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本文著重對張恨水長篇小說《現代青年》的思想內容和藝術特色進行簡要的評析,并指出其主要價值在于對儒家道德的歷史重估。儒家思想既有精華,也有糟粕;既是華夏民族的凝聚力和粘合劑,也是捆縛華夏民族的繩索。今天的任務,不是簡單地肯定或否定,而是去蕪存精,進行脫胎換骨的改造,為當前的現代化服務。
關鍵詞 張恨水 《現代青年》 儒家道德
A Historical Reappraisal of Confucianist Ethics
As Found in Zhang Henshuis Novel Modern Youth
Du Liqiu
Abstract In this paper,emphasis is laid on an analytical commentary on the ideological content and artistic chatacteristics of Zhang Henshuis full-length novel entitled Modern Youth,and it is pointed out that the genuine value of the novel consists in the historical reappraisal of Confucianist ethics.As things stand,Confucianism has in it both dross and essential, and is a binding agent with cohesive force for the Chinese Nation,but at the same time it is alsoa chain that fetters her initiative.Accordingly,our task today is not to affirm or negate it oversimply.Rather,we should change it thoroughly by discarding its dross and retaining its essential in theservice of our modernization at the present day.
Key words Zhang Henshui Modern Youth Confucianist ethics
背負著“鴛鴦蝴蝶派”的沉重十字架,張恨水的一生,跋涉在文學創作的漫漫長路上,用他堅韌不拔的意志,為現代文學小說庫輸送了一百多部作品。盡管它們不是裝飾在文學殿堂最頂端的鉆石珠寶,但卻是一大批堅實的基石。沒有這些基石,就無法構建輝煌的文學大廈。毫無疑問,張恨水的名字是應與中國現代文學共存的。
張恨水曾被譽為“章回小說大家”,主要不在于他的作品數量之多,而在于他給舊的章回小說注入了新的內容,新的精神,新的生命。中國傳統的章回體小說,當其走過漫漫長途之后,到了清末民初,已經呈現了衰落的跡象。故事內容的公式化,情節結構的程式化,藝術形式的僵化,使它無法與“五四”前后新興的新派小說相抗衡。只是到了張恨水出現之后,才又延續了章回小說的生命。
張恨水從小浸淫于舊書堆里,十幾歲就已讀了數百種舊小說了。這對他以后從事章回小說創作,有著巨大的影響。在他開始從事創作的時候,又恰逢“五四”狂飆席卷中國大地,因此,他又不可能不受到新文化思想的洗禮。正是這種深厚的舊文學根底和若即若離的對新文化思潮的向往,使他能夠把新內容和舊形式熔為一爐,創造出具有自己獨特風格的,為中國老百姓喜聞樂見的新章回體小說。他說過:“我之死抱著章回小說不放,自己是有一個想法的。我當年認為新派小說非普通民眾所能接受,我愿為這班人工作,改良章回小說,不寫俠客口中吐白光,才子中狀元,佳人后花園私訂終身的故事……因此所取題材多以社會為經,以言情為緯。”[①]張恨水的這段話,闡明了他創作章回小說的宗旨和他的章回小說的特色:一是為普通民眾而創作,二是不寫老套的故事,三是把社會現實揉進言情小說的框架中,使舊形式為反映新的社會現實服務。這三點,應是張恨水的小說深受群眾歡迎而且今天仍有其價值的主要原因。
