身體驗一番的風流倜儻的戰地羅曼史。
  和王敏芝一起到10師的王順花,談戀愛,那男的不夠“278團”,又降職,又處分。在山東就是“278團”的李伯秋老人,1948年才結婚。
  當年“旋風部隊”的主力師政委說:從山東到東北,見過多少寡婦?有的又找一個又守寡,有的生了孩子沒處放,有的老婆孩子都讓敵人捉了去。還是一個人好哇,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很多老人如是感慨。
  蘇北3師闖關東到阜新海州後,家屬在義縣準備坐火車趕大部隊。國民黨追上來,炸壞火車,一些家屬被抓走,一些逃到老百姓家躲起來。有的被迫給人家當了媳婦,有的一路乞討,甚至不得不賣身,半年後才在庫倫找到部隊。
  不打仗了,留守處把家屬送到部隊駐地住上一段。開頭用馬車,後來是汽車,像個大蓬車隊,像個吉普賽部落。打仗了,再回來等著,守著——誰知道是不是已經生離死別過了?
  有的老人覺得無所謂:那時打仗不像現在這樣可怕。一年三百六十天,總提心吊瞻的,還不把人折騰死了?習慣了。那時就盼快點打完算了。有時10天半月不打仗還挺奇怪,怎麼不打了?
  有的則唏唏噓噓:慣是慣了,可人心是肉長的,那是自己的老頭呀,能不掛著?那時就怕仗打壞了,就怕傷亡,就怕他回不來,不見到面一塊石頭不落地。夜里盡做噩夢,血淋淋的……
  8師副師長黃朝宣的妻子李莉,是個天生的樂天派。從東北到平津,看誰心神不定就去勸。南下到許昌,敵機掃射,車廂打那麼多窟窿,大家都下車隱蔽,她抱著孩子樂呵呵地說“沒事”。打海南島時丈夫犧牲了。開頭大家不敢告訴她,她看出來了。不吃不喝,白天晚上點根燭,抱著孩子流眼淚。有時夜里突然跳起來,大喊大叫“老黃回來了”,幾個人都抓不住,瘋了似的。
  從貞德、卓啞,到在黑土地上為國捐軀的趙一曼,歷史用血火之筆塑造了那麼多千古流芳的巾幗英雄。而從傳世不朽的中外名著,到如今封面陰盛陽衰的各種雜志,又有幾多少得了風姿飄逸的女性?
  雄性的戰場上,突然出現一位光彩照人的戎裝女性,那僅僅是美,是別樣的勇武,像萬綠叢中一點紅,像漫漫荒漠中一片綠洲,或是一汪清泉?
  把女人視為生兒育女的工具,固然腐朽不堪。可雄性的戰爭,難道不本來應該是男子漢們的事業嗎?
  一位蘇聯作家說“戰爭中沒有女性”。一位中國作家說“戰爭讓女人走開”。戰爭以一種甚麼樣的魔力抹煞了人的性別?當和日本侵略軍打紅了眼的中國人,又和曾經一道=屏蔽廣告=的骨肉同胞打紅了眼時,戰爭抹煞的僅僅是人的性別嗎?而那些在根據地和留守處守活寡的女人,那些不屬于“278團”之列的不知兒子或丈夫是人是鬼的女人,她們果真能夠從戰爭中走開嗎?
  當老人們講述到大凌河畔那尖厲嚇人的慘叫時,我突然悟到作家們為甚麼那樣青睞戰爭中的女性。
  雄性的戰爭中的女性,更能表現戰爭的殘酷!
  膽魄
  ——東野名將錄之十一、十二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兵如此,將軍呢?
  之十一:打鐵的
  10縱司令梁興初,大個子,大長臉,大牙,眼睛本來不算大,眼珠子卻動不動就瞪得老大。
  一些老人叫他“梁大牙”,叫得親切,叫得溫暖。說他瞪眼珠子挺嚇人,不擺架子對你象親兄弟。說在他手下工作沒有沒被他罵過的,罵得痛快,罵得舒服,罵完就完,沒小鞋大帽子。有時也罵得你想和他對罵,過后一思量,又恨不能再讓他罵一頓。
  黑土地上很多將軍都有外號(不知其它野戰軍是否如此——想來這不會是黑土地的特產)。有的叫“好戰分子”,有的叫“小諸葛”,還有叫“教師爺”、“毛猴子”的,大都與本人性格和戰斗作風有關。
  純粹因形象而得名的“梁大牙”,其實應該叫作“打鐵的”。
  這倒不是因為他參軍前是個鐵匠。
  從平型關戰斗中的685團營長,到黑山阻擊戰的10縱司令,象韓先楚、黃永勝、鐘偉這些戰爭大學中的高材生一樣,他是一身傷疤一串臺階,從戰爭的火網中硬打上來的。
  硬打上來的將軍能打硬仗。
  1946年5月23日,國民黨進入長春后,蔣介石親來慰問,看到松花江南的拉法,為吉林以東鐵路公路交叉點,當即指示杜聿明:拉法非常重要,是戰略要點,要派一個加強團固守。6月6日,71軍88師264團一個營,進占拉法北12里處的新站鎮。
  黑土地一連串的勝利,蔣介石頭腦有些發脹。另外,他也是看了個火候:從6月7日12時起,東北停戰15天。
  難道蔣介石忘了,1月13日午夜東北第一次停戰生效后,共產黨不是照樣攻占了營口嗎?
  6月7日,林彪命令1師和2師,由1師師長梁興初和政委梁必業統一指揮,堅決吃掉這股突出孤立的敵人。
  這是四平撤退后,民主聯軍第一次主動出擊。這一仗的勝負,不僅是一塊戰略要地的得失,而且將對國共兩黨在黑土地上的前途產生影響。勝了,共產黨人將會從四平戰后的疲亂中緩口氣,恢復振作一下軍心士氣。敗了,就會在普遍的悲觀失望情緒上,再壓上一塊沉重的烏云,處境將會更加困難。
  8日3時開始攻擊拉法,拂曉即結束戰斗。
  用梁必業老人的話講:趁暗悄悄摸近,一家伙就沖進去了。
  新站打僵了。
  9日2時,1團、3團和5團如法炮制,國軍已有準備。3團受阻,1團鎮東南角被頂住。5團突入鎮內,傷亡很大,不能前進,由2團接守陣地。天亮后強行攻擊,守軍拼死抵抗,不斷實施反擊,雙方膠開廝殺。
  飛機不斷向守軍空投彈藥食品,88師增援部隊已趕至老爺嶺,與打援的4團接火。援兵將至,彈藥給養不缺,守軍挾一路北進威勢,士氣不減,而攻擊部隊三個團的番號,實際每團只有千把人,兵力優勢并不大多少。
  打不打?還能不能打?
  打?若能很快結束戰斗,作傷亡再大也值得。不然,援兵上來,既使能夠脫身,新站也將會變成“小四平”。
  不打?幾百人傷亡了,前功盡棄,灰心喪氣地撤退。
  這仗算是打到節骨眼兒上了。
  此刻,在舒蘭的病中的林彪,腦子里那個車轱轆轉得快,再精心策劃,也得靠前線指揮官審時度勢,作出決斷。
  “梁大牙”一咬牙:打!
