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共和 第六章 北洋碧波映龍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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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北洋碧波映龍旗(一)
一
被一股子邪氣撐著,黃瑞蘭居然是昂首走了進來。他也不看兩旁的管帶們,徑自上前跪下道:革員黃瑞蘭叩見中堂大人!
李鴻章見他這樣,心中有幾分詫異,淡淡問道:知道我為什么革你的職嗎?
黃瑞蘭:革員知道,革員辜負了中堂教誨,犯了罪,只求中堂從寬發落。
李鴻章:從寬發落?你道你的罪能從寬發落么?
黃瑞蘭:別的人或許不能,放在革員身上就能了。因為當年中堂曾親口對革員說過,定不相負!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覺愕然,豎起耳朵,想聽黃瑞蘭要說出什么話來。
李鴻章開始也是一愣,隨即明白了他這話的意思,不覺仰面大笑。笑著笑著驀然一收,想不到你還會以當年有恩于老夫之事來要挾老夫,好,你就把當年事講講!
那黃瑞蘭本來只為活命而提起當年事,沒想到竟帶了個要挾之意,頓時氣也泄了,人也蔫了,顫聲道:革員錯了,革員做的那點事不值一提??
李鴻章冷冷地說:講!
黃瑞蘭不敢違抗,結結巴巴講起來,那,那是同治年間,我們淮軍剿東捻子的時候??天氣熱,中堂大人,那時我們叫大帥,鞍馬勞頓,又受了濕熱,背上長了個毒癰??郎中說不能開刀,湯藥又無效,是我用嘴每天去吮那有毒的濃汁??那一天我給大帥吮毒汁的時,大帥撫著我的頭,流淚道,小蘭子,我這毒癰倘好了,日后定不相負??
說到這里,他觸動衷腸,號啕大哭起來。
兩旁肅立的管帶們聽到此處,也不禁動容。
只李鴻章面無表情道:小蘭子,你所說完全屬實,但老夫今天若赦了你,那就叫徇私枉法。因此,老夫今日寧肯負你,不能負了朝廷百姓!你的家人,老夫自會照料,你就安心去吧??
說罷,他一揮手,兩個親兵上前架起黃瑞蘭就往外拖。
黃瑞蘭掙扎哭喊道:大帥饒命,小蘭子再也不敢了,大帥呀,小蘭子十四歲就跟著您哪??
那聲音漸漸遠了??
提督府外面旗桿下,兩名親兵將黃瑞蘭按跪在地,刀斧手舉起了鬼頭刀??
一聲號炮,一道血光!
一聲號炮,震得李鴻章微微一顫,人們發現,他的眼眶慢慢紅了!
而跪在一旁的方伯謙,此時卻抖瑟得更加厲害。
李鴻章也好像才發現他一樣,喝道:還留他在這里作甚?拖出去!
廳下軍校應聲上前。
方伯謙嚇得魂飛魄散,頭在地上叩得砰砰直響,中堂饒命,罪將不曉軍法厲害,中堂饒了我這一遭,我這就將房子充公,將兩個妾送回原籍,一心為朝廷效力??
廳上眾人原本鄙夷他的為人,如今見他這般情狀,又不禁露出憐憫之意,但剛剛見李鴻章殺了黃瑞蘭,懾于軍法威嚴,沒一個人敢上前求情。
只有丁汝昌卻顧不得了,跨前一步,躬身道:中堂大人,末將替方伯謙求情了!
李鴻章睨視著他,冷笑道:你卻好笑,我知這方伯謙平日不把你放在眼里,今日正代你執行軍法,你怎么帶頭出面為他求起情來了?
丁汝昌臉面一紅,硬著頭皮說:方伯謙平日傲上是實,但并無大惡。且他才干出眾,求
中堂念在人才難得份上,饒了他一命??
李鴻章斥道:慈不掌兵,你這般婆婆媽媽,怎么統領得虎狼之師?他轉臉喝道,與我推出去,斬!
軍校轟然應一聲,將方伯謙拖著就往外走。
且慢!丁汝昌急了,大叫一聲。他轉身一撩袍服,跪了下來,稟中堂,非是末將心軟,我北洋海軍自創建以來,未經一役,便折大將,于軍不利。且方伯謙是留過洋的管帶,殺了他,一時間還無人接替!
此時的方伯謙已唬得如爛泥癱在那里,丁汝昌的話提醒了他,當即也顧不得什么臉面,竟向著兩旁的管帶們團團叩頭道:諸位將軍,請諸位將軍看在留學歐洲同學的份上,救方伯謙一命??
