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福潮:《書海泛舟記》習武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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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習武記
    南方周末    2004-11-11 16:17:31

  ■書海泛舟記
  □范福潮

  父親見我身體瘦弱,有心讓我習武健身,領我到馬伯伯家,請他收我為徒。馬伯伯,靜海人氏,年輕時在戲班子唱過武生,抗戰時流落此地,改行經商。他家有座兩進大院,前院靠墻立著一排兵器架,插著刀槍劍戟,每天早晚,弟子們舞槍弄棒,彩聲四起,好不熱鬧。馬伯伯捏捏我的胳膊腿,讓我在院里彎腰踢腿,蹦達幾下,點點頭說:“手腳還靈,只是力氣差些,晚上來這兒,跟四郎練吧。”
  四郎是馬伯伯的四子,20多歲,我稱他四哥。他身材勻稱,容貌清秀,12歲進戲校學京劇,工小生,宗葉派,畢業后唱過《白門樓》、《羅成叫關》等戲,不久,改唱現代戲,演過《紅燈記》里的王連舉和《海港》里的小強。晚上,我到馬家壓腿、踢腳、蹲馬步、舉啞鈴,四哥教我打拳。晚上若有演出,他就帶我去劇院,在后臺等他,散戲后卸罷妝一起回家。禮拜天早晨,我跟他到河邊吊嗓子,“咿……”“啊……”然后,在樹林子里聽他唱戲:“每日里在宮中逍遙飲酒,到今日稱心愿駕坐在徐州……”當他唱到“大耳賊忘卻了轅門射戟……到今日忘前情反做仇敵”,一聲“罷”字,凄楚悲涼,道出英雄末路的絕望情懷,接唱“某死后定將你生魂來取”時,他的眼眶里閃著淚花。他問我:“呂奉先是英雄嗎?”我看他十分入戲,連連點頭稱是。
  四哥的房間窗明幾凈,四壁掛著他的劇照,書架上掛著一層紫紅平絨布簾,像是舞臺的幕布,拉開布簾,一層層全是中外小說、戲曲之類的書,還有油印的演出劇本。挨著書架有兩個箱子,里面全是行頭,有小生的,老生的,還有青衣的,1966年“破四舊”,團里的造反派用卡車把行頭拉到河灘,一把火燒了,這幾件是他事先偷偷藏起來的。四哥穿上行頭,橫槍唱道:“勒馬停蹄站城道,銀槍插在馬鞍橋”,當他唱到“一封血書忙修定,兒到長安搬救兵”,忽然灑下兩行熱淚,我趕緊遞上毛巾。他問我:“羅成是英雄嗎?”我說是英雄,但他命不好,是個悲劇英雄。他問我:“你知道什么是悲劇嗎?”我答不上來。他拿出一本相冊,讓我看他演《小宴》的劇照,呂布英武俊逸,神采飛揚,貂蟬顧盼生情,嫵媚嬌艷,他說:“貂蟬曾是我的未婚妻,跟董卓一起參加了造反派,與我分手了,后來,董卓當了革委會主任,貂蟬成了董卓的老婆。”他從書架上取出《索福克勒斯悲劇二種》遞給我:“你看完這本書,回答我,什么是悲劇。”
  溽暑難熬,我帶上一壺水,在防空洞里朗讀《俄狄浦斯王》。這是一出震撼人心的戲,索福克勒斯留給我的思考遠多于賜給我的智慧,它顛覆了我從小在戲園子里領受的戲劇概念,在我的靈魂深處打下了永恒的印記。連讀帶抄,半個多月過去了,我仍然回答不出四哥的問題。還書時,他啥也沒問,埋頭收拾行李:“我調到機床廠了,今天去報到。”
  四哥不唱戲了,在木模車間當工人。不久,他結婚了,嫂子是車工,廠里給他們分了房子,他搬走了。我上高中,正趕上鄧小平復職后搞整頓、抓教育,功課緊了,好久未見四哥。禮拜天,我騎了一個半小時車去看他。嫂子加班去了,他正在家里折騰東西,他把箱子里的行頭掏出來扔在地下,走來走去踩的滿是腳印子。“你來得正好,省得我跑兩趟。”他把行頭塞進化肥袋子,扎上口,捆到自行車上,我倆一人兩袋,騎到渭河邊,他把口袋拖到河灘,從兜里掏出一小瓶汽油灑在袋子上,劃了一根火柴,那些漂亮的戲衣頓時成了一團火焰,他在一旁用木棍翻著,生怕燒不透。不知是煙熏還是難過,我哭了,他并不理我。直到四只袋子變成一堆灰燼,他拉著我的手說:“走吧。我想起來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我答不出來。”
  “真難為你了。其實,我也答不出。我只是長你幾歲,有些許覺悟。‘我的命運要到哪里,就讓他到哪里吧’,即使有先知和神癨\點化,也于事無補。俄狄浦斯的命運,就是人類的命運。”(之十八)


范福潮 2013-08-20 14: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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