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哲學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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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子》一書是先秦道家學派的奠基之作。在這部書中,老子提出了以“道”為核心的一系列哲學概念和范疇,創立了宇宙存在和生命境界相統一的形而上學體系,闡述了“歸根曰靜”的人生境界和“滌除玄鑒”的修養方法,構建了“無為自化”的政治哲學和“小國寡民”的社會理想。本文試對老子哲學思想體系作一全面考察,以就教于學界前輩同仁。
      一、“道”與“德”——老子論宇宙存在與生命境界
  “道”是《老子》書中使用最為頻繁的一個概念,是老子哲學的最高范疇。老子在把宇宙世界看作是一個整體存在的基礎上,確立了“道”的本體地位。
  老子認為,萬物都由“道”而生,獲得生命,“道”因而是萬物存在的依據,即“萬物之宗”。老子把“道”與萬物之間這種生與被生即從無到有的關系比喻為母子關系。“道”為物之母,物為“道”之子。母性即在于能生,而“道”之所以為宇宙本體首先就在于它具有產生天地萬物的特性和功能。從這種認識出發,老子進一步把“道”比喻為幽遠深妙的女性生殖器官——玄牝”。如同女性那偉大的生殖能力一樣,“道”是天地之根、萬物之母。雖然“道”是天地之根,萬物之母,但“道”并非是脫離天地萬物而獨立存在的某種物質的或精神的實體、基質,而就是天地萬物本身,是宇宙世界所具有的那種生生不已的創生機能。正是這一機能使得宇宙世界流動不息,周行循環,充滿著生機和活力,萬物從無到有,從有又返回到無;萬物有生就有死,但一物之死的同時,又有新的它物降生,生死相繼,永不歇息。這充滿了生死變化的宇宙世界,是那樣廣闊無垠,無窮無盡,幽深玄秘,你無法真正地把握它,更不能給它以真確的命名,只能勉強稱之為“道”,名之為“大”。
  對這個神妙無垠的大道世界,老子還用一連串虛幻莫測的特殊術語來加以描述,稱之為“玄”、“妙”、“混成”、“恍惚”、“窈冥”。因為廣闊無垠的“道”的世界不是某種具體的存在物,它無象、無聲、無形,故而“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雖然沒有邊際,但又并非不存在。因為有著太多的包容,它自身反倒仿佛是一片空虛,就是說,與具體的萬物的有形有色有聲相比,“道”是無,是空虛,但正是因為它沒有某種具體的象、聲、形,反而能包容一切象、聲、形。它能夠產生萬物,所以它雖非實體,但卻實存。它是一切有形之物產生和變化的根據,因而是真實的存在。這一存在不僅包含有現實世界的存在物,還包含著可能存在的一切事物和現象,因為無論現實和可能的事物都必定有一個從無到有的生成。從“道”是創生機能而非實體存在來看,“道”是無,但從“道”產生物、包容萬物來看,“道”又是有。“道”是無與有的統一,是現實與可能的統一,是存在與非存在的統一,一句話,是宇宙世界本身,或者說是宇宙世界的創生機能——那種生生不已的存在狀態。老子認為未有天地萬物之前就應有生成萬物的機能,所以“無”物卻是天地的本始;而萬物生存就是有,所以“道”即是萬物之母。它玄遠幽秘,是宇宙世界千變萬化的總門。這就是說,作為整體存在的宇宙世界的本體之“道”,其“體”無形,它不是具體的存在物,沒有任何具體的規定性,但又包含著無限的可能性;正是這種無限可能性的存在,由潛能而生成萬物,萬物就獲得了自己的規定性,成為現實的存在,所以“道”又有“用”的方面,這個“用”就是“生”,是“有”。從“無”到“有”,從潛能存在到生成萬物,是形上之道顯現自身、由體而用的過程。這一過程流轉不息,生生不已,構成了宇宙世界的千變萬化、萬千氣象。