丁汝昌不計前嫌,敢于出面為方伯謙求情,眾將心中已自道慚愧,這時見方伯謙提起同學之誼,更有何猶豫,一齊上前,跪在丁汝昌身后道:末將愿隨丁軍門共保方伯謙!
李鴻章怒道:我若是不允呢?
丁汝昌臉色煞白,顫聲道:終是汝昌統軍不力,要治罪,請中堂先治汝昌之罪!
他說著,伸手將頭上頂戴緩緩取了下來。
眾將沒料到丁汝昌會如此死保方伯謙,不禁心里一陣陣發熱,齊聲道:末將等愿效丁軍門!說著,一齊取下頂戴。
李鴻章卻將目光慢慢挪到方伯謙身上,問道:方伯謙,看見了么?
方伯謙哽咽道:看,看見了??
李鴻章:看見了什么?
看見了丁軍門和諸位將軍??方伯謙喉頭哽咽,說不下去了。
李鴻章轉對丁汝昌和眾將道:你們先起來吧!
眾人知道李鴻章允了,齊齊道:謝中堂!站了起來,仍歸原位。
李鴻章:方伯謙你也起來。
方伯謙從奈何橋上撿了一條命回來,抖瑟站起,那臉兀自沒有血色。
李鴻章盯著他,緩緩道:我今日赦了你,一是丁軍門和眾位將軍力保。二呢,也是我不忍殺你,并非因你是我北洋嫡系,若論親信,你比黃瑞蘭差遠了,我不忍殺你,我是為國惜才啊!
第六章 北洋碧波映龍旗(二)
方伯謙又抖抖瑟瑟跪下去,叩頭道:罪將今日得了這番教訓,以后定將心思放在軍艦上面,不辜負中堂之恩。
李鴻章:很好,知恥近勇,這一點,你,還有你們大家,都得好好向一個人學著。
他叫道:鄧世昌!
鄧世昌跨前一步,末將在!
李鴻章指著他對眾將說:你們都知道,光緒七年七月,他駕駛的鎮南艦曾意外觸礁,他也因此被撤革摘頂,但鄧世昌有錯即改,撤任后并未抵觸消沉,而是更加刻苦鉆研,治事精勤,特別是在六年前赴歐洲接致遠艦回國之航途中,不依靠洋員,萬里航行,未出任何事故。朝廷不但恢復了他的職務,而且以副將補用,加總兵銜。昨夜老夫深夜巡查劉公島,所有軍艦皆有官弁水手擅自上岸,惟獨致遠號令嚴肅,無一人擅自離艦,為什么?就因為他身作表率,執法森嚴,所以將士同心!而且據老夫所知,他是視船如家,從來如此。但他真正的廣東老家,卻在半月前毀于一場颶風,妻兒老母,正棲居于臨時搭起的板棚之中??
鄧世昌大驚,末將也是前日才接家母信函的,中堂從何得知?
李鴻章:我如何得知不干你事,但你卻盡管放心,老夫昨晚已令電報局致電兩廣總督并匯去三千兩銀票,請他速派員為你修繕房屋并妥善安置你的家人了!
李鴻章此語一出,連兩旁的管帶們都被感動了,那鄧世昌鐵鑄的面孔卻沒有絲毫變化,只重重叩了個頭道,中堂大恩,不敢言報,從此,鄧世昌更是個有國無家了!說完,他站起來,復入班列。
李鴻章微微頷首道:好一個有國無家,你們若都像鄧世昌這樣,我也就放心了。
說著,他將手在虛空這么一攬,看你們站在這里的二十余位將軍,正當盛年,都是三十六七年紀,一個個英氣逼人,才華蓋世,令老夫不勝羨慕。想當年,你們初進福建馬尾船政學堂時,還只是一群稚氣未泯的少年,五年苦讀,五年海上實習,你們成了我大清第一批年輕的海軍軍官。而后你們又留學歐州,學習海軍,歸來后是老夫將你們盡收北洋,成為我北洋海軍各艦的艦長。偌大中國,也只有你們二十余人能担任海軍艦長啊!說你們是人中之鳳,民族精英,應當是毫不為過。但這難道就能成為你們醉生夢死,蠅營狗茍的本錢?像你方伯謙原是絕頂聰明之人,但你那聰明用得不是地方,全用在起屋納妾,發財享樂上去了!還有你,劉步蟾
劉步蟾一凜,出列跪倒。
李鴻章指著他道:我知你才明識遠,饒有干略,這才委你做了右翼總兵,北洋第一主力艦定遠號之管帶,這也不算辱沒了你吧?但你卻猶嫌不足!猶嫌不足而不能言,你便去抽煙片宣泄!難道你要讓你那滿腔抱負都化作煙霧飄散么??我今日也不多說你,更不罚你,這兩件物什你都拿去,你就躺在煙榻上吞云吐霧等著日本人去擊沉你的定遠艦吧!