  把6團調到攻擊和打援兩用位置上,其余四個團全力攻擊。
  最后一錘子打響了。
  第二年秋天,林彪在一次關于“硬拼仗”的講話中說:
  成對峙時,只要不是山窮水盡,還應該硬下去,這時要十分冷靜地分析情況,尋擊敗敵人的機會,這時我們處境固然困難,但還應該想到這時敵人的困難,至少也和我們所差無幾,對峙中既使看出有撤出戰斗的前途,如其早撤還不如多挺一會兒,這樣頂多也就是多傷亡幾個人而已,但勝利的出現,往往就在多挺這一會兒上,這就是所謂最后五分鐘,看誰挺得硬,誰就是勝利者,指揮員的頑強性就表現在這里(據說此次南滿殲滅二十五師的勝利,就是這樣取得的,還有一、二師新站戰役也有類似情形)。(35)。
  善打巧戰,非常注重部隊作風的林彪,很喜歡關鍵時刻叫得真、過得硬的部將。
  林彪在黑土地上的幾位“愛將”,“打鐵的”“梁大牙”即是其中之一。
  (有人挺忌諱說自己是當年林彪的“愛將”,好象這樣就會和后來的林彪講不清楚。)。
  在黑山阻擊戰中立下赫赫戰功的10縱28師,是當年延安大生產運動中著名的359旅的老底子(主力南下了,未到東北)。
  《東北三年解放戰爭軍事資料》這樣評述28師:
  系東北各部隊中歷史基礎最老的部隊之一,其中有不少為土地革命及=屏蔽廣告=戰爭時期之骨干成分,連以上干部絕大多數為關內參軍之老干部,部隊作風甚疲塌,缺乏朝氣,保守性大,進步慢,戰斗作風被動,戰斗力未能充分發揮,其部隊歷史應列入東北各部隊中之主力師,但戰斗力還不如一般老部隊及趕不上進步較快之新部隊。
  老人們都說:遼沈戰役前,28師在黑土地上基本沒打過什么好仗。
  有的老人說,這個旅來東北時就挺富,“黑(煙土)白(銀子)貨挺多”。有的老人說,他們到東北挺能搞東西,發了財,“家務多”,包袱重。有的老人說,每次轉移,他們大車小輛,滿滿登登,像個輜重隊。有的老人說,四平保衛戰期間,林楓讓這個旅撤出梅河口,后勤部長不干,說是要請示旅里。林楓說:是東北局領導你們,還是你們領導東北局?打仗不積極,就能搞東西,東北丟了,你們的東西能保住?
  林彪和劉亞樓都講過:打不好仗,就降級,當獨立師。
  當一些新部隊不斷升級到主力縱隊時,359旅降為獨立師。
  “寧當雞頭,不當牛尾”的鐘偉,由“雞頭”一下子變成“牛頭”,為的是用這位“好戰分子”的性格、作風,把新成立的12縱帶成一支生力軍。“打鐵的”“梁大牙”到10縱當司令,并在遼西戰役中受命死守黑山,體現的是林彪同樣的用將之道。
  “打鐵的”則把28師放到攻守焦點的“101”高地。
  據說,戰斗快打響,他還在28師呆著。有人說:司令,該回指揮所了。未起身先點支煙“神仙”一番的“梁大牙”,吸口煙,樂呵呵地說:我看這里就挺好嘛。
  司令到師,師長到團,團長到營,一級級壓下去,這在戰爭中并不都是必要的,特別是在防御戰中。但是,在這里,在一個尤其需要顯示決心的時刻,這樣壓一下子沒有必要嗎?
  黑山為進出大洼[加“穴”頭--Ling]、營口、沈陽、錦州的唯一走廊,無論向何方進退,廖耀湘都必須首先攻占黑山。而10縱的任務,就是死死咬住廖耀湘兵團,引來無數鋼刀銳箭,將對手剁成肉泥血醬。
  20余架飛機輪番轟炸,10倍于守軍的炮火猛烈轟擊,由營而團而師的兵力一波又一波地沖殺。因一塊山石書寫“小黑山”三個字而得名的“黑山”,火燒血侵[應為“氵”旁--Ling],真正成了“黑山”。“101”高地反復爭奪20多次,山頭削去2米,“101”變成“99”。
  炮火襲擊過后,干部戰士從泥土中扭動著拱出來。文書、衛生員、司號員、理發員、炊事員,都操槍戰斗。排長犧牲了班長自動代理,班長倒下戰士挺身而出。正面擋不住了就向側翼突擊。84團2營,與207師一個旅反復沖殺10個小時,剩下20多人還拼了五次刺刀。“92”高地二個連苦戰一晝夜,最后全部犧牲。
  廖耀湘這樣描述守軍:
  他們攻擊前進時,均一律持槍上刺刀和投手榴彈,直接沖向我軍陣地,前仆后繼,非常英勇。
  二等部隊一下子打成了一等部隊,打成了鐵,打成了鋼。
  本來就沒有不能打仗的兵。
  之十二:李作鵬當機立斷
  在闖關東的10萬部隊中,沒有比華中3師7旅(即后來的6縱16師)戰史再輝煌的了。
  《東北三年解放戰爭軍事資料》中,這樣寫道:
  該部隊自歷史以來參加戰斗最多,戰斗經驗豐富,戰斗作風勇猛,能攻,能守,不怕犧牲,準備好,行軍力強,能打硬拼仗,戰斗力強,有朝氣,雷厲風行,但亦存在有些簡單化,保守,對新的戰術研究與掌握不夠,因之進步較慢,該部隊為東北各野戰部隊中之頭等主力師,但存在高傲自滿情緒。
  7旅是紅1軍團2師老底子。1927年參加南昌暴動,1928年于三河南失敗后上井崗山,抗戰后編入115師343旅685團,參加平型關戰斗。“皖南事變”后南下華中,擴編為新4軍7旅。
  1943年3月18日,日軍65師團3000多人加7000多偽軍,由淮陰北犯。7旅19團4連,奉命在劉老莊掩護主力撤退。從拂曉戰至黃昏,彈藥打光了,敵人上來了。“我們死也不投降!”全連82名勇士,端著打彎的刺刀,撲倒在血染的土地上。
  一支敢于刺刀見紅的部隊:打日本刺刀見紅,打國民黨刺刀見紅。
  能打硬仗,也打了許多硬仗,只是戰績不大。
  三下江南主攻焦家嶺,7旅連打七次沖鋒。一般部隊,三次沖不上去就怵了,松了,軟了,沖不動了。7旅的字典里沒有“熊”字。大雪沒膝,血飛肉濺,照樣打,生死不怕嗷嗷叫。結果,傷亡幾百人,只打下一間獨立家屋。