  正是因為天下萬物都為“道”所生,而“道”不過是宇宙世界自身的創生機能,而生成萬物說到底也就是萬物自生,所以“道”當然不會占有和主宰萬物,而是任萬物自我生長發育。老子把“道”的這種創生萬物卻并不占有萬物的特性稱作“玄德”又叫作“自然”。“自然”也就是“無為”,任由萬物自我成長,不加干預。從“道”自然無為和包容萬物的特性出發,老子十分重視和強調天下萬物各自的獨特價值和存在意義及其彼此相互依存的關系。他認為,美與惡、善與不善、有與無、難與易、長與短、高與下、音與聲、前與后,都相互依存而各有其獨特的價值。這樣,天下萬物自由生長,不同事物的相互對立和互相滲透便構成一個和諧而統一的宇宙世界。
  作為宇宙世界的創生機能,“道”產生了天地萬物,但“道”對萬物又是“無為”,體現了宇宙世界“自然無為”的根本精神和原則。這樣看來,“道”就不僅僅是一個自然本體,不僅僅是生命活動的“創造者”、“賦予者”同時還是一個價值本體、道德本體。對“道”的這一雙重意義,老子用水和江海、河川與母親來象征和比喻。水無形無色,但卻能夠包容一切,可以滋潤大地,養育人類,決不與萬物相爭。這與用母親象征和比喻“道”是一致的。水對它物的柔弱不爭,母親對孩子的生長哺育,象征著宇宙世界的“自然”精神,體現了“道”的“無為”的特性,這是萬物得以自由生長的保證,是宇宙世界能夠既充滿生機又和諧存在的關鍵和秘密所在。而這也正是老子哲學的歸宿和命意所在。老子哲學的目的是要把握宇宙世界的存在狀態,給現實的社會和人生尋找一個存在論的本體依據,并建立起社會人生價值體系。這個體系以“道”為最高范疇,以“自然”為“道”的精神品格和內涵,以“無為”為其功能特點和行為原則,構建了老子哲學的形而上的“道”論。
  在提出“道”論的同時,老子還提出了“德”論。他在以“道”來揭示和展現整體的宇宙世界的存在狀態和根本特性之后,又從天地萬物的角度和方面來考察生命存在的特性和活動過程,從鳥瞰宇宙世界走向了微觀地透視個體生命。“德”論所要回答的正是天地萬物如何獲得生命的本質和特性,如何實現自身的問題。
  “德”字在《老子》書中是僅次于“道”的一個重要范疇。老子認為“德”由“道”而來,是“道”在物中的顯現和作用。“德”性也就是“道”性,但“德”性對物來說又只是一種潛在的特性,要使它轉化為自身的物性,還必須不斷地蓄積。所謂積“德”也就是要師“道”,師“道”也就是把由“道”所獲得的“德”發揚光大,使其由隱而顯,達到與“道”同一。老子這里所講的由積“德”而復“道”,意味著生命主體在生長發育過程中,真正地實現了自我,體現了宇宙的根本精神和特性。老子在肯定萬物為“道”所生之后,一方面講“道”“自然無為”,不干預萬物的生長發育,另一方面又講萬物須積“德”修“德”以達到復“道”,這實際是在強調生命主體的生存和發展取決于自身的努力程度和以何種方式進取。自身努力和進取方式不同,就會導致不同的生命境界:“上德”與“下德”。
  總之,老子哲學從宇宙整體觀念出發,以“道”來表征宇宙世界的創生機能,目的在于論證和說明萬物的生成是自然發生的過程,天地萬物都是這個世界整體中的有機成份。宇宙世界的存在表現為天地萬物的生成代謝,流轉不息,“道”的提出,取消了天命鬼神對于萬物的主宰,把萬物的發生依據和變化根源歸還給了萬物自身,認為是萬物自己在生成、變化、流轉不息、生生不已。“道法自然”所傳達出來的信息也無非就是對萬物自我生成和生長發育的肯定。從“道”對萬物的角度講,萬物的生長發育是自生自成,但從萬物之間的關系講,“法自然”也就是柔弱不爭。只有“自然無為”,萬物之間才能和諧相處,避免爭斗,建立起統一的宇宙世界。