說著,李鴻章拿起那桿鴉片槍和破洞斑斑的軍艦模型,一并擲到劉步蟾跟前。
那劉步蟾本是極有血性之人,李鴻章這樣一激,比殺他的頭還難受,當下砰砰砰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眼見得一縷殷紅的血就從額頭淌下,他也顧不得擦,哽咽道:老中堂,步蟾知道錯了!步蟾今日就將這模型拿去釘在床頭,讓自己時時警醒,步蟾身上担著北洋命運,國家安危這山高海深一樣的干系,自此刻起,步蟾誓將竭盡心力操練兵事,臥薪嘗膽,精忠報國,倘若食言,有如此物!
說著他抽出佩刀,一刀下去,碎玉濺珠,將那桿煙槍斬為兩截!
這時廳上眾將早已被激勵得熱血沸騰,齊刷刷跪倒,同聲道:請中堂放心,北洋海軍,誓為我大清堅固不摧海上屏障!
李鴻章剛一轉過辦事廳后堂屏風,盛宣懷便迎上前,奉過茶盞道:宣懷今日算是長了見識。
李鴻章緩緩坐下,接過他奉上的茶盞,啜了一口,問道:怎么長了見識?
盛宣懷:宣懷在屏風后聽得真切,見中堂今日在堂上,殺一個,赦一個;獎一個,激一個;一下子就凝聚了軍心,煥發了眾將的忠勇氣概!
李鴻章淡淡地說:我這輩子,大半生在軍中度過,這點辦法,原也不足為奇。
盛宣懷:但在宣懷看來,實在是治軍的大手筆了??只是宣懷還有一件事不明白!
李鴻章:唔?
盛宣懷:中堂為何不追查軍艦走私一案?
李鴻章慢慢將茶盞放下,好半天才道:海軍不能亂!
見盛宣懷眨巴著小瞇眼似乎沒有明白他的意思,李鴻章站起,走動兩步道:軍艦走私一案,牽涉面太廣,好幾艘軍艦,一大批官弁水手都牽扯進去了,若追查,勢必引起軍心浮動,動靜鬧大了,還怕釀成變故,朝廷閱兵在即,穩定要緊。
盛宣懷:丁軍門知道么?
李鴻章:他怎么不知道?睜一只眼閉一眼罷了??他還說了,這都是讓錢給逼的!
提到錢,盛宣懷一時無語。
李鴻章回到座位上,繼續道:這些年,錢都拿去修園子了,不僅購買船炮巨款成為泡影,就連海軍常年經費也不能保證。掙幾個銀子彌補經費之不足,他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如此說來,中堂大人對此也準備聽之任之了?盛宣懷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第六章 北洋碧波映龍旗(三)
當然不能。覺察到盛宣懷語氣里的不滿,李鴻章睨他一眼道:軍艦走私,后患無窮,對內,則渙散軍心,助長腐敗,特別是我軍艦的戰斗能力受到影響,像超勇號因常年跑運輸,鍋爐嚴重損耗幾至報廢了。對外呢,倘讓有的人聞知,勢必成為攻訐我之口實??
盛宣懷:那中堂將如何處置呢?
李鴻章:這就不關你的事了??
二
海〖HT〗灘上,黑夜無邊,大雨傾盆。
風聲,雨聲,海濤聲一片渾沌。
突然從這渾沌中傳來一種異樣的聲響,那是好些人濺得水響的紛沓腳步。
一溜黑黝黝的人影向這邊走來。
人影近了,聽得出壓低了的呵斥,粗重的被窒息的喘息聲。
驀然一道閃電,映出一隊水手,在一名披雨衣的參將帶領下,兩人一個,夾著幾名用布條緊勒其口的軍官,撕扭推搡著往前走。
又一道閃電,一個軍官勒口的布條松掉了,他破口大罵起來:狗日的,走私的又不只老子們幾個人,還有更大的??
聽得這一句罵,帶隊的參將撲上去,抓起一把沙子塞進他的口中??