《現代青年》出版于1934年。在張恨水的《寫作生涯回憶》中,并沒有提到這本書;在評論界,除了董康成在《在歷史的座標上》一文中有一小段文字提到外,還沒有專門文章進行評論。這些說明,這本書不論在作者或在評論界,都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
董康成的文章,在肯定《現代青年》的價值,指出了作者對舊教育制度、教育思想作某種程度的批判的同時,又指出了小說的局限和錯誤:“其中包括對‘新’知識分子的批判,不過他所運用的批判武器是較為陳舊的,在批判罪惡的同時,有意無意地宣揚了保守、甚至僵化思想,即使像《現代青年》這樣局限較小的作品在暴露銅臭的同時卻過份贊揚了雖然渾厚、純樸但封閉、落后的小農意識,甚至把罪惡產生的根源錯誤地歸咎于‘反封建’。”“張恨水看到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各種危機,然而卻沒有接受先進思想,以傳統道德來反對封建社會不肖子孫及資本主義腐朽勢力。”[②]究竟張恨水是否宣揚了保守、僵化的思想?傳統道德是否一無是處,應當全盤否定?“五四”時期的反封建是否存在矯枉過正的弊病?也許在“五四”狂飆已經過去70多年之后,我們更有可能平心靜氣地予以審視。
毋容置疑,張恨水在“五四”時期是游離于新文學陣營之外的,他的小說甚至還遭到新文學陣營的批判。他一方面接受新思潮的哺育,同時又與新文學陣營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也許正是這種保持距離的位置,使他有可能成為某些羅漫蒂克的新文學作家的諍友。在《現代青年》的后半部,出現了一位新文學作家余何恐。余何恐標榜自己是個平民化作家,致力于平民文學的創作。有錢的時候,他與一班以現代青年自許的青年男女在一起吃吃喝喝,高談闊論,談理想,談一元論和二元論;沒有錢的時候,就當家具,餓肚子,編劇本賣錢。他想編一本三幕劇,題目是《牛》,“想在這篇劇本里,把農村經濟崩潰的核心來把握住”,但實際上,正像他的畫家朋友所畫的牛,把繩子縛在牛角根一樣,他對農村生活也是一無所知的。他又寫了一個兩幕劇《鄉下人》,是暴露資本家丑態的,本已準備上演,因后來他的后臺老板銀行經理的反對,立刻取消演出計劃。張恨水以調侃的筆調和漫畫化的手法給新文學作家畫像,雖未免有點過于刻薄,但也指出了某些羅漫蒂克的新文學作家脫離實際、空喊口號、行言不一的弱點。
在“五四”時期的反封建大潮中,張恨水雖不能說完全置身于大潮之外,但至少不是積極投身于其中的。這種若即若離的態度,使張恨水更多地不是看到這場變革的歷史必然性,而是看到革命進行中所帶來的某些偏頗。說張恨水“把罪惡產生的根源錯誤地歸咎于‘反封建’有點言過其實,說他試圖對反封建進程中某些矯枉過正之處進行匡正,應該是比較符合事實的。《現代青年》的價值,也許就在于這種匡正以及對于儒家道德的歷史重估。
“五四”時期的新文化運動,以反對舊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對舊文學提倡新文學為兩大旗幟。當時的一班新人物,為了沖決儒家思想與封建禮教的思想禁錮,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口號,提倡婚姻自由,提倡個性解放,無疑都是正確的,必要的。但是,把新與舊的矛盾,有意無意地歸結為父與子的矛盾,就未免有點簡單化了。當時的文化革命主將魯迅,由于受到進化論的影響,也曾經深信“將來必勝于過去,青年必勝于老人”[③],因而“革命要革到老子身上”[④]。在反封建潮流激蕩之下,當時出現的文學作品中,凡是寫到父與子的矛盾的,幾乎清一色都是青年代表革命、進步,老年代表頑固、落后。這種寫法當然有其反封建的意義,但當其變成一種思維定勢,變成公式化、絕對化之后,對于建立一種和諧的家庭倫理關系,對于青年的健康成長,也不可避免地會帶來一些消極的影響。事實上,魯迅后來也已認識到了過去只相信進化論的偏頗。他說:“我在廣東,就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兩大陣營,或則投書告密,或則助官捕人的事實!我的思路因此轟毀,后來便時常用了懷疑的眼光去看青年,不再無條件的敬畏了。”[⑤]魯迅此時已完成了世界觀的轉變,因此能夠用階級論的眼光去看待青年。張恨水當然達不到這種思想的高度,但正所謂旁觀者清,他在現實中詳加觀察,卻也發現了同是青年,既有革命的,進步的,也有“若干青年,耗其父兄血汗掙來之錢,如泥沙擲去,勞逸相懸,亦良為不平。而此等人則尚高談主義,以現代青年自命”[⑥]。可見張恨水對周計春這一類“現代青年”的鞭撻,目的在于糾正某些新文學作家認識上的偏頗,并不是“把罪惡產生的根源錯誤地歸咎于‘反封建’”。
