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北歸》離別 第二章浮海說三千弟子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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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渡北歸:離別(第二章浮海說三千弟子)注釋(1)


[1]田橫島位于山東省即墨市田橫鎮東部海面公里處。面積平方公里。秦末漢初,齊王田橫被劉邦大軍擊潰,兵敗率領五百兵士來此棲居。劉邦稱帝后,怕其東山再起,謀兵作亂,乃召見田橫。田橫自知大勢已去,為保全島上兵士,乃辭別海島西行。至洛陽城三十里處時,因不愿面見、臣服劉邦而自刎。島上兵士聞訊后悉數揮刀殉節。后人感念其英烈,合葬于山頂并立祠祀之,島遂有今名。島上立有一大冢,即五百義士合葬墓,冢側立有一碑亭,內有史碑,詳細記述了田橫自刎及五百義士殉難的史實。

田橫的歷史故事自漢代流傳并為國內外人士所稱道,明代高麗人鄭道曾有《嗚呼島吊田》一詩,詩曰:“曉日出海東,直照孤島中。夫子一片心,正為此月同。相去曠于載,嗚呼感吊衷。毛發吊如竹,凜凜聽英風。”此后,清代詩人黃守相、張鉿都曾先后題詩田橫島,抒發了對五百義士千秋忠烈的贊美之情。現田橫島為山東省文物保護單位。

[2]鄧廣銘《回憶我的老師傅斯年先生》,載《傅斯年》,聊城師范學院歷史系編,山東人民出版社1991年出版。

[3]任繼愈《回憶鄭毅生先生幾件事》,載《南開史學》,1983年1期。

[4]2009年3月12日,羅筱蕖給岳南的信。

[5]王汎森《逯欽立與〈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載《新學術之路》(下冊),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8年印行。

[6]逯欽立攜家人來到當時號稱“解放最早的先進地區”——東北師范大學之后,學校的一切政務由來自老解放區的革命功臣掌控,作為中央研究院出身的“資產階級舊知識分子”逯欽立,落入這些革命功臣之手,矛盾也就不可避免了。逯來到學校報到的第一天,就遭遇了“批胡運動”,由于他無法隱瞞與胡適、傅斯年的關系,立即成為批斗打擊的對象。接下去的一系列運動,逯更是在劫難逃。“文革”爆發后,逯作為東北師大中文系的“一面白旗”和“反動學術權威”,被揪出來批斗。據羅筱蕖回憶,有一段時間,逯欽立每天晚上都在家中獨自練習彎腰低頭,一練就是幾個小時。此等情形,著名學者季羨林在他的《牛棚雜憶》中曾作過詳細介紹,因大多數教授沒有彎腰的經驗,一旦被揪上“斗鬼臺”,在連續幾個小時的彎腰批斗之后,很容易體力不支、頭暈目眩而倒下,而一旦倒下,就被認為是對抗革命和故意搗亂,招來的是一頓更加殘暴的毒打,許多教授正是因為支撐不住倒下后被活活打死在“斗鬼臺”上或臺下。鑒于這一血的經驗教訓,當時全國范圍內大多數高校教授都在家中悄悄地練習低頭彎腰的本領,以盡量在“斗鬼”時堅撐而不倒下,以保住性命。或許,正是由于逯氏的過硬彎腰本領,才僥幸沒有死在“斗鬼臺”上,但他最后還是沒有闖過“文革”這道鬼門關。

關于逯欽立之死,據他當年在李莊的北大研究所同學、后去臺灣史語所的周法高于1983年回憶說:“兩年前我應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邀請出席中國的青銅時代討論會,曾經間接聽到出席該會的張政烺先生說:逯欽立在不久前四人幫打倒以后,聽說他的《古詩紀補正》這部大書可能付印的消息,就高興得不得了,當夜就發病死了,大概是興奮過度的原故吧!”在這段注釋中,周法高又說:“我在續伯雄譯的《苦海余生》三四○頁,也找到類似的例子:‘比爾又說,但是奇怪的還得數毛澤東去世及四人幫被捕之后,這種壓力減除而發生的事,到那個時候,緊張才顯露出來。他有幾位朋友太高興了,所以出門開懷暢飲而得了腦充血。還有一位朋友笑得太厲害,變成了歇斯底里,以至于幾個禮拜都哈哈大笑而無法停止。”(周法高《記昆明北大文科研究所》,載臺灣《傳記文學》第42卷第1期、第2期,1983年1月、2月)