  幾天不打仗,“病號”一個個倒下了。聽說打仗了,“撲愣愣”爬起來,都好了。
  行軍路上,飛機轟炸掃射。打倒了,抬走。隊伍不停不避,照樣前進。就有這么股勁頭。
  對敵人兇,對自己人也兇。
  進戲園子橫晃,不買票。去日本人住宅區,要“米西米西”,罵“八格牙路”。
  宿營,把兄弟部隊從熱烘烘的屋子攆出去。戰后和兄弟部隊搶戰利品,開槍打死打傷人。打罵向導、民工、老百姓。搜俘虜腰包,槍斃俘虜。7旅樣樣出名。
  在阿城,7旅教導隊和東北局的人打籃球。7旅犯規不服判決,打球變打人。高崗上去勸架,也吃了兩拳。高崗說:我是你們副政委。兵們說:就打你這個雞巴副政委!打罵東北局副書記、民主聯軍副政委,這還了得?7旅把那幾個兵綁上,送去請罪。高崗說:連我都敢打,打仗肯定是好樣的,快放了。
  一支和359旅不一樣的,“兩頭冒尖”,“三兇主義”,同樣需要打翻身仗的部隊。
  10月20日10時,“林羅劉”給軍委的電報中說:此次大戰,全局關鍵在于是否能截斷新立屯,彰武之敵的退路。
  9月中旬,6縱(欠17師)從吉林進至長春南,作攻擊長春狀,掩護主力南下,廖耀湘兵團出遼西,6縱也出遼西,協同5縱與敵周旋。9月24日,廖耀湘兵團猛攻黑山,6縱隱蔽地進至彰武、新立屯。然后調頭南下,強行軍向臺安急進,準備堵截廖耀湘南逃營口。
  6縱司令兼16師師長李作鵬,率前指隨46團前衛營跟進。夜色蒙蒙,繁星滿天。嚓嚓的腳步聲中,是呼哧呼哧的喘息。俗話說“二八月亂穿衣”,行軍臘月天也恨不能亂穿衣。走起來穿單衣也嫌熱,停下來穿大衣裹條被子也打哆嗦。馬更騎不住,寒氣逼人,個把里路兩條腿就麻了,趕緊下來。走出一身汗再騎上去,那滋味兒更難受。
  一天兩夜250里,26日凌晨抵達北寧線。過鐵路時,與姚家窩棚敵人遭遇。
  46團向前猛撲,全殲新6軍14師前衛營,搶占姚家窩棚,并攻下厲家窩棚車站。
  正打著,“林羅劉”來電:繼續前進,不要與敵糾纏。
  李作鵬回電:敵情嚴重,不能繼續前進,待查明情況后再告。
  有的老人說,槍一響,就聽出是敵人主力部隊,李作鵬就判斷情況可能有變,決定停止前進。
  一個精明的判斷和重要的決定。
  黑土地上的名將,沒一個是只會執行命令的。
  戰斗打響,師騎兵偵察連就撒出去了。天剛亮,撈回條大魚,一個換了便衣的少將參議。那參議說,廖耀湘已經改變南出營口計劃,決定東退沈陽了。
  一個極為重要的情況,宣告了一個難逢的戰機和嚴峻的時刻。
  厲家窩棚車站、半拉門、姜屯一線,是敵退沈陽必經之地,守住這里,就能切斷敵人退路,但是倉促占領陣地,在攻錦主力趕到之前,這里將要承受難以想象的壓力。
  設在於家窩棚的前指,距前線2里遠。美式重炮發出的炮彈,從頭上掠過,爆炸的氣浪將黑黃的窗紙撕扯成條條片片,嗚嗚作響。屋頂的蜘網、煙灰和泥土,像流沙樣瀉落。
  性情暴烈,很注重軍人儀表的李作鵬,站在炕沿下,一件黃呢大衣快要從肩頭滑下去了:向總部報告,準備戰斗!
  有的老人說李作鵬當時“毫未猶豫”。有的老人說他“很冷靜、果斷”。有的說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有的說“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戰爭中,主動和優勢的得失,經常取決于瞬間的決斷。將軍的功業,就在這瞬間的決斷中成就,或者毀棄。
  新開嶺和新站,韓先楚和梁興初咬鋼嚼鐵一聲“打”,當然和此刻有所不同。但在透視和把握戰爭的能力上,在最需要,也最能顯示一個將軍的才華、決心和魄力的時候,他們都表現了不愧為黑土地名將的名將。
  有的老人說:16師這塊好鋼,這下子算是用到刀刃上了。
  好鋼能不能用到刀刃上,“用”字是大有講究的。
  遼西戰役,李作鵬功不可沒。
  如今一提到“李作鵬”這個名字,30歲以上的中國人,眼前就會出現一副墨鏡,并能在兩面鏡片上幻化出林彪和“黃吳葉李邱”一串并不陌生的形象來。于是,那雙藏在鏡片后面不知是什么樣兒的眼睛,就愈發深不可測,那目光就永遠狠毒而又險惡,充滿陰謀味道了。
  “東總”有名的“大燒鍋”,在山東就戴副墨鏡。他的眼睛有毛病,怕光。據說是抗戰時被日軍毒氣彈熏的。
  李作鵬的與眾不同之處,不在于當時在中國都少見的那副墨鏡(銀幕上的國民黨特務,十有八九是要戴上一副的),而在于他的出身和經歷。梁興初等人是班排連營團,從戰斗部隊出生入死一路打上來的。李作鵬則是從機要員、參謀、科長、參謀處長,當上縱隊副司令的。
  據說,林彪和羅榮桓挺器重他。
  打海南島時,船隊在海上,風突然停了,帆船走不動,半路上要回來。當時是軍長的李作鵬立即報告兵團,兵團還未回話,他這邊決心已經定了:用槳劃也得給我劃過去!
  有的老人說,營以上單位才有電臺,連以下聯系不上,怎么回來?這個人精明強干,火氣來得快,腦子轉得快,叫你怕也叫你服,叫真格的不含糊。
  有的老人說,他當參謀處長是有貢獻的,跟林彪學到不少東西。
  有的老人說,16師在東北換了四任師旅長,比較之下,資歷并不深的李作鵬能轄住這樣個兩頭冒尖的師,那是得見點真功夫的。
  老人都說:功是功,過是過,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應該一是一,二是二。
  把一個人生命旅途中的“一”和“二”單獨提取出來,歷史的變遷,有時簡直叫人目瞪口呆!