對人來說,更是要依據宇宙世界——“道”的精神,自然無為,才能在自由的環境中正常地生活。這種理想的實現,要靠積“德”修“德”以復“道”來實現。“德”因而就成為生命——主體的生存境界。對老子的哲學體系來說,“道”從“無”到“有”,是從形而上落實到形而下,生成天地萬物;而從“道”到“德”則是講萬物主要是人如何實現自身,如何體現宇宙精神——“自然無為”。在老子哲學中,“道”和“德”所要揭示的是宇宙世界的“生”,所要實現的是宇宙世界的“和”,而貫通起“道”、“德”、“生”、“和”的便是“自然無為”。宇宙世界作為一個整體存在,不斷地分化為天地萬物,萬物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構成和諧的整體。天地萬物為“道”所生,并獲得“德”通過蓄“德”而體“道”,表現為返回于“道”。這里的“返”并不是講天地萬物為“道”所生而又變為“道”,而是講萬物和人為“道”所生,并通過蓄“德”來體現出“道”的自然無為的精神和特性,所以老子說:“反者道之體”(四十章),即是說萬物和人都以“道”為其本體,蓄“德”體“道”以“自然無為”為精神本質,其外在表現就是守柔處弱,而不是相互侵擾和彼此爭奪,所以老子又說“弱者道之用”(四十章)。只有這樣,宇宙世界才能成為一個統一和諧的整體。“反者道之體”和“弱者道之用”即是宇宙世界運動、變化的根本法則——“常”,又是天地萬物和人生存、發展的基本原則——“命”。這樣,老子哲學就以“道”論為基礎,而以“德”論為歸宿,建立了一個存在論和境界論相統一的即體即用的生命論的哲學體系。
      二、“歸根曰靜”與“滌除玄鑒”
  老子哲學不是一般的自然哲學,其“道”論必須向“德”論延伸,落腳于論證人的生存和發展,解決人的“應有”和“現有”、“理想”與“現實”的關系問題。老子建立了一個以“道”為本體的宇宙結構體系和生命存在模式,以此為根據,來對照人的現實存在,論證和企圖建立人的理想的生存狀態,主張通過“積德”和“修德”,達到與“道”合一的境界。
  人在老子哲學的宇宙結構和存在體系中處于一個十分重要的地位。老子認為,宇宙間有四大存在,“四大”是圍繞著人來提出的,講“道”是為了給人“立法”,講天地是予人以生存環境。按照老子的思維邏輯,宇宙世界是和諧的整體存在,“道”是宇宙世界的本體,人、地、天都以“道”的“自然無為”的特性為生存法則,這樣,萬物就能自由和諧地生長。但現實的人生卻完全不是這樣,人們迷惑于自己的私欲、私利而不知“道”,是由來已久的。人之迷迷于其私欲、私利,人道背離天道其表現即是為私欲、私利所驅使的社會不公。因而“欲”是引起社會紛爭和動亂的根本原因。
  老子認為,在人的現實生活中,與“欲”相聯系的“知”是造成人生悲劇的又一原因。它是幫助“欲”得以實現的工具,也應當加以拋棄。在老子看來,好的治民之法只是滿足人們的基本的物質生活需要,使他們身體強健,但要約束和抑制他們的心志,要使民無知,無知才能無欲。因此,老子主張“絕圣棄智”。但老子并不是絕對的主張“棄知”、“去智”。問題的關鍵在于要弄清什么才是真正的知、有益的知。老子認為知道有所滿足和適可而止,而不是貪得無厭,才會不致于受到屈辱、不致于給人帶來危害,才能夠保持生命的長久存在。這樣的知才是真正的知、有益的知。這種知也就是知“道”,是對于“常”即宇宙根本精神和法則的把握,決不是對那些紛紛擾擾的欲利,對那些可能引起“大偽”的“智慧”的知。懂得這一點,人們才會感到自己是無知的,也才會避免到處逞強好勝、爭相夸耀,保持一種虛懷若谷的心境和靜默謙虛的態度。
