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壞脾氣 可人張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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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人張之洞(1)    
  在晚清重臣中,張之洞屬于跨世紀的人物,從19世紀活到了20世紀,因此有照片傳世,還不止一張。照片上的張之洞,是個一把胡子的干巴老頭,沒有什么招人喜歡的地方,當然也沒有什么討人嫌之處。說他是可人,當然不是因為長相,而是此老的為官之道。  
  晚清人說張之洞有學無術,袁世凱不學有術,岑春煊不學無術。其實,張之洞有學也有術,而且其術道還挺深。同光之際,清流是朝廷的一景,人稱“青牛”(時人以清流諧音喻此輩),經常激清揚濁,譏諷時政,抨擊權要,尤其好跟那些辦洋務的地方督撫為難。張之洞在京城做清流的時候,向以敢諫聞名,號稱“牛角”,其戰斗力可見一斑。可是,這個牛角卻并沒有因好頂人而丟了烏紗。1875年,四川東鄉縣知縣孫定揚違例暴斂,激起鄉民眾怒,進城申辯,而孫定揚反誣鄉民造反,四川提督不分青紅皂白率兵進剿,燒屋毀寨,殘殺無辜400余人,釀成特大冤案。案發之后,由于事牽西太后特別寵信的吳棠(時為四川總督),任憑言官怎樣彈章交加,朝野上下鬧翻了天,連外國人都知道了,就是平反不了。而張之洞出面,繞開吳棠,將直接責任人孫定揚頂罪,結果立竿見影,冤案按張之洞的建議得以昭雪。1880年,宮里出了件惹得朝野大嘩的事件,事情不大,卻關乎西太后老佛爺的臉面。說是一日西太后讓太監給她妹妹——醇親王的福晉送幾盒食物,可是送東西的太監沒按規矩攜帶腰牌,宮里也沒有事先跟守門的護軍打招呼,結果護軍不放行,太監恃寵跟護軍吵了起來,憤激之下摔掉了食盒,回去報告老佛爺說是護軍無禮,不僅不讓他出去,還砸了東西。西太后聞言大怒,立即下令罷免護軍都統,并將當值護軍交刑部拿問,將置重典。此事由于事關已經有點開始跋扈起來的太監,所以,朝廷自首席軍機大臣恭親王以下,反應強烈,一致認為西太后處置不當,可是老佛爺就是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堅持非要那幾個可憐護軍的腦袋不行。最后還是張之洞出面,不像眾多諫官一上來就把矛頭指向太監的跋扈,暗示西太后寵信宦官,人家從老佛爺自身安全的角度,引嘉慶時林清事件為前鑒,說明宮門護衛制度嚴格的必要性。話說得入情入理,不由得老佛爺不動心,最后護軍得以保全性命,涉事的太監也受到了懲罚。以上面兩個例子看,這個青牛的牛角,不但沒有把人抵痛,有時還正好搔到癢處,無怪乎人家一直官運亨通。  
  對于張之洞來說,既然取得了科名高第(探花),進入翰林之列,那么為官第一階段的目標自然而然是要博取名聲,博取名聲在于敢說話,所以必須擠進清流中去。但博取名聲的時候,也不能忘記事功,否則博的就是空名。像吳可讀這種為了阻止西太后違規立光緒,以死犯諫的傻事,張之洞是絕對不會做的。當然,敢說話自然有風險,但后面的利益也大,關鍵在于怎么操作。事實上,對張之洞來說,身家性命、身后名節和不朽功業,哪個都不能少。進言直諫,雖說是風險投資,但他卻可以將風險降到最小,把收益增到最大。這在于謀而后動的精細,在于審時度勢的眼力。張之洞做清流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在于他的不僅了解西太后的脾氣秉性,而且洞悉每件事情的理路和要害,在進諫時不僅情理動人,還能提出切實可行的處理方案,而不是像別人那樣總是斤斤于道德說教,耍大帽子壓人。  