  不過,中國人好象已經見怪不怪了。
  打亂仗
  遼沈戰役中的最后決戰,林彪的打法是攔住先頭,截斷后尾,夾擊中間。
  10縱攔住先頭,6縱截斷后尾,東返主力向中間一沖,廖耀湘兵團亂套了。10月26日拂曉,圍殲戰打響。
  1縱、2縱、3縱(附17師)、10縱及炮縱主力,由黑山正面自西向東突擊。7縱、8縱、9縱,由大虎山以南向北突擊。5縱、6縱跨北寧線,由二道鏡子、饒陽河以東向西突擊。各縱給各師再大概分定攻擊方向,各師再向下區分一下,命令一律是“搜索攻擊前進”。
  不知道敵人準確位置,反正就在這一圈內。
  各路陸續打響,林彪將指揮權這時下放到各縱和師:哪里有槍聲就往哪里打,哪里槍聲密集就往哪里打,直打到聽不到槍聲為止。
  敵我交叉,我我交叉,突擊與反突擊,包圍與突圍與反包圍,50多萬大軍糾纏扭打。
  潮水樣的隊伍,向著槍炮聲撲打。撲滅一處槍炮聲,留下一片血火,裹卷著煙塵再向另一處槍炮聲撲去。一個山包,一個村莊,上午你手,下午我手。槍管赤熱,刺刀滴血,槍炮聲分不出個數,天地間的一切都被戰爭的喧嘯充塞了。入夜,照明彈一顆顆掛上天空,信號彈、炮彈和各種子彈的彈道,象千萬條火蛇在地平線上狂舞。爆炸的火光,燃燒的房屋,襯著空中慘白的照明彈,照耀如同白晝。
  百年大樹在烈火中焚逝,千古無聞的小村莊在血戰中載入史冊。
  堵截廖耀湘兵團的戰斗,首先在魏家窩棚打響。
  10月25日,廖耀湘兵團攻黑山不下,命令49軍、新3軍14師和新6軍騎兵部隊,經大虎山以東向營口撤退。并命令原在遼河東岸的新1軍暫52師由卡力馬西渡遼河接應。林彪早有算計,24日即令8縱主力向卡力馬急進,遼南獨2師由南向臺安北急進。49軍先頭部隊進至魏家窩棚,迎頭正撞上獨2師。8縱隨即趕到,將敵攔腰切斷。
  從拂曉打到黃昏。
  邱會作隨23師67團前進,指揮所設在距敵不到100米遠的一條雨裂溝里。
  炮彈一排排瀉在溝后曠野里,泥土把天都遮蓋了。指揮所傷亡三個人。副師長和團長、政委,都勸邱會作下去。他說,還能跑過炮彈哪?要跑都往前跑。
  堅守趙家窩棚的22師65團,戰后打掃戰場,1連陣地上,雙方幾十把刺刀插在對手身上。
  獨2師帶著個炮團,都是重炮,趕到架上就打。剛組建的炮團,初學乍練,準頭不大,那聲音可是夠嚇人的。
  交手3年,共軍是有重炮必有主力。國民黨又以為共軍主力都來了,退了。
  由退營口變為退沈陽,南進中的縱隊右轉成了東向的橫隊,黑壓壓地向北寧路兩側壓來,又撞上了剛剛趕到這里的5縱、6縱。
  最慘烈的戰斗,是在厲家窩棚一帶。
  這條路再打不開,廖耀湘只有全軍覆沒了。新3軍、新6軍調集主力,不惜代價,成營成團往上攻。可6縱豈是好惹的?“王牌”對“頭等”,對拼命了。
  在厲家窩棚鐵道南端的16師46團一個營,插到敵人堆里去了,三面受敵。陣地打平了,就跳進彈坑里打,把尸體壘起來打,槍打壞了,彈藥打光了,就從敵尸上找來打。平時排長叫班長,班長叫戰士都得跑步來的“兩頭冒尖師”,這一刻,輕傷不包扎,重傷不下火線,還能動彈的,爬來爬去在陣地上運送彈藥。
  2連一個排,在姜家窩棚和鐵家窩棚之間搶占了陣地,打退了10多次沖鋒后全部戰死。敵人也再不敢進攻了,他們不敢相信這塊陣地上已經沒有人了。
  各師團都有全部打光的連隊。
  46團政委張天桃中彈犧牲。
  很多老人都記得16師最年輕的團政委的模樣,個頭不高,胖乎乎的,圓臉,挺愛笑。說他是四川人,父母被打了土豪,就剩了他一個。紅軍看著可憐,就把這個“地主崽子”領走了,成了隊伍中一名“紅小鬼”。
  另一場至關重要的血戰,發生在胡家窩棚。
  25日晚,3縱三個師在黑山東北同時展開,三路煙塵滾滾突進,胡家窩棚正撞在7師的箭頭上。21團在前,19團隨后,20團為二梯隊。半夜時分,進至胡家窩棚附近,聽到槍聲。21團3營撲上去,團主力繼續往前沖。3營一個沖鋒,攻占胡家窩棚北山。8連2排插到胡家窩棚東側,攻占敵人重炮陣地。敵人拚死反擊,除了一個報信的副班長,全部犧牲。3營主力攻擊胡家窩棚西邊,連沖幾次未下。19團1營上來了,師炮兵營也上來了,炮火掩護,兩下夾攻,沖上去了。
  李伯秋老人說:天黑地暗,也不知道那是個什么“窩棚”,更不知道那里是廖耀湘的兵團司令部,反正哪有敵人往哪打,沒想到打了正著。
  廖耀湘后來說:“解放軍第三縱隊及其以北的友鄰部隊第一棒就打碎了國民黨遼西兵團‘腦袋’即兵團前進指揮所,同時打碎了新三軍、新一軍及新六軍三個軍的司令部。”
  退營口再東返,陣腳已開始混亂。這下子沒了“腦袋”,就徹底亂套了。
  26日凌晨,林彪命令全線出擊。
  不管三七二十一,四面八方,猛打,猛沖,猛追。10多萬國民黨軍隊X集在幾十個“窩棚”內,包圍圈越壓越小,仗越打越亂。
  X文清老人說:我們連剛沖進景家窩棚,敵人也進了村。槍打,手榴彈炸,“嘁里咔嚓”拼刺刀。敵人頂不住了往后退,剛到村頭,迎面一支隊伍壓過來。敵人一看軍裝顏色不對,扭頭向左跑。我們一個排就抓了400多。
  邱會作老人說:在遼河西岸一個村子,我們縱隊部讓敵人沖散了。槍像吵豆樣響,身邊就跟著個警衛員。我和參謀長黃X顯被沖在一塊兒。他槍打得好,抓過警衛員的卡賓槍,打倒幾個沖上來的敵人。我乘機跳出窗戶去找部隊,正碰上7縱一股部隊。是聽到槍聲跑來的。我說:我是8縱政委,你們現在聽我指揮,任務是保護我們——馬上去找司令他們,必須給我找到!
  當時為5縱司令的萬毅老人說:我們和3縱打起來了。5縱穿的是繳獲的國民黨棉衣,3縱把我們當國民黨了。他們打,我們打,他們喊“繳槍不殺”,我們也喊“繳槍不殺”。國民黨不喊“繳槍不殺”,覺得不對勁兒。這才用號音聯系,知道是自家人打起來了。
  李光書老人說:國民黨也把我們當自己人了。隊伍正走著,黑糊糊來了撥人,問:“你們是哪一部分的?”一些調皮的戰士說:“新6軍的。”“我們是新1軍的,可找到你們啦!”樂顛顛跑到近前,我們把槍一頂:“你看我們是誰?”我們是二梯隊,趕到那時已經打得差不多了,有的炊事員挑來飯菜,喊:2營開飯了。人們都上去吃。天亮了一看,隊伍里怎么跟著這么多國民黨:一問,是國民黨哪個“2營”的。
  劉光濤老人說:開頭還打,有些敵人打得還挺頑強。后來就不打了,敵人見了我們就跑,我們見了敵人就追。有的連隊一路追到沈陽去了,滿城找部隊。上哪兒找呀?3縱根本就沒去沈陽,后來不追也不跑了,老遠見到敵人,招招手,他們就過來了,再后來連手也懶得招了。帶的糧食不多,哪有那么多飯給他們吃呀!