南渡北歸:離別(第二章浮海說三千弟子)注釋(2)


《苦海余生》的作者所言基本符合實情,在那個“眾生顛倒”,人妖不分的年代,一旦政治高壓突然減除,高度緊張的神經大幅度放松,很容易讓人樂極生悲,不幸之事也時有發生。據知名作家兼詩人晨曦(王洪曦)說,他當年在濟南勞改農場當武警干部看犯人時,與好友穆青(張安祥)在勞改隊遇到了一個“反動學術權威兼現行反革命分子”。這犯人乃濟南一所學院的一老教員,也是以研究中國古代文學為業。其人性格內向,整日沉默寡言,一門心思鼓搗學問,不喜與別人打交道。“文革”即將結束時,老教員被釋放回家。忽一日,這老教員接到省里一家出版社要出版自己著作的一封信,興奮得開懷大笑,結果一下子變得歇斯底里,以至于哈哈大笑不止。同事和家人開始也跟著笑,但越來感到老教員的嘴巴和兩邊的肌肉不太對勁兒,遂將其按于床上,輪流用手捂住老頭的嘴巴,但老家伙仍大笑不止。后來一老同事(其女兒是著名作家,后嫁給了晨曦)想出救治辦法,索性到地里挖了一個生地瓜塞到對方嘴里,但老頭仍搖頭晃腦,口鼻并用發出“嗚嗚”之聲,聞之如同茫茫夜色中草原荒野低沉的猿啼。如此三日,前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家人不堪煩憂,在幾位要好的教授指點、鼓動下,按照古代小說《儒林外史》“范進中舉”的例子予以治療。恰在這時,晨曦去會女朋友并聞訊來到了這位老教員家中探詢。眾人一見,便讓晨曦具體操作,晨曦推讓半天,最后決定一試。只見晨曦脫掉上衣,學著當年胡屠戶的樣子,雙腿呈八字步,掄圓了手臂,照準老爺子的腮部“啪啪”就是幾個響亮耳光。但老教員只是眼里流出淚水,嘴巴仍狂笑不止。幾天后,已無人形的老頭開始大笑著以頭撞墻,未久死去,算是世間少有的真正一個含笑赴九泉的人了。(2009年10月3日,晨曦在濟南玉函路武警宿舍4號樓1單元202室對岳南與書法家郭培玉、著名作家石舒波、陳士賢講述)

又據逯欽立之子逯弘捷說,一位在長春師大與逯氏友善的教授,約請幾位劫后余存的好友出門喝酒,因高興過度,在開懷暢飲中突發腦溢血砰然倒地,死在飯桌旁。另一位好友接到出版社發來的信函,告之形勢突變,積壓在出版社十幾年的大作馬上付梓開印。驚喜異常,這位白發蒼蒼的老教員抓起家中僅存的半斤紅燒老白干一飲而盡,未久,酒性發作,如烈火燒身。仍處于亢奮狀態不能自制的老教員索性騎上家中唯一一輛除了鈴鐺不響,其他部位吱吱叫喚的破舊自行車,一路急蹬來到郊外一個清澈的池塘欲游泳沐浴,以消除心中翻騰飛卷的欲望之火。想不到剛扒掉上衣,一陣強風吹過,老教員頭腦暈眩,雙腳如輕云升空,身子一斜,兩手一張,嘴張成雞蛋形,“撲騰”一聲栽入池中,溺水而亡。(2010年4月2日,逯弘捷攜岳南赴山東巨野逯氏老家查考家譜時,于大義集逯氏祠堂中講述)