  外放之后,張之洞做官的目標從博取名聲切換成了博取事功,但此時的他同樣在乎自己的名聲,自然更要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在歷史上,作為清廷的封疆大吏,張之洞的表現應該說很不錯,屬于想有作為,而且有了作為的官員,很快就成為史家所謂后期洋務派的領軍人物。但他在為國家和朝廷著想的同時,也一樣看重自己的身家利益所在,事事精于計算,即使天塌下來,他也不會被埋進去。在著名的戊戌維新運動期間,張之洞實際上是支持變法的,梁啟超以一介小小的舉人之身來見,他恨不得打開總督衙門的大門,鳴禮炮迎接。在他“中體西用”的旗幟下,“西用”的范圍實際上是個可以自如伸縮的大筐,所有變法的內容都可以裝進去,實際上維新派也是可以接受的,至少沒有辦法反對。不過這種提法,卻讓西太后老佛爺聽了受用,為自己留足了后路。顯然,他不像康有為和梁啟超那樣天真,非要捧著一個沒有實權的皇帝鬧變法,在太后和皇帝之間,他的態度總是平衡的。大概他是最早看出,變法的真正癥結,其實在于太后和皇帝之間的權力糾葛。因此,他不僅把自己的得意弟子楊銳送到北京,廁身四小軍機,力圖維護太后和皇帝之間的平衡,而且也沒有像比他低一級的同僚、湖南巡撫陳寶箴那樣,把所有的雞蛋都放到一個籃子里,實心實意地投入變法,搞得動靜特別地大。在西太后盛怒之下,發動政變,胡桃杏子一起數,將楊銳也一并殺掉之后,張之洞沒有受到任何牽累,依舊好官照做。《清史稿》一向為人詬病,但在這一點上看得卻很準:“政變作,之洞先著《勸學篇》以見意,得免議。”  
可人張之洞(2)    
  在張之洞看來,站隊選擇西太后,是因為當時的朝廷實際上姓葉赫那拉,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只能選擇站在優勢者一邊。可是,如果朝廷當政者真的昏了頭,跟列強作對,屬于明顯的拿雞蛋往石頭上碰,真的碰上去了,多半跟領兵出征和八國聯軍干的李秉衡一樣,在洋人的馬蹄下翹了辮子。這種事情,對于一世精明的張之洞來說,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干的,到了這個地步,名節又是第二位的了。在做清流的時候沒有學吳可讀,做了封疆大吏自然也不能學李秉衡。  
  張之洞的精明還體現在他的謹慎小心上,為官多年,他從來不肯弄險。有一則軼事很能說明問題,那是他生命的最后幾年,張之洞被調往京城,明擺著是入軍機,主持新政,但在任命沒有下來之前,他到了軍機處的臺階前,任憑里面的張百熙百般呼喚,就是不肯踏上那一塊豆腐高的臺階半步。原來,當年雍正設立這個機構的時候,曾有這樣的規矩,非軍機處的人,不論官銜多大,只要非請踏上軍機處的臺階,一律殺頭。可是到了晚清,這個規矩早就沒有人理了,但是人家張之洞卻依舊如此較真,其謹慎非同一般。另外,雖然后世史家將張之洞劃歸洋務派或者地方實力派之列,但他跟自曾、左、李以來的一班兒跋扈的督撫還是很不一樣。雖然他的確坐擁東南,兵馬、人事、錢糧大權在握,辦工廠、練新軍都是大手筆。卻很少將他辦的事業,看成自己的夾袋中物。以練兵為例,雖然據說此公弱不禁風,騎馬閱兵還得兩個人扶著,但對于學習西方,實行軍事現代化卻情有獨鐘。編練完全洋式的新軍,他其實跟小站練兵的胡一道起步,但調離兩江總督任上,就將辛辛苦苦練成的自強軍留給了劉坤一(結果是被人家糟蹋掉了);回到湖廣任上,又練成湖北常備軍(湖北新軍),1906年調京入軍機,再次交給別人統領。所以,我們在講到現代軍閥的時候,可以上推至曾、左、李,但張之洞卻不在其中。這里面的緣故,很大程度上在于他的謹慎小心,他不想在朝廷或者歷史面前留下任何一點可能危及其名節的把柄,其用心跟撲滅太平天國之后,曾國藩遣散湘軍是一樣的。忠于清朝是他精心維護的名節之重心,對于這一點,他實在不想令其染上任何的污點。用他自己的話打個比喻,在事功和名節面前,名節肯定是體,而事功只能算是用。  
  正因為如此,做京官的時候,張之洞要做清流,盡管事實上沒有得罪人,反而因此獲得利益,但一定會博得“敢言”之名。這種名聲背后的潛臺詞,就是剛正不阿,屬于忠臣之本。出來辦洋務,不論事情辦得多么聲勢浩大,但對朝廷,卻決不有大的違拗,關鍵時刻,甚至不惜用變革者的血,洗刷自身的名節。但是如果朝廷昏到了讓他白白去送死的關頭,那他還是會將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第一位。顯然,這是所有處事精明者的共同底線。  
  這時候,我們發現了,對于會做官的人來說,無論這個體那個用,“體”弄到最后就是自己的軀殼,頂多再算上自己家人的軀殼。體就是體,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張鳴 2013-08-22 16:3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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