  16師打仗兇,抓俘虜也有“絕活”:48團兩個排,在曠野里持槍擺成一座“解放門”,凡從門內走過去的即為“解放”。不到半天時間,就有五個軍、九個師番號的2千多國民黨官兵,通過“解放門”。
  “腦袋”被打碎后,廖耀湘什么也顧不得了,用明語呼叫部隊向“二道崗子”集中,想在那里恢復指揮。“東總”立即在地圖上找到三個“二道崗子”,并迅速判定是新立屯附近的“二道崗子”。可失魂落魄的廖耀湘,連他自己也不可能去到那里了。
  激戰中,為了不給敵人喘息機會,形成防御態勢,各部隊大膽穿插、分割、滲透,向著槍聲猛沖,各自為戰,以亂對亂。有的縱隊不知道師的位置,師又不知道團在那里,團也找不著營連了。
  最清楚敵我全局的,是在牦牛屯的林彪。
  關于“打亂仗”,林彪有很多論述:
  “敵人退卻——要快,敵人亂即以亂對亂,冒險擴張戰果,此時不管陣地之外或陣地之內,都要猛要快。”
  “當然不講戰術,見了敵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打是不對的,但也有時打對了,那就是打退卻的敵人,這種情況就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打,邊打邊偵察,如果慢慢展開再打,敵人就跑了。”
  “敵人整個潰退了,離開了陣地,我們追擊時要快,這就要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白天黑夜……追呀,這時應一面追擊一面報告,如這里要準備呀,報告呀,敵人就會跑掉。”
  一貫小心謹慎,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林彪,在這里一口一個“不管三七二十一”。
  “文化大革命”“天下大亂”,說是“亂了敵人”。
  遼西戰役,共產黨人實實在在是亂了敵人。
  兵敗如山倒
  ——他們也有姓名之四
  10月2日,蔣介石在沈陽“剿總”師以下軍官會議上說:再不聽我的話,一個個都讓共產黨把你們抓了去!
  眾將愕然。
  愕然的將軍們,此刻在遼西平原上狼奔豕突。
  那是在一個相當大的開闊地上,被轉在開闊地的人,至少有三千人以上。還雜有重輜重、行李、騾馬、大車、汽車等。東邊槍響,人群向西跑,西邊槍響,人群又向東逃。我們幾個人,先是站在汽車門的兩邊,命開著汽車跑,后來顛顛簸簸,又下來跟著跑。跑來跑去只聽得四面八方槍響,卻未看見解放軍人員逼近來。于是我們幾個人分別向跑的人群中大喊大嚷:“你們不要跑,組織起來吧!幫我們突圍出去要官有官,要錢有錢啊!”“司令官,軍長都在這里,你們保護著出去,保證你們升官受賞!”……我們喊得聲嘶力竭,這些人還是不睬不理,奔逃如故。(44)。
  廖耀湘兵團參謀長楊昆,在這里描述的“相當大的開闊地”,只不過是遼西戰場上的一個角落而已。
  新3軍參謀長李定陸,是這樣描述的。
  工兵營長和我實在走不動了,就躲進路旁叢草坡地,我二人這時又饑又渴,偷偷出來找水喝,連路旁牛腳坑里的污水也喝了。我二人就在墳地里過了一夜。(45)。
  派到沈陽“剿總”任高級參議的南京國防部少將郭樹人,這樣寫道。
  “潰兵蜂擁退入村中,潘裕昆(新1軍軍長——筆者)慌忙乘車逃走,龍天武(新3軍軍長——筆者)慌亂無措,臨陣脫逃……我和龍天武棄掉車和行李,不得已徒步過河。水深沒膝,河面結有一層薄冰。過河后寒冷打顫。因褲管和皮鞋內都灌進冰水,走路時哧哧作響,我倆成了落湯雞,退逃大為不便,龍天武僅挾軍用大衣一件,我只提皮包一個,此時只有護兵一名跟隨,真成了光桿司令。”
  “龍、淵和我向漳武縣方向退逃時,在路上遇著新三軍的(暫編第五十九師)師長梁鐵豹,也是光桿司令。”(46)
  在所有逃跑將軍中,潘裕昆和龍天武還算最幸運的。
  廖耀湘帶著隨從副官和新6軍軍長李濤、新22師副師長周璞,在饒陽河邊草叢中躲到黃昏,開始向沈陽逃竄。走不遠,副官不見了。周璞掉進一個沒頂深的水坑,大聲喊叫,引來一陣槍聲,又把李濤沖散了。天亮后,不敢進村,兩人藏在野地一堆高梁秸里,入夜再走。千難萬險,千辛萬苦,好歹到得遼河邊上,聽說沈陽已經成了共產黨的天下。西進兵團光桿司令官又掉頭西進,準備去葫蘆島奔老長官杜聿明。
  他在北京功德林戰犯管理所見到了杜聿明。
  在此之前,除了潘裕昆和龍天武,他和他的西進兵團所有中將軍長、副軍長、少將師長和副師長,早已在哈爾濱“東北解放軍官團”團圓過了。
  那也是黑土地上國民黨將軍的一次大團聚。
  黑土地3年戰爭中,擊斃國民黨正規軍和非正規軍中將2名,少將12名,俘虜和投誠上將2名,中將37名,少將237名。
  不能忘記的一筆,是將軍們落荒而逃時的扮相。
  儒將風度的杜聿明,在淮海逃跑前換上一套普通軍官裝,被俘時報名“高文明”。
  在法國見過洋世面的廖耀湘,在黑山縣中安村被抓獲時,頭戴一頂半舊氈踢,穿一件破棉袍,趕著一頭小毛驢,毛驢上馱著兩袋花生。被民兵詢問時,他用一口湖南腔報名“胡慶祥”。
  范漢杰更好笑。《人民日報》10月27日刊登通訊《范漢杰就擒記》,寫道:“十六日上午,在距錦州城東南二十余里的轂家窩棚東面的小道上,走來了四個著黑色服裝的中年人。其中一個高大個兒,頭戴爛氈帽,身穿一件露出棉花的破棉襖和一件極不相稱的小棉褲,肩上披著一條破麻袋,手里拿著一個蘿卜在啃著。”
  衛立煌沒換便衣,卻更破了相。
  10月30日下午,沈陽東塔機場亂成一團。飛機剛著陸,衛立煌由衛兵護駕鉆進機艙門,軍政大員們隨即蜂擁而上,擠在艙門口動彈不得。往昔風度翩然的大員們,此時喊叫怒罵,互相掄動手杖和槍把子。合江省主席吳瀚濤,嫩江省主席彭濟群,“剿總”政務委員王家楨,一個個從艙門口栽下來。有的抓著機翼爬上飛機頂,有的要砸碎機窗往里鉆,飛機起動后都摔了下來。
  “高文明”自報職務是“一個軍需”。“胡慶祥”自稱是“從南方來做小買賣的”。“高大個兒”說他是“沈陽一家鐘表店記賬的”。在北鎮被俘的李濤,則干脆裝成個乞丐。
  土相與洋相,堂堂國軍在黑土地上算是出盡了。
  一套質地極好的將軍服(很多人都說國民黨軍裝“挺有派”),換成狗皮帽子撅腚襖,或是一套油漬麻花的伙夫裝,是很簡單的。可那一下子就能端起的中將副總司令、中將軍長和少將師長、副師長的架子,卻是一下子就能放下地嗎?