另據逯弘捷說,周法高所說逯欽立去世年齡有誤,逯氏歿于1973年,此時“文革”尚未結束,但死因的確與出書有關。但出的書不是《古詩紀補正》,而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遙想當年,傅斯年在李莊為逯、羅二人做媒時,面對羅氏家族對逯欽立人品、學問的“查詢”,傅頗為自信地致信羅伯希說過這樣一句話:“彼于八代文字之學,造詣甚深,曾重輯《全漢晉六朝詩》百卷,用力之勤,考訂之密,近日不易得之巨篇也。惜此時無法在后方付印耳。一俟抗戰結束,此書刊就,逯君必為國內文學界知名之士無疑也!”傅斯年所說的這部大書,就是逯欽立自1940年開始整理、考證、編纂的長達一百三十五卷的皇皇巨著《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此項工作隨著逯氏攜家顛沛流離,直到1964年方得以完成,歷時24年。稿成之后,被上海中華書局要去準備出版,不久“文革”爆發,出版事宜中斷,眼看著“蓋棺有期,出版無日”(陳寅恪語),望眼欲穿的逯欽立深受打擊,精神幾乎崩潰。到了1973年,中國掀起了“批林批孔”熱潮,這股熱潮意外給逯的出版事宜帶來了轉機,北京的中華書局將上海方面已退回逯欽立手中的書稿再度索去表示要付梓印刷。但書稿寄出后,編輯部很快又將稿件退回,并致函逯氏,說此稿可出版,但“需對書稿動大手術,要按馬列主義的觀點來看待、處理、評價六朝詩文;要根據朝代順序來編排詩文序列;要突出婦女半邊天的地位,把女詩人放在前面”。(2010年2月3日,岳南采訪逯氏家人記錄)


南渡北歸:離別(第二章浮海說三千弟子)注釋(3)


逯欽立接到書稿后,望著傾注24年心血,耗費了自己整個青春歲月的生命結晶,不知如何是好。若按編輯人員所說修改,有違學術精神和文化良知;若硬挺著頭顱不改,則真的是“蓋棺有期,出版無日”了。在兩難抉擇中,逯氏陷入了極度痛苦與矛盾中,精神一度恍惚。時逯欽立已有了6個孩子,家中生活拮據,長期不能維持溫飽,嚴酷的氣候,猛烈的政治風暴,加之連續不斷的批斗和身心折磨,身體極度羸弱。在書稿退回的第四天,逯欽立于巨大的精神壓力和心靈煎熬交迫下,在校內組織的一個會議途中,突發腦溢血與心肌梗死癥昏倒在地,未及搶救即去世,時年63歲。

當逯欽立這部大作出版之時,已是1983年的事了,逯生前沒有看到自己的成果問世。當年曾向他未來的岳父家保證——“一俟抗戰結束,此書刊就,逯君必為國內文學界知名之士無疑也”的傅斯年,同樣是未見書而身先歿。哀哉!

[7]陳雪屏《北大與臺大的兩段往事》,載臺北《傳記文學》1976年第二十八卷第一期。

[8]《傅斯年校長的聲明》,載臺北《民放報》,1949年7月14日。

[9]賴澤涵、許雪姬《彭孟緝先生訪問記錄》,“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口述歷史》,第五期,1994年6月。

[10]《傅斯年全集》,第七卷,歐陽哲編,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出版。

[11]朱家驊《憶傅孟真先生》,載《臺大校刊》,第101期,1951年。

[12、13、14、15]俞大綵《憶孟真》,臺灣《傅斯年全集》,第七卷,臺灣聯經出版公司1980年出版。

[16]《二二八事件資料選輯》(一),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編,1992年出版。

[17、19]于衡《以身殉校的傅斯年》,載臺灣《革命人物志》,第十三集。

[18]李萬居是臺灣云林縣人,早年留學法國,是當地土著反蔣地方勢力的代表人物,被在野人士稱為云林縣“民主圣火”的創始者,在臺灣民主動發展史上曾扮演了重要角色。后來,李萬居、郭國基、郭雨新、吳三連、李源棧、許世賢等臺籍議員,并稱省議會“五龍一鳳”,這個小團體和雷震等人籌組臺灣第一個反對黨——中國民主黨,開始在臺灣興風作浪。

[20]朱葆瑨《永遠活在學生心中的傅斯年校長》,載《傅斯年與中國文化》,布占祥、馬亮寬主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出版。下同。

[21]臺北《傳記文學》,第22卷,第5期,1973年。

[22]《胡適日記全編》,第八冊,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出版。見1950年12月21日條。唁電為英文:lnMengchen'spassing,ChinalosthermostgiftedpatriotandI,mybestfriend,critic&defender.……據《傅故校長哀挽錄》,正式唁電中,passing一詞改作death。

另,傅斯年的死訊,胡適當天即已得知,他在1950年12月20日的日記中寫道:

今天下午四點半,宋以忠夫人(應誼)打電話來說,AP報告傅斯年今天死了!