海灘邊,一只小炮艇已停靠在那里。
水手們將幾名軍官推推搡搡弄上了炮艦。
炮艦突突發動,在海浪和雨簾中間,向黑漆漆的大海深處馳去??
提督府內廳,風雨濤聲一陣陣傳進來。
那名參將雨衣未脫,渾身濕漉漉垂手站立。
丁汝昌鐵青著臉對一名書辦說:呈文軍機處,今夜我超勇艦出海例行巡邏,遭遇風暴,守備肖祖建等七名官弁落海喪生,鍋爐嚴重損壞??
??
這是一座三層酒樓,朱楹青階,正中門楣上方掛著一塊泥金黑匾,上寫著環翠樓三個大字。臨樓的街面,已經戒嚴,佩刀執槍的士兵,肅立在空蕩蕩的街道兩側。
天氣晴好,從樓上遠遠望去,隔著一片海水,劉公島上的樹木房舍,停泊在港灣里的軍艦,都歷歷可見。海風從開啟的窗子吹進來,把憑窗眺望的李鴻章、丁汝昌、盛宣懷三個人的衣擺都吹得飄了起來。
李鴻章:倘若有人拿著望遠鏡從這兒看去,那么海軍的什么動靜不都盡收眼底了么!
丁汝昌:還真讓中堂說著了,前不久,威海衛的巡營哨官正是在這兒逮住了一個日本間渫,他在這樓上用高倍望遠鏡窺視我水師的操練情況,還密密麻麻繪了一張圖哩。
李鴻章:人呢?
丁汝昌:沒收了他的望遠鏡和地圖,人放了。
放了好,就是以后兩國交兵,依靠這些鬼蜮伎倆,也成不了大氣候。李鴻章說著,返身在屋子中間的八仙桌旁坐下。
盛宣懷從懷里掏出一張紙道:這是我昨晚連夜趕出來的,此次閱兵所需軍費的預算,請
中堂過目。
等會兒再說??李鴻章加重了語氣,記住,通過此次閱兵務必達到三個目的:一、揚我國威軍威,讓對我懷覬覦(音jìyú)之心的人有所顧忌,不敢輕舉妄動。所以,這次閱兵我準備把各國公使、領事還有新聞記者一并請來,讓世界知道我大清水師的軍威浩蕩;二、讓朝廷知道,給海軍的錢用的是地方!借以平息物議,消弭誹謗;三、通過閱兵,調動士氣,凝聚軍心。使我北洋海軍全軍將士,以為朝廷盡忠為榮,以身在北洋為榮。哦,還要通過這三個目的達到最終一個目的。杏蓀你別笑,這個目的卻簡單,就兩個字,要錢。但這又是最難的,雨亭,這個錢你準備怎么個要法?
丁汝昌:依據中堂的意思,我想有上、中、下三種要法??
李鴻章微閉著眼睛道:說說。
丁汝昌:上等要法是請再添置定遠、鎮遠級裝甲戰列艦四艘,約需銀五百萬兩??
李鴻章把頭靠在椅背上,微微嘆了口氣,倘真能這樣,我大清海軍,雄視全球矣!
丁汝昌:中等要法是洋員瑯威理一貫的主張,添置幾艘噸位雖小,航速卻快的兵艦,特別是要購置速射炮,我軍的艦炮口徑雖大,射速且慢。這大約需要一百五十萬兩銀子。
盛宣懷插言道:瑯威理呢?這次怎么沒見著他?
丁汝昌:意見不合,一賭氣跑回英國去了??最末一等要法就只能是更換、維修老化的設備,添置貯存一些彈藥,不過這也需要六十萬兩銀子。
李鴻章:好,就按這個意思給朝廷上個折子吧。五百萬是做夢,但咱們做的什么樣的美夢也得讓朝廷知道。爭取一百五十萬吧!至于六十萬,那是無論如何不能少的,否則我那軍艦就開不動了,即使是開動了,也只能放空炮啊!
丁汝昌聽得李鴻章這樣說,臉突然紅了,想說什么,終于又沒說出來。
李鴻章:還有一件要緊的事,這次太后把李蓮英也派來了,不知是什么意思?
盛宣懷:不管是什么意思,我們好好巴結他不就得了。古往今來,太監沒有一個不愛錢的,多打發幾個而已!
李鴻章:你以為李蓮英是那么好打發的?
丁汝昌:哎呀,還有更麻煩的哩,他是個太監,到時候如若要上軍艦檢閱怎么辦?