  3年前闖關東時,一方扮成“教授”、“商人”,為“東北人民自衛軍”一個名稱頗費心思。另一方則滿身披掛,趾高氣揚,八面威風。
  3年后,正好顛倒了個兒。
  歷史的幽默。
  比之“黃吳李邱”在特別法庭上那身打扮,和那架在山海關機場起飛的256號三叉戟,又是一種什么幽默呢?
  而2兵團司令程子華和東進兵團司令侯鏡如,當年在塔山針鋒相對,今天卻又冤家路寬,一起坐到全國政協和黃埔同學會去了。
  林彪是只獅子,一只貌似綿羊的獅子。
  廖耀湘就是綿羊嗎?
  杜聿明到葫蘆島後,因電臺故障,一直未與廖耀湘取得聯系。他對廖耀湘是有信心的:打得了就進錦州,打不了就退營口,看這位老部下在黑土地上再表演一場拿手好戲。
  不光是在國民黨,就是在中國,打逐次抵抗戰,廖耀湘也堪稱一流好手。
  從衛立煌到杜聿明、鄭洞國,當年的遠征軍司令長官、副司令長官、軍長,成了黑土地的“剿總”司令官、副司令官。從長春的新7軍軍長李鴻,到遼西的新1軍軍長潘裕昆、新3軍軍長龍天武、新6軍軍長李濤、49軍軍長鄭庭芨,都是遠征軍中威名赫赫的戰將。在軍裝筆挺、金星閃亮的國民黨將軍叢中,他們是驕子,是寵兒,是令人刮目相看的中堅。
  有一種“外來戶”感覺的胡宗南系統的范漢杰,也是抗戰名將。
  1947年4月14日的一封電報,共產黨人這樣描述林彪進關后的第一個對手傅作義。
  嵩:
  傅作義部隊之干部帶兵方法系采用馮玉祥之養兵政策,所賦予之任務毫無猶豫不決,毅然執行其犧牲之精神特強,傅對戰時之兵力運用頗冒險性,尤于重點方面之攻擊,每不顧前后左右之部署如何兵力如何而對重點必集中全力攻擊之,如此次集寧張家口之役,均集中其全力以赴其新攻擊之目標、而其后方之基地方面則僅留殘余老弱之少數部隊以守之,其部屬謂如當時共軍若以小部襲其后說決無今日之傅作義作以其屢次冒險,故獲成功,部屬對之極表欽佩,而傅也頗以為得。
  璋
  即使是一般將領,打正規戰,經驗也不比共產黨將領少。而在文化素質方面,“戰大系”的共產黨將領,更是差得遠。不然,在共和國成立后的一個很長時期里,“大老粗”的牌子就不會那樣響。
  而現在,獅子也好,綿羊也好,用蔣介石的話講是“一個一個都讓共產黨把你們抓了去”,用鄭庭芨的話講是“到哈爾濱掃茅房去”了。
  筆者在某處見到一本《東北被俘、投誠、遣送國民黨軍官通信錄》,當年威風凜凜的“團長”、“處長”、“政戰主任”之類校官們,大都成了“社員”。如今還活著的,大都在區縣政協當了個“委員”。
  將是名將,兵是精兵,10月26日拂曉,新1軍正在和71軍交接防務時,陣地被突破。混亂中,官兵奮勇撲向突破口,軍部特務營和騎兵團也投入戰斗。馬上不得施展,就下馬白刃格斗,終于將陣地恢復。
  71軍、新1軍和207師3旅攻擊黑山時,都組織了“敢死隊”。在包圍圈中那些窩棚,沒來得及組織“敢死隊”。一些老人說,那也跟“敢死隊”差不多,一個個像長了兩個腦袋,拚命往外沖。子彈打光了,沖鋒槍不能上刺刀,就掄起槍把子和你打。
  翟文清老人說,他那個連打下錦州後補充的三個排長,在遼西又都打掉了。
  楊克明老人贊嘆廖輝湘兵團西進的行軍隊列“像檢閱似的”,邱會作老人則用同樣的語調贊嘆企圖奪路逃跑的新22師。
  老人說,新22師向新民撤退被6縱頂住了,又想奔遼河邊上搶渡口,準備逃營口。在一個叫“六問房”的地方,稀哩糊涂叫我們碰上了。七、八路縱隊,漫地里卷著黃煙過來了。縱隊部幾個人趴在一間房頂上,離他們就100多米遠,身邊只有兩個營,也是22師的。我們又是槍又是炮地猛打,敵人不理瞇,倒下就倒下,沒倒下繼續走,隊形不亂,就是腳步快了些。戰士們這個氣呀,邊打邊罵:他媽的“虎師”,死到臨頭還這麼硬氣!
  沒有比敗而不亂,更能見出一支軍隊的素質了。
  美國記者西奧多·懷特和安娜·雅各布,在《風暴遍中國》一書中,這樣描寫在南亞叢林中的新1軍和新6軍:
  這“是一支種族繁雜的軍隊,有英國人和美國人,有克欽族人和印度人,不過最英勇的要算中國人。在這里,各國軍人都知道,史迪威訓練的中國軍隊是精銳頑強之師。士兵們臂膀粗壯,肌肉結實,他們對於手中的美式武器非常熟悉并運用自如。他們不僅對自己充滿自信,甚至敢於藐視他人。不管是美國人,英國人,緬甸人,還是其他甚麼人,只要觸犯了他們,就會遭到迎頭痛擊。他們只要有一個人拿著一支湯姆槍占領一個據點,就能阻止一群敵人的進攻”。(47)。
  從印度到中國,橫貫緬甸,一路掃蕩“武士道”,也迎頭痛擊一切敢于藐視中華民族的人。
  這是何等的國威,軍威!
  如今,血為誰流,命為誰喪,威為誰揚?
  林彪曾幾次準備集中十個主力師,消滅這個“王牌”中的“王牌”。
  可這個“虎師”既有虎的猛勇,又有狐貍的狡猾,能打又能溜,“黑土地之狐”始終未能如愿。一些老人說:那時一提起新22師,真有點“談虎色變”的味兒。
  遼沈戰役後,幾個縱隊都提出這樣個問題:新22師究竟是誰消滅的?
  劉亞樓哈哈大笑:反正是八路軍消滅的!