  應當看到,老子批評人們追求名利、欲望和榮華富貴,并排斥為了實現這一生活目的和追求而運用人的智慧,目的是維護人的生命存在的根本利益和和諧的人際關系。他看到了利欲和智慧的消極作用,有其合理的一面。但他并不了解,人們對利欲的追求和智慧的運用更有其進步的一面。因為追求利益和運用智慧能夠開掘和發揮人的潛能,促進科學技術的進步和物質生產的發展,以滿足人們日益增長的需要和實現人的發展,從這個意義上講,老子的批判帶有片面性。
  從“欲”和“知”有害于人生的認識出發,老子認為,理想的人生境界應當是無欲、無知,保持一種“虛靜”的生活狀態。“虛靜”的實質是“自然無為”,它體現著“道”的精神和特性,在這種境界和狀態中,統治者無為,民“自賓”、“自化”:百姓無為,智者不作,無欲無知。人們彼此之間不相侵擾,也就都獲得了安寧純樸的生活。這意味著回復到人生根本上來了。老子把“靜”看作是萬物之根、人生之命、大道之常,是理想的人生境界。只有靜,才能既不傷身,又不害人;既不給他人造成損害和禍害,也不給自己帶來痛苦和煩惱,從而使社會安定,生活寧靜。這才能保持自我和他人的生命的長久存在。
   《老子》書中使用了一系列諸如“柔”、“弱”、“小”、 “下”等概念和術語來表達“虛靜”的內涵,并與“實”、“盈”、“強”、“大”、“上”等概念相比較,或直接或以隱喻的方式來論證“虛靜”對人生的重要意義和價值,并凝煉成為“柔弱勝剛強”的命題。老子認為,表面的強壯卻意味著正在走向死亡,而表面上柔弱卻包含著強大的生命力。柔弱意味著富有生命力,它不是虛弱、脆弱,不是懦弱、軟弱,而是柔韌,具有一種不斷發展和成長著的生機,必定勝于強壯。因為老子哲學是講宇宙存在和生命境界的哲學,它強調宇宙世界的生命運動,從發展的眼光來看待事物和生命的強弱,這是很自然的。老子以“柔弱勝剛強”,對“歸根曰靜”的人生理想作出了經驗論的論證,不失為生命運動的辯證法,并因而成為一種生活的智慧。
  老子把“歸根曰靜”的人生境界常比喻為“守母”。“母”是“道”,是天地之根、萬物之本,是人之根本。人為母所生,為“道”所出。母親能夠保護子女,子女如能守“道”,以“道”的“自然無為”為生活原則,無知無欲,就能化“道”為“德”達到與“道”合一,從而進入人生理想境界。從“守母”的角度,老子又把這一境界比喻為“嬰兒”的境界。“嬰兒”雖然柔弱但卻富有生機,而嬰兒之所以富有生機,是因為他還未同他物、他人形成對立和沖突,未曾受到傷害和侵擾,沒有消耗他的精力,他的生命力處在潛藏的狀態。否則,如果象成人那樣向外追求,必然要消耗自己的精力。所以,利欲是對生命力的損耗,是對“道”的背離,對“德”的破壞。老子希望依靠圣人的作用,感染和影響人們,使其心思化歸于渾樸,回復到嬰孩的無知無欲的原初狀態即人生的理想境界,從而保持自己內在的生命力。同時,老子又把“守母”的境界比喻為“樸”,“樸”即“道”,老子主張“復歸于樸”就是要求體現“道”的精神特性,如果說“嬰兒”象征著純真,無知無欲,“樸”則象征著質樸,是宇宙世界的原初本始狀態。在原初本始狀態中,“道”尚未分化為物,因而還是一個整體,萬物的自我欲求不會突破度的界限,也就不致形成彼此間的沖突和對立。對人的生存來說,克服欲知的束縛,保持“常德”,不離開并畜養“常德”,這就回復到了“嬰兒”和“樸”,超越了現實人生,達到了理想境界。這就是說,以“歸根曰靜”為其本質的復歸于“嬰兒”和“樸”就是實現了與“道”合一,因而是體現了“道”而擁有了“德”,從追逐名利和運用智慧的不合理的現實人生進入了和諧統一的“道”的宇宙世界和生命境界,實現了人生理想。
  那么,怎樣才能復歸于“嬰兒”和“樸”,以實現蓄“德”而體“道”,達到理想境界呢?老子提出了“滌除玄鑒”的人生認識和修養方法。“涂除”是洗去的意思,“玄鑒”是指通過洗去雜念即無知無欲而使心靈深處明澈如鏡,從而把“道”賦予人的“德”顯現出來,并不斷地蓄積涵養。這既是去認識“道”也是來蓄積“德”,是從把握宇宙世界的精神和實現人生理想的結合上,所提出的一種獨特的認識和修養方法。它既是認識方法,更是修養方法。首先,這種方法不是感性認識的方法,不是通常那種以具體事物為對象的認識。