我和醇王爺商量一下再說吧。李鴻章站起身來,對丁汝昌道:雨亭,我明日就回天津迎接醇親王了,這里的一切,你就按我們商議的盡快準備。
丁汝昌:遵命。
三
天津,李鴻章府邸內室。
李鴻章閉眼躺在逍遙椅上,腳浸在盆內熱水中,一名丫環在給他洗腳。洗好腳,丫環用帕子給他擦了腳,拿過一雙軟底拖鞋放在他腳邊,端起水盆,準備出去。
李鴻章睜開眼問:夫人什么時候過來?
那丫環站住,答道:回老爺話,夫人說今晚就不過來了,她已安排新人給老爺侍寢。
噢?李鴻章站起身,向寢房走去。
第六章 北洋碧波映龍旗(四)
銀制的燭臺上,紅燭高燒。
寢房沐浴在溫馨的淺紅光波之中。
李鴻章一進來,便看見八寶雕花的床沿上坐著一位少女,身披輕紗,隱約可見胸前只一抹鮫巾的雪白肌膚。
那少女聽見腳步,慌亂抬眼望一下,又趕快把頭垂了下去。
李鴻章走到她跟前,只見她一頭光可鑒人的烏發,鬢旁那朵紅絹花卻在微微顫抖。
李鴻章:你抬起頭來!
那少女卻把頭垂得更低了。
李鴻章威嚴地說:抬起頭來,聽見沒有?
那少女這才怯生生抬起了頭
李鴻章見到的是一張童真未泯的臉。
李鴻章走到床對面的太師椅坐下,問:是夫人叫你來的?
少女:嗯。
李鴻章:你多大年紀?
少女:過了這個月,就吃十四歲的飯了。
李鴻章:還是個孩子嘛!知道來做什么嗎?
少女滿面緋紅,侍寢??就是陪大人睡覺。
李鴻章:嗯,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輕聲地答道:夫人叫奴婢紅兒。
李鴻章:紅兒??唔,睡覺吧。
紅兒便上來給李鴻章寬衣解帶,自己也偎了過來。
李鴻章:你睡那頭??
紅兒:夫人要我陪大人睡一頭??
李鴻章:夫人還是沒給你說清楚!陪老夫睡覺,就是給老夫捂腳,知道么?
捂腳?紅兒茫然點頭。
??
〖KG2〗天〖HT〗津,紅橋碼頭,一座裝飾絢麗的席棚。
李鴻章身穿黃馬褂,頭戴雙眼花翎,率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帳下幾十名司道官員,鵠立碼頭。
遠遠的,大運河上旗幡招展,一艘小火輪牽引著醇親王的長龍船,后面跟著一溜由二百多名纖夫拉行的船只,逶迤而來。
頓時,二十里河堤上響起震天的歡呼聲,五千余名淮軍官兵在河堤上一起舉槍跪迎。
長龍船靠上碼頭,李鴻章不要隨從攙扶,走過跳板,登上龍船。
嶄新王爺服飾的醇親王端坐船頭,平素患有肝病黃瘦的臉上這會兒卻泛著紅光。
李蓮英布衣布鞋,面無表情,拿著醇親王的長桿煙袋和煙荷包侍立在他身后。
李鴻章向醇親王恭恭敬敬磕下頭去說:臣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恭請皇上皇太后圣安!
醇親王肅穆地說:圣躬安。
李鴻章又磕頭道:臣李鴻章恭迎醇親王大駕。
醇親王笑著從座位上站起道:少荃快起來!
他朝碼頭與河堤上望去,執著李鴻章的手往前走了幾步,滿意地說,怎好如此興師動眾?
李鴻章湊近醇親王,拿背對著李蓮英,低聲說:王爺奉旨巡閱,職部大小官員、萬千將士,都想一瞻王爺豐采啊!
說畢,兩人執手大笑。
前四十、后六十整整一百名鞍座上插著馬梯尼式馬槍,身背明晃晃大刀的淮軍騎兵,簇擁著醇親王的黃袢四人肩輿。李鴻章的轎子隨后,浩浩蕩蕩開到了海光寺。
海光寺內,大殿已經修葺一新,紅漆大柱上,雕龍繪鳳。
醇親王端坐正中,李鴻章坐在旁側。
大殿左邊肅立著直隸府的官員和淮軍各營的將軍們。右邊則是一排洋人,他們是俄、英、法、德、美以及日本等國的駐華公使和領事、金發碧眼的《泰晤士報》的記者莫里遜則拿個照相機這里砰一下,那里砰一下,只管拍照。
一名翻譯給醇親王介紹著外賓:
俄國駐中國公使喀西尼!