  打了3年,各縱大都和新22師交過手,都沒占多少便宜。這次,它這個窩棚撞一頭,那個窩棚撞一頭,這個縱隊打一下子,那個縱隊打一下子,都想和這個“虎師”真干一家伙,又都沒用上力氣。幾頭撞過後,它自己唏哩嘩啦“散花”了。
  不光新22師是誰消滅的說不清楚,其它軍師也是一團亂帳。戰後清點俘虜,西進兵團五個軍的番號,各縱隊都有。
  曾經在緬甸仁安羌大捷中轟動英倫三島的新38師,在長春聽說長官決定投降時,一些官兵抱頭慟哭,泣不成聲。在這里,新1軍和新6軍一些官兵,也是哭著繳槍的。
  嘗聞漢飛將,
  可奇單于壘,
  今與山鬼鄰,
  殘兵哭遼水。
  10月28日拂曉,喧囂的戰場沉寂下來了。
  晨光曦微中,厚重的鉛色的霧一樣的硝煙,帶看股濕熱的血腥氣,壓抑看空曠的遼西平原。樹木擎著通紅的火把在地平線上很有耐性地燃燒,像一盞盞長明燈,又像一根根生日臘燭。幾乎是清一色的草房燒得只剩殘垣斷壁,張著焦黑的大口,有的還在升騰著煙霧,遠遠望去,就像一樓樓飄著飯香的炊煙。
  被戰火蹂躪的逐漸冷漠的曠野里,到處是丟棄的作戰物資。大至車炮,小至一條軍毯,一支“馬牌”櫓子,一聽印著“USA”的罐頭,一個兵團從司令官到士兵所需的一切,應有盡有。車炮有的停在路上,大炮還掛在牽引車上,有的傾倒在路邊溝里、河里,有的只剩個焦黑的鐵骷髏。車炮旁,一具具焦黑的,或是殘缺不全、血肉模糊的尸體,在焦黑的、平光光的和黃褐色的抖索著枯草的野地里,以人世間各種最殘忍的,也是最自然的姿式,橫躺豎臥著。
  在那還涌流著紅色和白色液體的創口上,一個個靈魂還在苦苦掙扎。在那已經冰冷僵硬的尸體里,靈魂已經解脫,在霧一樣的充滿血腥的煙靄里,開始了冥冥世界的旅程。
  靈魂還完整地保存著的軀殼,影影憧憧,就像一個個幽靈在向西游蕩,游蕩,游蕩……
  一位在斯大林格勒戰役中彼俘的德國軍人,在日記中寫道:
  在從韋爾佳奇住北去的空曠荒涼的鄉間小道上,一眼望不到頭的俘虜隊伍在蠕動著。他們向車站走去,所有人都彎著腰,步履艱難。他們蓬亂的胡須上掛著冰塊。凡是能找到的破布,麻袋和布墊子,他們都用來裹著白己的腦袋和肩膀。他們用鐵絲把干草緊緊地包扎在他們的皮靴或赤裸的腿上,一輛大卡車緊跟著他們,收拾那些在后面躺下的人。如果有一個人倒下去,沒有一個俘虜再去看他一眼。警衛隊不得不自己費力地把他抬到卡車上去。(48)。
  戰後,在這一戰役中被俘的近10萬德軍俘虜,只有十分之一左右回到了德國。
  無論打紅眼了時多麼殘忍,無論長春的草民百姓怎樣“成群跪在我哨兵面前央求放行”,也“不能成為圍城部隊的思想”,在中國,在黑土地,那俘虜政策也是夠人道、夠寬容、夠英明的了。
  但是,此刻遼西平原上這些被繳械的人若不是中國人,被收容後能給發路費,打路條,回家去嗎?
  畢竟都是中國人。
  悲哀也正在這里。
  在功德林,杜聿明想念漂洋過海去了美國的妻子女兒,尤其牽掛女兒的婚姻。他不知道女兒嫁給了後來獲得諾貝爾獎的楊振寧博士,經常夢見女婿是個粗野的美國大兵。噩夢醒來就悔恨,詛咒,為甚麼對蔣介石那樣盡職盡責,卻丟棄了丈夫和父親的責任?
  沒資格進功德林的士兵,能想些甚麼?
  從那條用鮮血打通的滇緬公路,到這片兵敗如山倒的黑土地,他們有過自己嗎?
  拿到了路費和路條的,為甚麼要選擇這條路?昨天還吃國民黨飯,今天就掉轉槍口打國民黨,思想、感情一時還轉不過彎兒?他們懂得那個遙遠而又神秘的玄而又玄的“主義”嗎?白天沉重地扛在肩上,晚上冰冷地抱在懷里,沖鋒時端在胸前噴火冒煙。他們手里拿著槍,他們又是誰的槍?而今,憑著一張路條和這點路費,他們就能永別武器嗎?
  莫道萬里迢迢,莫道腿腳有傷,一瘸一拐,撲到老母膝下,擁抱妻子兒女,多少年夢魂縈繞的渴望,自會產生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可前面等侍他們的會是甚麼?饑餓,寒冷,疾病,和由此產生的野蠻和殘忍,隨時都可能致他們於死命。而任何一支躲避不及的扛槍的隊伍,都可能把他們重新拉入隊伍,再塞給他們一支槍。
  (1948年8月,“栗陳唐鐘張”(49)在給“中央軍委”的一封電報*中,專門談到東北釋放的俘虜進關後沿途跋涉的情形,說:“俘虜回去必為敵人抓去重新當兵,在我各部隊兵員極不充實情況下,建議由冀魯豫軍區于黃河渡口及各地方軍區設專門收容機關,進行審查各處所潰敗及走散之俘虜人(員?)盡量爭取參加我軍。”)。
  那些永遠被拋在這陌生的黑土地上的人呢?他們的靈魂已經到家了?還是奔南京總統府索命去了?在這個世界上他們不屬于自己,到了那個世界就能主宰自己了嗎?
  伴著母親的痛苦、希望和幸福,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上。人來到這個世界,是要承担責任的。他們承担了甚麼責任?為誰承担了責任?
  在行將離開這個世界時,或仰望蒼穹,或俯面大地,無論看到了甚麼,領悟到了甚麼,他們對這個世界已經無能為力了。就連這身可惡而又可憐的“黃皮”,也將被像他們父兄一樣的窮人扒去。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再赤條條離去。而在那片生養他們的故土,將再隆起一座座空墳。
  那墳里會放些甚麼,一套離家前穿過的衣服,一本爺爺傳下來的《三字經》,一把曾助他為父母盡了點孝道的鐮刀,鋤頭,一支兒時玩遇的小木槍?
  啊,槍!把它燒了!把它砸了!即使再活一萬次,再死一萬次,也不要槍!不要!不要!!不要!!!
