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鋸齒嚙痕錄 18.替別人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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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替別人挨打

  1967年2月17日是陰歷正月初一,晴。遵照岳社長的吩咐,這一天我在社內后 院休息。凡遇節假日,事前他都要這樣吩咐我。我獨坐走廊聽鳥叫在鄰院的高樹, 看黃鼠狼在院中的木料堆間竄進竄出,頗不寂寞。近午,天空嗡嗡震響,一架軍用 直升飛機光臨敝鎮,撒滿天紅紅綠綠的紙片。一片飄向院中,我用雙手捧接。四寸 寬,五寸長,鉛印。讀了,是軍方警告造反派的宣傳品。后來,一派美稱這是“二 月鎮反”開始,一派丑稱這是“二月逆流”開始。還記得墻上墨涂的大字標語, “八二六”改寫成“扒耳驢”,“成都工人造反兵團”改寫成“成都公認造糞病 團”,實在有趣。這又是符咒之用于革命。于是本鎮開始抓造反派頭頭,關入縣公 安局監獄。兩個月后,《紅十條》傳下來,又都放回本鎮,公安機關給這些人賠禮 道歉。他們凱旋故鄉,戴大紅花,好不快活。

  一天下午,來人叫我去大東街聯合診所。這里是6701縱隊所在。頭頭姓曾,青 年醫生,招呼我在他的診桌旁坐下。他的診桌靠墻。墻上歪歪斜斜寫了小字標語數 十條,條條一樣,全是“打倒曾燒棒”。想來這是前些日子“二月鎮反”別人給他 寫的了。他竟不肯擦掉,讓這些標語留著,令我費解。“此人真有雅量。”我想。

  他先問我是怎樣離開省文聯回這里的,又問我的家庭現狀。他總是面帶笑意, 顯得從容不迫。我被墻上那一片無聲的吼叫所干擾,老是忍不住要去想:“他犯過 花案嗎?”

  最后進入主題,他問我和余柏奎的關系怎樣。余柏奎是我的侄輩,比我年長, 摘帽右派,在蜂窩煤社當會計。我回原籍這一年來,怕株連他,所以主動避開他, 幾乎沒有往來。我知道他在替紅工造反兵團執筆寫《口誅筆伐》大字報專欄,轟動 全鎮。我回答曾醫生,說我和余柏奎沒往來。

  診所深處,一個紅鼻子中年人走出來。曾醫生叫我跟著紅鼻子去,我便去了。 深入內間,倒拐入室。室內有十多人,背靠四壁坐成一圈敵意。紅鼻子念了《語錄》 經三四條,叫我站在中間,老老實實交代。他們總是不肯直說要我交代什么,從前 那些人斗我就是這樣的,現在這些人還是這樣的。他們總是要我同他們玩兒童游戲 “瞎子逮貓”,當然是我當瞎子,他們這邊咪嗚一聲,又那邊咪嗚一聲,讓我迷惑, 無所適從,不知道他們的意圖在哪里。我只好從1957年交代起,先說《草木篇》, 后說鳴放,怎樣向黨進攻。他們聽得不耐煩。一個帶痰的喉音鬧起來,好熟,原來 是木器家具社的陳大嘴巴。半年前他還戴著尖刀團的胸章到處提勁,怎么現在混到 造反派的6701縱隊來了。他叭著葉子煙,警告我“少來賣些陳谷子爛芝麻”。于是 我一跳跳到了文革,交代我的思想如何反動,表現在拒不交出封資修的黑書,罪該 萬死。紅鼻子聽得冒火了,嚴正警告我“不許用雞毛蒜皮來搪塞”。我趕快又跳到 最近幾天……可是又有人警告我:“余勛坦,你放老實點,不要想一趟子跑過十 殿!”讀者有所不知,我得解釋幾句。據說人死后都要去城隍廟十殿閻王那里下跪 受審,生前所有公私過犯必須老實交代。一殿一殿的審,十殿得審十次,什么罪孽 都能審個水落石出。然后定罪量刑,予以懲處,割舌頭啦剜眼睛啦鋸子鋸啦油鍋炸 啦抱燒紅的銅柱啦給拋上刀山啦給推下火海啦等等。誰也休想“一趟子跑過十殿”。

  我站在中間發楞,不知道該交代什么才好。

  有人出來指引迷津,說:“交代寫大字報。”

  我趕快說沒有寫過。那人又點醒我:“《口誅筆伐》大字報呀!”我說那是我 的侄兒余柏奎寫的,與我無關。他問:“總跟你商量過吧?”我說沒有。他又問: “你總幫他改過一兩篇吧?”我說沒有。他又問:“總改過一兩筆吧?”我說沒有。 他又問:“總看過吧?”我說沒有。那人拍掌一笑,據理反問“這就怪了。既然沒 有看過,你怎么又知道他在寫《口誅筆伐》大字報呢?”他向前跨兩步,指點著我 的臉,說:“你們院子里,有人,我不說是哪個,恐怕你都曉得,親眼看見你的婆 娘,就是到余柏奎家里去過,還拿著紙,她手里!”