這是中國最大的一個損失!孟真天才最高,能做學問,又能治事,能組織。他讀書最能記憶,又最有判斷能力,故他在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史上的研究成績都有開山的功用。在治事方面,他第一次在廣州中山大學,第二次在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第三次代我作北大校長,辦理“復員”的工作,第四次做臺大校長,兩年中有很大的成績。


南渡北歸:離別(第二章浮海說三千弟子)注釋(4)


國中今日何處能得這樣一個天才最高的人!他對我始終最忠實,最愛護。他的中國學問根柢比我高深的多多,但他寫信給我,總自稱“學生斯年”,三十年如一日。

……(《胡適的日記》手稿本,臺北,遠流出版公司1989年出版。)

除了這段記錄,與傅斯年過從甚密的胡適直到兩年后,才寫了兩篇紀念性文章。一篇《〈傅孟真先生遺著〉序》;另一篇是于1952年12月20日在“傅孟真先生逝世兩周年紀念會”上講話。胡在講話中說明了兩年來沒有寫紀念文章的緣由,“實在是因為我與孟真的感情太深,拿起筆來就有無限的傷感,所以紀念的文章總是寫不出來”。(《傅孟真先生的思想》,載《胡適作品集》第二十五卷,遠流出版公司1986年出版,以下引文同。)在簡短的兩篇文章中,胡適提醒尚活在人世者,傅斯年的去世,使中國喪失了它最忠實的愛國者與一位能繼往開來的偉大學人。特別提到無論在什么地方,傅斯年都是一個力量,并發揮其領袖才干。“他有學問,有辦事能力,有人格,有思想,有膽量;敢說話,敢說老實話,這許多才性使他到處成為有力量的人。我總感覺,能夠繼續他的路子做學問的人,在朋友當中也有;能夠繼續他某一方面工作的人,在朋友中也有;但是像他這樣一個到處成為道義力量的人還沒有。所以他的去世,最我們最大的損失。”胡適對傅氏的這個評價大體是不差的。

[23]《竺可楨日記》,第三冊,人民出版社1984年出版。

[24、19]《陳寅恪集·詩集》,陳美延編,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出版。

[25]《東海倒坐崖》,載《霜紅龕集》,卷三,(清)傅山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出版。傅青主寫此詩時,明末抗清將領鄭成功已率部進守臺灣,詩中“一燈續日月”之“日月”,隱喻“明”,整句喻大明王朝尚余一脈。“田橫”,指齊王田橫,此處喻鄭成功。“不生不死”,指清順治十年(1659)鄭成功率部圍攻南京功敗垂成,遂退據臺灣孤島。這一行動,實際等于放棄了反攻大陸、恢復大明王朝的軍事努力,故當時遺民特別是反清復明志士頗為失望。鄭成功反攻大陸無望,故曰“不生”;臺灣尚可固守圖存,是謂“不死”。陳氏以鄭成功喻蔣介石、傅斯年等誓要“歸骨于田橫之島”者,同時也是對臺灣政局最終將走向何處的感嘆。

[26]傅斯年死后,與他有關的大陸親屬未久即遭滅頂之災。1966年5月23日,傅斯年的侄子傅樂煥在北京陶然亭跳湖自盡。

1947年春,獨自留在李莊養病的傅樂煥病情好轉,遂一人乘船返南京,進入史語所繼續工作。同年,傅樂煥獲得英國文化委員會資助,向史語所請假,赴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學院進修,主要從事藏文、波斯文、政治經濟思想史、歐洲中古經濟史及中古近代史大綱和學習與研究,后獲博士學位。