  因為“道”并不是關于具體事物的知識,而是宇宙世界的精神特性和運動法則,認識前者要不斷增長和積累具體知識,而把握后者恰恰需要拋棄前者以不受具體事物的限制,因而“道”雖不是獨立存在于天地萬物之外的某種實物,但也并非限于某一物,只有排除一物的限制,才能擁有一切物,以至于達到對于宇宙世界的整體把握。正是因為“道”并非一物,而是包容了一切物它才是偉大的。要認識和把握“道”,就需要把那對于具體事物的知識“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才能體現出“道”的特性,體現出宇宙精神和法則,從而得以進入人生理想境界。其次,它也不是理性認識。“道”不是具體的某種實物,因而不能獲得實物才有的“名”,故而不可言說。不能說它是什么,只能說它不是什么,說它不是物,或是無物。即使名之為“道”也是勉強稱之。既然不能以“名”稱之,當然就不能成為理性思考的對象,因為理性思考必須借助概念、范疇來進行。正是因為如此,在《老子》書中,關于“道”的哲學的闡述不是以概念,范疇的推演來進行的,而是通過象征、比喻或以種種“正言若反”的表達來暗示或呈現出來。
  總之,老子實際上是認為,認識和把握“道”無須向處追索,只需向內反觀,因為“道”生成萬物,特別是生成人時,已賦予它們以“德”,反觀“德”也就是體認“道”。但由于人不僅有“德”,還有欲和對外界事物的知,正是它們使得主體的“德”隱而不顯,所以要“見道”,無非是把遮掩著“德”的種種雜念和意識加以掃除,而使明澈如鏡的心靈顯露出來。這就是“滌除玄鑒”。通過去除知、欲,用“靜”或“無”的方法,使人的心靈保持虛靈而平靜,從人的異化的狀態中回復到“道”或“樸”的原初狀態,如同“嬰兒”那樣柔弱而富有生機,這就是最高的人生理想。老子把這種理想境界與人的異化狀態作了種種對比,在他看來,為欲利和知、智所驅使的人生是丑惡的,而只有含“德”體“道”、“歸根曰靜”的境界才是美好的。
  應當說,老子從批判現實人生的追名逐利,提出要通過無知無欲而保持人的心靈純樸和淡泊寧靜,這對制止人的片面發展,避免社會混亂,是有積極意義的。加之老子并非禁欲主義者,而只是反對過度地追求物質享受,這更是很可寶貴的。他從維護人的生命存在的根本利益出發,提出人在物質欲望之外應該有更高的超越追求,以突破物的界限而達到對宇宙世界整體及其精神、特性和運動法則的把握,并認為這是人生美好的理想境界,這對開闊人們的精神世界,提高生活境界確實是有益的。只是他未能同時看到,達到這一境界并不與人們對物質欲望的追求相對立,并且也必須通過整個人類的歷史實踐的不斷發展,甚至通過異化狀態的“發酵”才能釀造出更加甘甜的人生美酒。
      三、“無為自化”與“小國寡民”——老子的政治策略與社會理想
  社會政治哲學是老子思想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老子建立社會政治哲學是從批判現實的社會生活和政治狀況入手的。他以“道”為原則和依據,對現實社會政治生活進行了深刻揭露和嚴厲批判,他認為“道”常無為,本來是非常易于理解的道理。人們只要依“道”而行,就能和諧相處,于己、于人、于整個社會都是有利的。但人們卻不能懂得這一淺顯的道理,不去實行這個應有的原則,不去走那光明寬闊的大道,而偏要走上狹窄的小徑,縱情于聲色貨利,沉湎于五色、五音、五味,用智逞強,追名逐利,為盜作賊,紛爭不己,整個社會生活已是混亂不堪,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