面對當時文學作品對父與子矛盾的表現日趨公式化、概念化的狀況,張恨水在提出自己的新的父子矛盾格局的時候,就不是從概念入手,而是以細膩的描寫、飽滿的形象、豐富的情感來扣動讀者的心弦,做到以情感人,以情服人。小說中對周世良舐犢情深的父愛的描寫,就有一種催人淚下的感人力量。由于妻子早逝,周世良父兼母職,辛苦撫育獨生兒子周計春成人。在他的夢想里,不僅要使兒子健康成長,而且要讓他接受高深的教育,將來成為社會的有用人才。然而,作為一個鄉下的貧苦農民,三餐尚且難以為繼,要讓兒子受高深教育,談何容易。為了兒子的前途,小說特意描寫了周世良兩番破產的情節:第一次是周計春小學畢業,為了送兒子進省城升學,周世良賣掉田產莊屋耕牛,以及犁耙鍬鋤等物,進省城開豆腐店;第二次是得悉兒子在北平縱情聲色、無心向學,又拋棄家里的未婚妻,一氣之下,又把豆腐店盤掉,到北平尋找兒子。他到北平后,并沒有見到兒子一面,最后是貧病交加,流落街頭,含恨死去。與周世良的鞠躬盡瘁形成對照的是兒子計春的墮落。他本來也曾被譽為鄉里的孝子和神童,但到北平后,由于意志薄弱,經不起有錢人家小姐的誘惑,從此出入妓院舞場,尋歡作樂,把升學深造一事完全置諸腦后。在張恨水的筆下,父與子的矛盾格局完全顛倒過來了,父親周世良是作者謳歌的正面形象,占據了作品的中心位置。他勤勞、正直、慈愛,對兒子盡心盡意,然而卻沒有得到兒子善意的回報。兒子周計春則是作者批判的反面形象。他以“現代青年”自居,實際上卻腐化、墮落,耽于享樂,不圖上進。小說所描繪的是一幅父慈子不孝的畫面,但在字里行間,卻浮現著張恨水對“父慈子孝”的儒家理想的企求。
董康成說:“即使像《現代青年》這樣局限較小的作品在暴露銅臭的同時卻過份贊揚了雖然渾厚、純樸但封閉、落后的小農意識。”“以傳統道德來反對封建社會不肖子孫及資本主義腐朽勢力。”這個提法是有根據的。小說描寫了兩大生活群落。他們處身在不同的活動空間,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生活理想、生活信條和不同的人際關系。一個是以周世良為中心的生活群落。在這個群落中生活的人物,包括潛山鄉下的王大媽和她的女兒菊子,小學里的劉校長,安慶城里的倪洪氏和她的女兒菊芬,中學校長馮子云等。在這個生活圈子里面,人與人之間相親相愛,互助互讓,人們都生活在一種愛的氛圍中,雖然物質上并不富裕,但精神上十分滿足,自尊自重,自敬自強。在這個生活群落中,雖有點封閉,但并不落后,其渾厚、純樸的人情味,至今仍有魅力。與這一群落相對應的是以周計春為中心的生活群落。從書中寫到的人物,這一群落應包括安徽首富孔家大小姐孔令儀,孔令儀的父親孔善人,孔家仆人魯進,孔令儀的朋友袁佩珠、陳子布,以及舞女陸情美、唐小曼等等。生活在這個群落中的人,渾身發散著銅臭,生活奢華,心靈空虛,每天吃喝玩樂,不事生產,互相之間爾虞我詐,勾心斗角。
在周世良這一生活群落中,無論是人物的思想或行動,自始至終貫穿著儒家的以“仁義”為核心的生活理想。孔子說,仁者“愛人”,也就是把愛施諸于人。周世良與倪洪氏母女之間,相濡以沫,互相支持;劉校長和馮校長努力幫助窮學生周計春,使他有接受教育的機會;周世良在得悉兒子毀除婚約之后,首先考慮到的不是能夠高攀富戶,而是這可能給倪洪氏母女帶來的傷害……這些都說明,他們的行動體現了仁的宗旨:愛人。周計春這一生活群落所體現的,則是西風東漸之后極端個人主義與自由主義的西方價值觀念的泛濫。東西方價值觀念的沖突,是“愛人”與“利己”的沖突,在這兩個生活群落中有充分的表現。張恨水的思想感情是明顯地傾向于周世良的。他贊揚維系周世良這一生活群落的仁者愛人的儒家思想和渾厚、純樸的風俗人情,而鞭韃周計春等人的極端個人主義和享樂主義,盡管這種極端個人主義是以“現代”為包裝的。當然,張恨水也清醒地認識到,在“打倒孔家店”的大潮中,他所醉心的儒家思想體系,已處于崩裂瓦解的境地,因此,他給小說的結尾設計了周世良死于貧病交加、菊芬死于自殺的悲劇結局,以矛盾的心態點明了儒家思想體系在當時已處于無可挽回的頹勢。但是,在書的末尾,張恨水又描寫周計春跪在父親墓前,承認自己是“天地間一個罪人”,請求父親的饒恕。這一末尾的插筆,可以看作是張恨水在無可奈何中的一種自我安慰,也可以看作是他對將來總有一天會重評儒家思想的朦朧預期。