傅斯年抵臺后,曾多次致函電召其在英學成后赴臺灣大學或史語所就事,但傅樂煥認為國民黨不足以成事,而共產黨才是值得信賴的,遂斷然拒絕了傅斯年的邀請,于1951年返回他想象中自由幸福的大陸。傅回返后,先在中科院考古研究所任研究員,1952年調中央民族學院歷史系任教授、副主任。其間與學術大師陳垣的侄女結婚,并陸續生有三個女兒。


南渡北歸:離別(第二章浮海說三千弟子)注釋(5)


1966年,當“文革”風暴到來之際,傅樂煥作為首批“反動分子”被批斗。這個劫數除了學術上“反動”外,更因為他是傅斯年的侄子,且在國民黨統治時期一直跟隨傅斯年在“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學習、工作。風云驟起,傅樂煥成了“國民黨蔣介石的忠實走狗傅斯年安插在大陸的特務”、“潛伏在人民內部企圖顛覆無產階級政府的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在連續的批斗、關押、逼迫交代與殘酷折磨中,傅樂煥身心痛苦至極、哀傷至極。在走投無路,生不如死的凄慘境況中,最終踏上了死亡之路。

在一個漆黑之夜,傅樂煥悄悄擺脫造反派們的監視,從關押的一間小屋逃出,直奔早已設定好的目的地陶然亭,鉆入湖底。

第二天,傅樂煥的尸體漂出湖面。中央民族學院去收尸的人后來說,他們看到,傅樂煥的尸體在湖上浮起時,面朝下,是趴著的。當時在北京流傳著一種說法,凡投水自殺的人,當尸體浮起時,女的仰著,男的趴著。傅樂煥的例子符合這一說法,因而斷定是投水自殺。

就在傅樂煥投湖自殺之前,他的堂弟傅樂成隨傅斯年赴臺,任教于臺灣大學,未及婚娶即病逝孤島;其妹傅樂淑則遠走美國。因了傅斯年與樂成、樂煥、樂淑的親屬關系,整個傅氏家族開始了一場劫難。傅斯年族叔傅昕安,在國民黨撤退臺灣時正在重慶政府部門工作,已買了赴臺的飛機票,但傅斯年來信說:“先別動,我還要回來,到時候再決定行止”云云,結果未能走成。其結果是被新政權權先當做舊人員改造,后在1957年“反右”運動中打成右派分子,發配到中科院北碚柑橘研究實驗基地勞動改造。傅斯年族弟傅斯彇原為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職員,沒有隨傅斯年遷臺。新中國成立后,于改造舊人員運動中被發配到安徽蚌埠治淮委員會工作,反右運動開始,因與傅斯年的關系被打成右派分子,強迫退職,遣返原籍聊城。其時傅氏家族故宅“相府”早已被當地政府沒收并改為汽車運輸公司,傅斯彇家人租住別人一間小屋棲身。因政治與經濟雙重壓力,返鄉的第二年去世,死時年僅54歲,撇下五個孩子,大的13歲,小的僅1歲。當這五個孩子長大成人后,皆受到社會擠壓和迫害,老二傅樂銅1968年到濟南軍區當兵,兩個月后被退回,后又差點打成反革命分子。傅斯年族侄、南開大學畢業后隨東北招聘團進入遼寧鞍山鋼鐵公司工作的教授級高工傅樂昕,因與傅斯年的關系,于1957年被打成右派分子,戴帽下放靈山農場勞動改造,歷盡苦難。“文革”中傅斯年母親在重慶歌樂山的墳墓被炸開,其母的頭顱被造反派倒上洋油掛在樹梢點了天燈。傅家的祖宅被推倒砸掉,龐大的院落成為瓦礫遍地的廢墟。至于傅氏家族聊城受清朝皇封占地120畝的墓地——傅家墳,被毀于一旦。大清開國狀元傅以漸作為“地主階級的頭子”與“臺灣特務、反革命分子傅斯年的祖師爺”,其墓被紅衛兵用烈性炸藥炸開,劈棺拋尸。未久,整個傅家墳近百座墓葬全部被刨開,在拋棺揚尸的同時,地下隨葬品被洗劫一空。最后連牌坊、石碑、神道及道邊的石像生、皇帝御賜碑文等全部炸毀搗碎,傅家人甚至與其沾親帶故者,自此作為臭名昭著的“五類分子”,披枷戴帽,或拿入大牢,或被鎮壓,或接受革命群眾的監督改造。