英國駐中國公使歐格訥!
美國駐中國公使田貝!??
醇親王滿臉堆笑,介紹到一個名字,他就從座位上欠一欠身,嘴里連連道:好好??
當介紹到日本代理公使小村壽太郎時,這個精瘦的長著羅圈腿的日本人,跨前一步,用流利的中文挑釁地問:請問醇親王,貴國此次北洋檢閱海軍,是不是針對我大日本帝國?
醇親王沒想到他會在這種場合發難,愣了一下,隨即結結巴巴地說:哪里哪里,我國和日本乃是一衣帶水,這個,兄弟鄰邦,怎么會??
笑話!不等醇親王說完,李鴻章板著臉把話接了過去,我中國自在自家的領海檢閱海軍,關你日本人甚事?我想除了你小村代理公使外,再沒有人會有這種非正常人的想法!
各國公使都是中國通,李鴻章的話剛落音,他們便哄堂大笑起來!
小村壽太郎面紅耳赤,怔在那里。
四
海光寺主客房內奕環滿臉驚慌,連聲說:不讓李蓮英上軍艦,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李鴻章朝廂房那邊看了一眼,壓低聲音說:不是我不讓他上軍艦,他一個太監,被閹過之人,上了軍艦,于軍不利呀!
奕環:這件事要是讓太后知道,怪罪下來??
李鴻章:閱兵和李蓮英孰重孰輕,太后自有圣斷,我想她是不會怪罪的。
奕環:可這樣就得罪了李蓮英,日后麻煩多了。
李鴻章:我何嘗不想討好他,事關重大,退讓不得啊!
那怎么著也得找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吧!奕環搔著頭皮說。
李蓮英是何等精明之人,找什么理由也沒用的!李鴻章站起來,語氣中透出少有的強硬說,得罪了就得罪了吧!我這就讓盛宣懷去通知他,明天檢閱,不許上軍艦!
第六章 北洋碧波映龍旗(五)
深藍色的寥廓天宇,星光閃爍。
茫茫海面上,海宴號輪船載著奕環、李鴻章以及隨行人員,朝旅順方向駛去。
船艙內,奕環和李鴻章分坐在桌子的兩側。李蓮英拿著長桿煙袋侍立在奕環后面。
奕環戴著眼鏡,手里拿著一冊《北洋海軍章程》,在一頁頁翻看,各艦弁目必須精通三角用炮表法、三率平方根、對數表??什么玩意?
李鴻章禁不住笑了,說:這都是洋人的學問,我也不知是什么玩意,不過在北洋軍艦上,不懂這一點洋玩意,饒你是赳赳武夫,也是寸步難行啊!
奕環又翻過幾頁,停住了,用手點著章程上的一處地方說:海軍的俸給還是滿優厚的嘛!你看,總兵兼裝甲戰列艦管帶年俸為三千九百兩、游擊九百兩、都司六百兩、守備三百兩,最不濟的是三等練勇,也就是水手了,每月也有四兩餉銀嘛!
李鴻章忙道:海軍將士乃國之精英,待遇稍高也是應該的。我這章程是參照英德海軍章程制定的,他們將佐的待遇高出我們十幾倍乃至幾十倍!
奕環大笑,看把你急的,我也沒說不應該呀!以后待國勢強盛了,將我們海軍的待遇提高到與英德海軍一樣,又有何不可!
說著,他打了個噴嚏。
李蓮英從背后悄沒聲息地將煙桿遞了過來,又俯下身替奕環點著了火。
李鴻章斜睨著李蓮英,臉上混雜著鄙夷和恐懼的復雜表情。
??
一輪紅日從海面噴薄而出,映照著萬頃海浪,金光閃閃。
奕環從船艙鉆出來,伸了個懶腰,突然呆住了
不知什么時候,海宴號前方兩側出現了如同城堡般高大的兩艘巨艦。粗大的煙囪噴出的滾滾濃煙,遮天蔽日。鐵甲炮塔上的主炮威嚴地指向前方,艦首的沖角犁開波濤,飛濺起十多丈高的雪白浪花。緊隨在兩艘巨艦后的是致遠、濟遠二十余艘軍艦,呈鷹翼展開整齊的艦隊編隊,繪有飛龍的海軍黃龍旗和五顏六色的萬國旗迎風飄揚,好一派浩蕩軍威!
奕環又驚又喜,指著兩艘巨艦問李鴻章:這就是咱們花了幾百萬銀子買來的那兩艘鐵甲大船?