“五四”新文化運動已經過去了70多年,《現代青年》出版到現在也已過去了60年,現在已到了可以公正地重新評估儒家思想的時候了。儒家思想是一個龐大蕪雜的思想體系。它匯集了孔子以前的許多代人的智慧,也是華夏民族的思想文化的結晶。經過數千年的推行和熏陶,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儒家思想已融化在每一個中國人的血液中,貫穿在每一個中國人的思維和行動中,也體現在風俗習慣、行為準則以及各種人文景觀中。這個龐大的思想體系,既有精華,也有糟粕;既是華夏民族的凝聚力和粘合劑,也是捆縛華夏民族的繩索。因此,今天的任務,不是簡單地肯定或否定,而是應如何去蕪存精,去偽存真,因勢利導,接受其中合理的部分,為今天的社會主義現代化服務。
儒家學說受到歷代封建統治者的青睞,主要原因是儒家教忠教孝,可以為鞏固封建統治秩序服務。《倫語》“學而”篇第二章是這樣寫的:“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儒家的核心思想是“仁”,而孝悌又是仁之本,如果每個人都以孝悌作為自己的行為準則,那就沒有人會犯上作亂了。
對于儒家的忠孝學說,應該以辯證的觀點從正反兩方面看待其帶來的影響。一方面,由于統治者的強制推行,發展到后來,變成了“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父要子亡,子不亡不孝”的愚忠愚孝,無疑為暴君暴政的產生提供了豐沃的土壤,同時也扼殺了民族的生機,阻礙了社會的發展。但另一方面,儒家的忠孝學說,也使人民群眾能自覺地把國家民族的利益放在首位,使個人利益服從國家利益,增強民族的凝聚力,同時適當提倡孝悌,也有利于促進家庭的和好與融洽。近年來,屬于儒家文化圈的日本、新加坡、韓國、臺灣、香港等國家和地區在經濟上的崛起,人們都歸功于新儒學的勝利。于是,如何對儒家學說進行去蕪存菁,使其為今天的現代化服務,又成為人們感興趣的話題。
《現代青年》敘述了一個由于儒家倫理道德崩解而引發的社會悲劇,試圖引起人們對儒家學說進行重新評估的興趣,雖然在當時未引起大的注意,但在今天看來,都表現了張恨水的超前眼光和獨到的見解。
《現代青年》的論辯色采是較強的,但張恨水遵循藝術的規律,力圖使這種論辯色采通過具體可感的藝術形象來體現,因而不會流于空洞的說教。
為了加強小說的可信度和真實性,作者在小說的前半部,采用現實主義的手法,以豐富細節的描寫,貼近現實地表現人物的內心世界,使作者的觀點在真實的描寫中得到讀者的認同。張恨水在《作者自序》中寫道:“《現代青年》一書,予不敢謂佳,然下筆時,不敢超出社會實況,則較之作《似水流年》,有過之而無不及,讀者而疑吾言,則在青年馳逐之場,稍加研究,必有發現不少之西裝革履,皆父母血汗之資所易也。”為了增強真實性,作者在前半部中,描寫筆法十分細膩。周世良克勤克儉,撫育兒子周計春成人,甚至不惜變賣田地祖屋,送兒子到省城讀書,以及周家父子與倪家母女從鄰居到變成親戚,都用的是工筆細描。雖難免有些拖沓瑣細,但通過這種細致描寫,卻達到了作者所提出的“不敢超出社會實況”的目的。后半部采用的是大開大闔的筆法,帶點兒浪漫主義的傳奇色彩,情節曲折而且發展迅速,這一方面是為了提高讀者閱讀的興趣,另一方面也是為以突兀結局引起讀者注意,以達到警醒世人的目的。
(責任編委:夏之放 責任編輯:翕奕波)
注釋:
①②張恨水:《我的生活與創作》,轉引自《張恨水研究論文集》252頁;21頁。
③⑤④《魯迅全集·4》,5頁。見《魯迅全集·1》,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245頁。
⑥張恨水:《現代青年·作者自序》,北岳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1頁。
汕頭大學學報:人文版032-036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杜麗秋19951995 作者:汕頭大學學報:人文版032-036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杜麗秋19951995
網載 2013-09-10 20:4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