  勝利鑼鼓
  離休前為解放軍藝術學院研究員的百刃老人,遼沈戰沒期間,做為新華社駐東北軍區記者,一直隨16師“前指”行動。遼西那些窩棚復歸平靜後的第二天,他策馬去46團2連采訪。
  凜冽的寒風中,老遠就聽到一陣鑼鼓聲。
  在一家土坯圍檣農院里,有三個戰士,一個在打鼓,一個在敲鑼,一個在擊拔:若在往常,看到一住腰間插支櫓子,胸前挎架照相機的騎馬干部,不等走到近前,早立定行住目禮并上前報告了。這一刻,三個人好像沒看見他似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前面,手中一下一下只管敲打著:咚吐鏘,咚吐鏘,咚吐鏘……
  記不得那村子叫甚麼“窩棚”了,記不得那三個戰士的形象了。比如臉上是怎樣帶著煙黑塵土,衣服上是怎樣占著血跡,被彈片和子彈撕出棉絮,燒得窟窿眼子。老人甚至記不得當時是否與他們交談過,他們是否開過口。只記得那臉上好像甚麼表情也沒有,又好像蘊含著那種境況下人類所能有的一切感情。只記得那鑼鼓聲一下一下就是那麼個節律,走出好遠了那鑼鼓聲還在響,直到今天好像還在耳邊響。
  還記得周圍站著一群小孩子,一個個破衣爛衫,小臉凍得發青,鼻涕都“過河”了,有的咝溜一聲吸進去,有的用明晃晃的袖頭抹一把。
  南下北寧線前,他曾來這個連采訪過。連隊正在操場上集合,180多名男子漢放開喉嚨,唱一支當年在華中用血與火譜寫的戰歌:“’勇敢隊’,‘勇敢隊’,江堰戰斗顯神威……”(50)因一部描寫長春圍困戰的電影《兵臨城下》而罹難的老作家說,遼西戰沒期間,他寫了10多篇戰地通訊,發在當時的《東北日報》上。
  後來還寫篇介紹收容所俘虜情況的通訊,沒發出來,報社說對敵人寫得“客氣”了。
  晚飯後,戰地記者信馬由韁出了村子。
  村頭一片小樹林前開闊地上,一匹匹死馬像秋後遍地的“莊稼鋪子”(割倒後一堆堆放著而未捆起來的莊稼)。很多馬沒腿了,刀砍斧剁掉的。旁邊一具具尸體,稍微有點模樣的,衣服都被扒走了,赤條條,一絲不掛。暮靄中,迷漫著一股又腥又甜的黏乎乎的氣息。
  幾十萬軍隊在幾十個“窩棚”往來廝殺,糧食一掃而光,老百姓只有煮死馬肉吃,而從山海關退向松花江北,再從長白山打到海南島,戰場上到處都能看到扒得光溜溜的尸體,一些老人說,有的掉隊的戰士也被剝去衣服,光著屁股追趕部隊。
  黑土地上的老人說:小鬼子投降穿日本衣服,國民黨垮臺穿美國人服,中國人最會“檢洋落”,甚麼“細菌”呀,“傳染病”呀,褲子都穿不上還管那個?
  幾只肚皮滾圓的狗,往馬前懶洋洋走過,不理不睬的。
  新華社記者騎的是匹性情馴柔的騾子。不知是牙口嫩了,還是沒見過這種場景,遲疑著不肯向前,拍打一下,它嘶叫著跳起來,扭頭要往回跑。
  他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廝殺兩天,天地間都被戰爭的喧嘯充塞了,此刻好像才注意到天上還有個圓圓的、大大的、通紅通紅的東西。
  西邊藍湛湛的天空被撕裂了,洞穿了,濃稠的眩目的血漿,天河決口般從那創口中噴瀉著,潑灑著,天地間猛烈地翻騰起腥黏嗆人的血浪。那血浪紅得溫暖,紅得鮮艷,又紅得冷酷,紅得駭人。遠處輪廓模糊的山,曠野默默流淌的河,頭上高遠的天,腳下“莊稼鋪子”一樣的沒有腿的馬、赤條條的冰冷的尸體,都被這血浪俺沒了,漂搖著。沒有聲息,沒有影動,除了這溫暖的冷酷的血紅,好像一切都凝滯了,死亡了,又好像一切都在萌芽、新生……
  39年後,我站到這片土地上望著西天火焰般燃燒的太陽,彷佛又看到了那個圓圓的、大大的、通紅通紅的創口。看到了那些“莊稼鋪子”樣的馬,蒼白的、一絲不掛的尸體(那魂靈也是一絲不掛的嗎),看到了那些幽靈般西去的憧憧人影。看到一座座血城、血鎮、血村飛濺的血火。看到死城雪一樣的壘壘白骨。聽到烈日下和靜夜里“蓬啪”的爆裂聲,聽到大凌河畔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厲的慘叫,聽到那個不知叫甚麼“窩棚”的始終是一個節律的“咚咣鏘”……
  那血紅的創口還不時幻化出黑土地上一面面傲慢的“膏藥旗”,和一輛輛沒有血腥,卻不無刺激的飛駛的“三菱”、“尼桑”、“皇冠”、“藍鳥”……
  那些窩棚中的老人告訴我,個把星期後下了第一場雪。雪花紛紛揚揚撒落下來,很快就被泅杠了,茫茫雪野,白一片,紅一片,“挺好看的,又看不得”。第二年開化時,有些地方那“雪水像醬油似的”。
  注釋
  ⑴《毛澤東軍事文選》,479頁。
  ⑵《遼沈戰役親歷記》,22頁。
  ⑶⑷同⑵,163、191頁。
  ⑸同⑴,482頁。
  ⑥⑦同②,173、174頁。
  ⑧1936年第1、2期《黨史研究資料》,29頁,⑨同②,32、33頁。
  ⑩“五子”,即房子、車子、票于叫條子(金條〕、婊子。
  ⑾《文史資料選輯》第55期,10頁。
  ⑿榮盂源著:《蔣家王朝》,296頁。
  ⒀宋平著:《蔣介石生平》,501、502頁,吉林人民出版社(1987年〕。
  ⒁同⒀,499頁。
  ⒂江南著:《蔣經國傳》,168頁。
  ⒃同⒂,175、176頁。
  ⒄歌曲《保衛大臺灣》的歌詞。
  ⒅1948年9月25日《人民日報》2版:《長春停在“六點半鐘”》。
  ⒆⒇(21)(22)(23)同⒂,169、51、100、101、482、432頁。
  (24)赫魯曉夫著:《最後的遺言》。見1988年12月18日《文摘報》7版:《赫魯曉人的痛心和悶悶不樂》。
  (25)同⑿,285頁。
  (26)(27)同⑴,484、486頁。
  (28)(29)(30)《陣中日記》,1040、1041、1042頁。
  (31)(32)(33)同⑴,501、457、458、487頁。
  (34)《沈陽軍區歷史資料選編》,170、171頁,(35)《林彪元帥軍事論文選集》,121、122頁。
  (36)《東北三年解枚戰爭軍事資料》,65頁。
  (37)同⑵,212頁。
  (38)同(36),52頁。
  (39)同⑴,501頁。
  (40)同⑵,181頁。
  (41)(42)(43)同(35),157、165、167頁。
  (44)(45)(46)同⑵,193、196、197、199、200頁。
  (47)(美)西奧冬·懷特、安娜·雅各布著:《風暴遍中國》,287頁。解放軍出版社(1985年〕。
  (48)(蘇)A。M。薩姆索諾夫著:《200天大血戰》,594頁。
  (49)即華東野戰軍副司令員粟裕,參謀長陳士(矩木),政治部主任唐亮,副主任鐘期光,副參謀長張天壽。
  (50)據說這是當年7旅的旅歌歌詞,未收集全。


張正隆 2013-08-20 10: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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