在海浪拍擊船舷和蒸汽機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李鴻章湊在奕環耳旁大聲說:正是。右邊那艘是定遠艦,左邊那艘是鎮遠艦。這就請王爺上定遠艦去,檢閱海軍!
奕環高興地說:好,好!
李蓮英就要上前攙扶奕環。
李鴻章一急忙說:李總管不能上去??
李蓮英一愣,將眼睛陰陰地望著李鴻章。
李鴻章只好硬著頭皮賠笑道:這個,海晏號上也要有人照料,就委屈李總管了??
李蓮英明白了,面無表情地點一下頭,眼里充滿了怨毒的神色。
在幾名剽悍水手的護衛攙扶下,奕環和李鴻章順著舷梯登上了定遠號的甲板。
丁汝昌一身戎裝,腰懸佩刀跪迎道:北洋海軍提督丁汝昌謹率全軍將士恭迎醇親王!
奕環笑呵呵道:丁軍門辛苦了,快快請起!
這時,只聽一聲口令,排列在甲板一側的北洋海軍儀仗隊以琴瑟笙簫合奏起北洋海軍的制式軍樂《鐃歌》。
跟在奕環和李鴻章后面登上甲板的各國公使,見此情景,有的人不禁掩口而笑。
但他們馬上就不笑了!
一聲口令,英俊挺拔的右翼總兵兼定遠號管帶劉步蟾跑步至奕環面前,執刀朗聲報告:北洋海軍,準備就緒,恭請醇親王檢閱!
奕環不覺向李鴻章看去。
李鴻章揮手下令:開始!
劉步蟾響亮地回答:是!
他返身跑上艦橋,佩刀一舉,用英語大聲命令:Top-grade fight ready!Advance at full speed!(一等戰斗準備!全速前進!)
信號旗在定遠號的主桅上升了起來,艦隊上空一片震天的戰斗警報聲。
所有的人都可以感覺到軍艦沖越巨浪的劇烈的顛簸。
前方,遠遠的海面上出現了作為假設敵的靶船??
靶船上,船尾堆著作為掩體的沙包,躲在后面的水手王國成放下手中的望遠鏡,大聲喊道:陳小二記住了,你看見咱們定遠艦的主炮口火光一閃,你就點燃引信??
陳小二:知道了!
遠遠望著那靶船,丁汝昌的神色不知為什么有些緊張。
Aim: the hostile fleets vanguard; Distance: 3800 metres; Highexplosive shell; Fire!(目標,敵艦隊前鋒,距離三千八百米,榴彈,放)!隨著劉步蟾的一聲令下,定遠號艦首主炮火光一閃??
靶船上,陳小二點燃引信,迅速的跑回掩體。
隨一聲巨響,靶船上一團火光,一股濃煙升起??
定遠號上,醇親王和外國公使們發出一片驚嘆。
劉步蟾又發出命令:Fire!
靶船上,陳小二又點燃了第二根引信。
隨著一聲巨響,他們藏身的沙包被巨大的氣浪掀翻。
王國成罵道:他媽的!老子們在這兒玩命,讓那些當官的露臉!
定遠號,劉步蟾的看了一眼丁汝昌。
丁汝昌將目光轉向李鴻章。
李鴻章興奮地說:給我炸沉它!
劉步蟾:Fire!
艦首主炮又噴出一團火光??
靶船上,王國成點燃最后一根引信,說:弟兄們,跳啊!
眾人縱身入海。
靶船被炸得粉碎??
這時,只聽得炮聲隆隆,各艦火炮紛紛射擊,一陣陣悶雷似的爆炸聲和炮彈激起的沖天水柱,使得海面上風云變色??
俄國公使喀西尼滿臉驚詫。
英國公使歐格訥雖然驚訝,但竭力保持著紳士般的冷靜派頭;
美國公使田貝一臉燦爛的微笑,好像是在看美國海軍的海上實彈射擊。
只有日本代理公使小村壽太郎臉色煞白,額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奕環根本沒顧到這些,他激動地揮舞著長桿煙袋,大聲叫道:好,打得好!真正打出了我大清的軍威國威!
回頭看李鴻章,已是滿面老淚縱橫!
艦隊返航了。
第六章 北洋碧波映龍旗(六)
奕環一直處于亢奮之中,他站在軍艦的甲板上,看碧波萬頃,鐵甲破浪,龍旗飄飄,一種從未有過的新鮮感受涌上心頭。他突然大聲對李鴻章說:少荃,我得了一首詩!