南渡北歸:離別(第二章浮海說三千弟子)注釋(6)


然而,傅氏家族的悲劇并沒有結束。傅斯年夫人俞大綵去世后沒有一片入骨之地。傅斯年夫婦生前頗為喜愛并期望甚殷的兒子傅仁軌,因國內戰亂和臺灣動蕩不安,自赴美后再也沒有返回故國,只身在美國求學與工作,其間受美國興起的“嬉皮士”風氣影響,不幸染上惡習,學業荒廢,窮困潦倒,一生未婚,令人扼腕。

傅氏家族后輩中還有一位特別值得一提的優秀女性,這便是傅斯年侄女、傅樂煥之妹,與傅仁軌同年赴美的傅樂淑。傅樂淑早年就讀于燕京大學,抗戰爆發后入西南聯大化學系,后轉歷史系。1943年在昆明考入北大文科研究所史學部,1947年6月畢業,獲得碩士學位。同年考取山東省公費留美就讀斯坦福大學。1949年山東省國共政權更迭,經費中斷,獲芝加哥大學資助后轉芝加哥大學就讀,1952年獲得該校歷史學博士學位后旅居美國,先后任教于南加州大學、中密歇根大學、匹茲堡都昆大學。

自1978年至1986年,傅樂淑曾幾次回國探親并到北大、中央民族學院、內蒙古大學等高校訪問故舊、作學術交流。雖終身未婚,獨處異域五十余年,傅樂淑依然心向故土,掛懷祖國的教育事業,除了像傅斯年一樣想方設法資助親屬中的子侄輩及其子女到海外留學或在國內接受高等教育,還于1999年從微薄的積蓄中捐獻四萬美元,在中央民族大學設立“春暉”、“花萼”獎學金,每年資助蒙、藏、滿、回四個少數民族各兩名家境貧寒、品學兼優的學子。另把自己花費多年心血與金錢購置的藏書先后捐贈國內高校(1999年捐贈《清實錄》一套53冊)及內蒙古大學(2000年、2005年分兩批捐贈給內蒙古大學共1300余冊中外文圖書)。

傅樂淑初治元史,后兼治清史,并曾專注于清初中西關系史,在海內外有影響的著述十幾種之多。1995年,傅樂淑自費在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出版過她的一部舊作《元宮詞百章箋注》,并列入“清慎堂叢書·射集·初集”。對這部集子的命名,傅樂淑在“后序”中曾作過這樣敘述:“清慎堂者,聊城傅氏之書屋也。三百年前傅氏盛時有一府邸,中有書屋,名清慎堂焉。堂有寶焉,右軍之常侍帖也,凡四十五字,有開元年間牛仙客等題跋。清慎堂久已圯矣,傅氏子孫離鄉背井百余年矣,仍用清慎堂三字為傅姓人著述之名者,師周公謹自稱齊人之意。”又說:“《清慎堂叢書》有禮、樂、射、御、書、數六集。禮集乃傅姓人所撰之書;樂集乃傅姓人所譯之書;射集乃傅姓人所注之書;御集乃傅姓人所編之書;書集乃傅姓人所輯之書;數集乃傅姓人所述之書;各有數種。《元宮詞百章箋注》乃射集之第一卷,暫稱初集。”這段敘述除了印證傅氏家族自大清到民國“傅臚姓名無雙士,文章開代第一家”的輝煌,還表明這個家族延續到傅樂淑一代,詩書之家優美的家風尚未蕩盡,文化香火并未滅絕,只是以另一種方式在民族刀光火色的衰微中艱難延續。