  老子認為,從政治管理的角度上講,出現這種狀況的原因在于統治者不是以“道”治民,而是以“有為”理國。統治者“自見”、“自是”、“自伐”、“自矜”,他們自逞己見,自以為是、自我夸耀,抬高自己,結果越是施政嚴厲,人們反倒越加狡黠。統治者設立的禁令忌諱越多,人民就越是貧窮,盜賊也反而不斷增多。之所以有人提倡仁義、孝慈,正是因為已經出現了背離倫常之道的社會現象。總之,正是由于統治者有所作為,才使得國家社會陷于貧窮、混亂之中。
  不但如此,統治者自身的生活也是驕奢淫逸,靡爛不堪。即使是國家、社會貧窮不堪的情況下,他們仍然過著奢侈靡爛的生活。為了滿足自己的奢侈需要,他們橫征暴斂,甚至威脅到人民的生死,逼得人民以死來抗爭,到了這個時候,老百姓死也不怕,統治者就是想要用殺滅的辦法來鎮壓人們起來鬧事,也不會有任何效果的。更為嚴重的是,統治者還窮兵黷武,致使戰爭不斷,給社會生活和人民生命財產造成多么慘烈的危害!
  正是因為老子認為統治者背離“道”的精神和特性,不是無為而是有為,從而造成了國家的衰敗、社會的混亂和人民的痛苦,要改變這種現實,就必須去除統治者的“有為”。就是說,只要統治者不帶頭追名逐利,濫用智慧,不去煩擾和侵害人民、人民自然知道怎樣勞作、怎樣生活,自然符合于“道”的要求,淳樸寧靜,行為端正,富足美滿,生長化育。對于統治者來說,也只有“無為”才能達到“無不為”的目的,只有“不為大”才能達到“成其大”的目的,只有“無私”才能達到“成其私”的目的。在老子看來,統治者的根本利益并不是其個人的生活享受而是能否維持他對國家的統治,后者才是統治者的“大”和“私”,如果為了個人生活的享受而去巧取豪奪,欺壓百姓,甚至發動戰爭,到頭來必將葬送自己的統治。《老子》中有大量關于“圣人”、“候王”、“君”的思想品格和行為原則的論述。從其現實身份來講,他們是“候王”、“君”,而從其理想人格形態上講,則是“圣人”。老子希望和要求“候王”、“君”能夠以“道”治國,在政治統治上貫徹“自然無為”的原則,成為理想中的“圣人”。通過這一轉化,達到拯救社會、革新政治的目的。盡管這在主觀上可能是為了幫助“候王”、“君”鞏固統治,實現“長治久安”,但客觀上也確實有利于解除人民百姓的苦難,緩解社會矛盾和政治沖突。
  對于“圣人”這一人格形象,老子用所謂的“三寶”來集中說明。老子說他所保持而珍惜的“三寶”,一是“慈”,即對他人、他物慈愛;二是“儉”,即要求限制過分的物質欲望;三是“不敢為天下先”,即不敢居于天下人的前頭,也就是他經常說的“不自見”、“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不自為大。他認為只有“慈”才能勇武,“儉”才能廣大,“不敢為天下先”才能成為眾人之長。他認為,“三寶”之中以“慈”為重,因為“慈”體現著“天”——“道”的精神趨向。他并把能否保“慈”提高到關系著統治者的生死存亡的高度來認識。在老子的“三寶”中,閃耀著可貴的古典人道主義和宇宙世界萬物和諧相處的理想光輝。
  面對不合理的社會現實,老子對遠古盛世充滿了眷戀和懷念。他認為,人類社會歷史的發展,經歷了一個政治關系從君臣上下相安無事到日益緊張和對立的演變。在“古之善為士者”和“古之善為道者”的遠古盛世里,人民僅僅知道有統治者的存在,但不會受到他們的侵擾,統治者“自然無為”,沒有禮儀制度,沒有煩令苛政,人民自然地生長化育,六親相和,孝慈充盈。后來隨著統治者權勢的加大,人民開始親近而贊揚他,以至于畏懼他,甚至終于又輕侮他。因為統治者以仁義禮智治國馭民,結果反而帶來了無窮的禍害,戰爭頻仍,人爭民貧。老子認為,這種社會現實,是不會也不應該長久地存在下去的。他向往著“小國寡民”的理想社會。在這個“理想國”里,規模不大,人口不多,與他國之間不相往來,絕無戰爭,彼此相安無事。