太好了!李鴻章驚喜道,吩咐左右,筆硯侍候!
奕環巴嗒兩口煙,仰首吟道:
雕弓玉帶出天閶,
士女如山擁繡襄??
好!李鴻章贊道,起句瑰偉,便是皇家氣象。
那些個洋人大都是中國通,見醇親王吟詩,都笑嘻嘻地圍拢來。
奕環興致更濃,繼續吟道:
照海旌旗搖電影,
切雪弋望耀榮光??
李鴻章:北洋水師怎當得王爺如此褒獎!
此時奕環完全沉浸在詩境之中,一氣呵成吟道:
同攜禁旅嚴千帆,
羅拜夷酋列幾行。
鴻飛九天齊贊頌,
力辭黃屋福威揚。
李鴻章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他感覺到這幾句詩味道有一點不對,但一下子又說不出不對在哪兒。
那些洋人哪懂這些,哄然叫好,鼓起掌來。
此時的奕環,迎著強勁的海風,一手執長煙袋,一手叉腰,佇立在甲板上,臉上流露出從未有過的豪情。
五
旅順,一棟小洋樓內,燈紅酒綠,衣香鬢影。這里正在舉行一個小型的酒會。
伍廷芳舉杯道:女士們,先生們,感謝諸位蒞臨!廷芳奉醇親王和李中堂之命,在此與參觀了我大清北洋海軍閱兵的各國貴賓一敘歡誼。在這里,我要告訴諸位一個饒有意味的事情,你們所在的這棟小洋樓,原是旅順軍港工程的法國承包商所建,他的歐式風格和浪漫情調,一定會使諸位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好,現在請讓我們舉杯,為我大清皇上與皇太后的健康,為我大清與各國之友誼,為北洋海軍,干杯!
觥籌交錯,談笑風生。
小村壽太郎沒有舉杯,反而把端在手里的酒杯重重放在桌上,走到屋外陽臺上。
小洋樓內室,李鴻章吃驚地問道:什么?定遠艦放的是空炮?
丁汝昌:定遠主炮只有三發炮彈,我實在舍不得??
李鴻章:你這可是欺君之罪啊??那些點炮的水手回來沒有?
丁汝昌:都回來了,無一傷亡。
李鴻章突然用手捂住胸口,頹坐椅上。
丁汝昌慌了:中堂您怎么啦?
李鴻章:沒什么,我這兒堵得難受??
從陽臺望去,夜色下蒙蒙的群山,環饒著大連灣,海面上閃爍著點點漁火。
多么寧靜美麗的夜色啊!小村聞聲回頭,發現英國公使歐格訥端著一杯紅艷的葡萄酒站在他身后。
歐格訥:這樣的和平,誰也不應打擾它,對嗎?他將酒杯朝小村舉了一下,喝了一小口。
小村冷冷地說:這是貴國對以后這一地區可能發生事件的態度嗎?
歐格訥把頭搖得像波浪鼓似的,No!No!大英帝國只關心它在長江中下游的利益,至于誰是貴國在這一地區的真正對手,我想閣下應該比我更清楚!
歐格訥先生是在說我嗎?不知什么時候,俄國公使喀西尼,也端著一杯白蘭地站在他們身邊。喀西尼身材魁梧粗笨,比歐格訥要高出半個頭,和小村一比,那真像一頭笨重的棕熊與一條餓得瘦骨嶙峋的豺狗站在一起。他居高臨下俯視著矮小的小村壽太郎說:國際事務中,對手和朋友是隨時可以調換位置的,只要不侵犯俄羅斯在遠東的利益,所有的人都是我們的朋友!
我將喀西尼先生的話理解為提醒而不是威脅,天皇陛下一向尊重貴國在遠東的傳統利益,但大日本帝國的生命線難道就不應該受到保護嗎?小村毫不示弱,扔下一句冷硬如鐵的話,徑自走開。
喀西尼毫不在意地大笑起來,他將杯中白蘭地一飲而盡,對歐格訥說:歐格訥先生,請你以朋友的身份而不以外交辭令告訴我,中日若開戰,勝利者是誰?
歐格訥:我的朋友瑯威理曾在北洋海軍工作過,他告訴我,中國的海軍受過良好的訓練,艦只合格,炮火至少是猛烈的,這幾天的北洋閱兵也證明了這一點。所以他認為,中日若交戰,歸根結底是日本最后被徹底粉碎!
他話音剛落,砰的一聲響,倆人嚇了一跳!


盛和煜 / 張建偉 2013-08-22 09:5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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