關于這部著作的寫作和出版經過,傅樂淑作了如下敘述:“這本箋注是我在國立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作碩士論文時寫的,我的論文題目是《元代斡耳朶生活考》,宮詞箋注是論文的附錄,但因在報端陸陸續續地印了(南按:曾在《禹貢》周刊和《經世日報》發表過一部分),繳論文時便把附錄略去。我的論文一共抄寫了三份,全繳給了考試委員會了。考試及格后,我便匆匆出國了。四十年后重回母校,希望能找到我的論文,準備整理一下,予以發表。不幸我因流落異國,功不成,名不就,萬分潦倒,學業荒疏久矣,巖穴寒士之舊業,不為母校重視,竟將當日所呈之三份論文皆當作廢紙棄之久矣。我回北大三次,交涉良久,始終未能找到自己的心血。言之心痛!論文亡矣,論文之附錄因曾已發表于報端,尚可收回一部(此稿僅印過一部分,我因出國,便停止投稿了),現在勉強把四十年前的文章補全,此乃敝帚自珍,留此以紀念抗日期間斷齏畫粥時代的一點讀書成績。”


南渡北歸:離別(第二章浮海說三千弟子)注釋(7)


從論文研究課題和附錄內容可以看出,傅樂淑與其兄傅樂煥研究領域幾乎相同。傅樂煥的《遼代四時捺缽考》論文和《捺缽與斡魯朶》一書,曾名重一時,所達到的學術高度至今尚無人超越。傅樂淑在這個領域是下過一番苦功的,而兄妹二人研究道路的相同絕非偶然,當與傅斯年的指導或指令有關。事實上,假如不是傅樂煥于“文革”一開始投湖自盡,傅樂淑流落異邦而難以施展更大抱負,這對兄妹的學術成就比現在人們看到的要大得多。但僅所見成就,亦從另一個側面顯出傅斯年學術眼光的獨特和深邃。只是傅樂兄妹生不逢時,最后落了個陳寅恪《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所云“今日吾儕皆茍活”的悲愴結局。悲夫!

2003年,傅樂淑病逝于美國加州。根據“葉落歸根,魂歸故里”的遺愿,2004年7月,傅樂淑侄子、在美國的傅翔奉骨灰回國,遵照遺愿,葬于聊城傅氏祖塋。

[32]《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耿云志主編,黃山書社1994年出版。

[27、29、35、32]《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六冊,胡頌平編,臺北,遠流出版公司1991年出版。

[28]《胡適日記全編》第七冊,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出版,

[30]轉引自陳漱渝《飄零的落葉——胡適晚年在海外》,《新文學史料》1991年第4期。

[33、34]周質平《胡適的黯淡歲月》,載《東方》,1994年3期。

[36]早年曾得過美國華盛頓大學碩士學位并進入哥倫比亞大學師范學院進修的湖南人朱經農,歸國后曾任北京大學教授、湖南省教育廳長、中央大學教育長、國民政府教育部政務次長等職。1948年年底赴美。關于朱在美國的遭遇,胡適有過如下記載。1950年5月22日:“朱經農來談。經農說,他曾寫二十封信向各大學找事,十五處回信沒有事,只有五封信說信已轉經主管學系,如有需要,再寫信通知。此事使我感嘆。”1951年3月9日:“從Princeton[普林斯頓]回寓,已過七點,看了許多來信,其中一封是朱經農三月六日的信。到了十一點,忽得朱庭祺夫人電,說,經農今天下午心臟不濟,就死了!極慘極慘。經農天性最忠厚,待人以誠,愛國愛人,忠于所事。去年東來,竟無以為生!最近始得FCA[聯合國]非洲經濟委員會的資助,在Hart-ford,Coun.[哈特福德,康涅狄格州]的SerninaryFoun-dation[神學院基金會]安居讀書。豈料今天我剛看他的信,他已死了。我同經農在中國公學同學,又在中國新公學同事,四十五年來,我們的友誼從沒有間斷。”(《胡適日記全編》,第八冊,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出版。)

[37、40、43]《石璋如先生訪問紀錄》,訪問:陳存恭陳仲玉任育德;紀錄:任育德,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2年出版。

[38]《胡適年譜》,耿云志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出版。

[39]《胡適致陳之藩》,載《胡適來往書信選》(下),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組編,中華書局1980年出版。

[41]《蔣介石年譜》,第378頁,李勇、張仲田編,中共黨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42]《李宗仁回憶錄》,李宗仁口述,唐德剛撰寫,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出版。


岳南 2013-08-21 09: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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