人們吃得香甜,穿得漂亮,住得安逸,樂于其俗,結繩記事,不用文字。一切文明進步的成果都束之高閣,有而不用。不爭不奪,無事無亂。這里有國、有兵、有甲車、舟輿,但內外均無交往,處在隔絕和封閉之中。有物質上的衣食滿足,但無精神上的追求和發展。這是一種什么性質的社會呢?由于這里存在著各種文明進步的成果:政治上的國、甲兵,經濟上的什伯之器、舟輿、甘食、美服,思想文化上的文字,如此等等,所以并不等于原始社會。但這也不是現實社會,他實際上是老子針對當時社會生活的弊病提出來的一種救世方案,只是,在這個理想社會的藍圖里清晰可見原始公社制度下那種小農經濟自給自足的生活景象。
  與“理想國”相對立的社會現實是戰爭亂天下,民饑受煎熬,君主有為,智者用智,逞欲逐利,一片紛紛擾擾,正可謂“天下無道”。這里民饑、戰多是果,為欲用智是因。所以,拯救社會就必須除欲去智,返樸歸真。因為圣智、仁義和巧利三者全是巧飾,不足以治理天下。所以要使人們遵循這樣的生存原則:保持樸質,減少私欲,拋棄學問,唯其如此才能夠得到安寧。而要實現這個理想,從現實走向理想社會,還要依靠“圣人”的作用。通過“候王”、“君”從“有為”轉為“無為”,促使人民百姓一同依“道”而行,以實現社會安定,人民百姓生活淳樸、自由自足。
  老子生活在中國古代社會由氏族制向階級社會轉變和過渡的時期。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人們的物質欲望日益膨脹起來,統治者的政治野心也正在日益擴張,社會生活充滿了爭奪和混亂。這既給普通人民的生活帶來了很大的痛苦,也給統治者的地位造成了危脅。面對這樣一種紛爭不已的現實,老子懷念過去那種安定淳樸的社會生活,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既保留文明進步的巨大成果而又能避免人類生活中的道德墮落,于是只好以犧牲文明進步的辦法,來拯救道德的墮落,使人們擺脫當前的生存困境,回到無欲無知的狀態中去。從老子要求保持人們的自然道德境界,實現社會安定,維持普通人民的正常生活,反對統治者的威權擴張上看,老子哲學有其合理、進步的一面。但從他要求限制人的欲望,以至排斥文明進步,反對人類文化發展上看,老子哲學又有其消極、落后甚至反動、有害的一面。老子并沒有也不可能找到一條真正能夠促使人類擺脫生存困境,真正拯救社會混亂的正確道路和方案。如果說老子在宇宙、社會和人生問題上有什么積極意義的話,那就是體現在“道”的“自然無為”特性中的自由和諧的理性精神。這一精神對人的生存和發展,對社會存在和發展具有根本性的意義。但要實現這一理想并不是直接簡便的,而需要人類不斷地從挫折中總結經驗,從失敗中汲取教訓,逐步加以實現。對此,如果說整個人類需要歷經長久的實踐才能獲得這一認識,那么在幾千年前的老子那里,他還沒有達到這一認識也就并不奇怪了。但是,老子把個體的生命存在放在與他人的交往中和在整個社會生活以至宇宙存在的宏觀背景上加以考察,這對推動中國古代哲學思維的發展,對促進中國古代哲學深入思考人生、社會問題,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作者單位:安徽大學校校辦)
             (責任編輯:王光照)*
  
  
  
學術界合肥30-36,41B5中國哲學與哲學史李仁群19961996 作者:學術界合肥30-36,41B5中國哲學與哲學史李仁群19961996

網載 2013-09-10 20:4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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