  我相信這件事很嚴重。6701縱隊弄我來斗,就是為了這件事。我那位上過朝鮮 戰場,在部隊當過文化教員,轉業回故鄉教過中學,寫大字報提意見當了右派,受 盡折磨終于摘帽的老侄兒,他真不該去給紅工造反兵團當筆桿子。四個月前,有人 夜半來抓他,還鳴槍兩響示警,弄他去某處一頓黑打,打得五癆七傷,就是為了他 寫的大字報刺痛了一些歪人。其實他執筆的《口誅筆伐》專欄,據他十年以后告訴 我說,都是本著《人民日報》《紅旗》的社論精神和宣傳口徑寫的。我雖沒有看過, 卻能想象出他的那些大字報一定很左,一定是典型的文革腔。那些歪人不是東西, 欺軟怕硬。要揪,他們就該去揪姚文元和姚文元以上,不該死死揪住一個無權無勢 的摘帽右派不放。“二月鎮反”坐了監獄以后,本鎮的造反派頭頭們內部分裂,一 分為二。一部分人鐵了心,要緊跟偉大領袖的戰略部署,“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 命進行到底”。他們繼續造反,不想回頭。他們是一伙糊涂的殺手。另一部分人學 了乖,既要繼續造反,以便撈取一官半職,又要討好實權在握的所謂保守派,以便 將來再發生反復時不會吃虧。他們是一伙精明的市儈。6701縱隊頭頭們屬于后一部 分人。他們要傾軋前一部分人,便從軟處下刀,整余柏奎。可是余柏奎畢竟摘了帽, 享有公民權利。要整他,不如從更軟處下刀,先整我。余家大院內有一位醫生,也 是造反派戰士,他在“二月鎮反”中還同余柏奎夫婦以及同院的另一對造反派夫婦 一起逃過難,躲避過尖刀團可能的迫害。現在這位醫生卻去向6701縱隊的頭頭告了 密,說我和余柏奎通過雙方的妻子有秘密的聯系。頭頭曾醫生聽信了這位醫生的告 密,便弄我到聯合診所內室來斗,要我交代。如果余柏奎的大字報專欄真有我參與 其中,對他們說來,那就太好了。我相信這件事很嚴重,所以竭力辯解,力求說明 真相。我深怕這件事到頭來既污了我的清白,又害了我的老侄兒。

  他們誤認為我是在狡辯,態度又傲,說話又聱,所以群情憤憤,眾口洶洶。紅 鼻子跳上來扇我一耳光,陳大嘴巴沖上來扭住我打。他自幼當木匠,臂粗拳大,打 得我叫:“我還有,唉喲,一家人,唉喲,要吃飯呀!打成傷殘,唉喲,拉不動鋸, 唉喲,我咋辦呀!你咋興這樣打,唉喲,陳師傅!”另一些人跑來,拉的拉,擋的 擋,將他勸住。會開不下去了,不了了之。

  我走出聯合診所,看看天色尚早,便回社內解料。聯手羅師傅還在等我呢。

  陳大嘴巴從土地改革那一年起,一直當民兵,打人打慣了。他曾脅追一個地主 女人同他睡覺,后來做了他的妻子。文革一來,他就很少摸過活路,成天在外面鬧 革命,多次吃社里的補助。他的工房常常是鎖著的。他文化低,所以粗暴,這我能 理解,只是我不理解為什么這樣的人上面最愛。至于那個紅鼻子,我后來才知道姓 傅。他是江湖郎中出身,在聯合診所當醫生。因為醫術太瘟,病家多不找他。他每 月診桌上的進款還不夠發他自己的工資。好在所內有兩位戴著歷史反革命帽子的醫 生,一是朱中醫(后來救過我的命),一是余牙科,醫術都很精,進款特高而工資 特低,足以分潤養活紅鼻子之流的庸醫,而紅鼻子之所以鬧革命特別熱心,也就好 理解了。

  何潔發現我左臉青一塊,有指痕,第二天便跑到聯合診所去找6701縱隊的頭頭 曾醫生說理。曾醫生說他當時不在場,又說以后也沒法保證不打,因為下面的人他 管不了。何潔同他頂撞,紅鼻子便跑來罵何潔是“殘渣余孽”。何潔回罵:“解放 那年我才七歲。誰是殘渣余孽,我和你?”紅鼻子大怒,威脅說:“弄你到丁字口 去辯論!”何潔說:“好!馬上去!”便要拉他同去。那天是本鎮趕場的日子,看 熱鬧的鄉民圍在聯合診所門前,遮斷半邊街道。何潔痛哭,罵紅鼻子。兩位不認識 的農民大嫂扶她走開,悄悄勸說:“你咋惹得起他們!他們要整你的男人呀!”

  當時何潔妊娠七月,挺著大腹。是夜鯤鯤在她腹中躁動。小拳頭頂肚皮成一個 可笑的凸包。他倒急著要到人間來了。他哪里知道呢,人間已有許多拳頭正在等他 來挨,只因為他的爸爸是一個“大右派”。


流沙河 2013-08-22 13: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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