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義是一種出現于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后,盛行于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哲學思潮。作為一種資產階級唯心主義的哲學,它既透示出帝國主義時期資產階級的世界觀和政治傾向的深刻危機,同時亦是當時知識階層驚慌不安、憂慮、沮喪、苦悶等沒落情緒及其為擺脫現實矛盾和危機而孤注一擲的冒險心理的折光反映。
與這一時期的許多知識分子一樣,海明威當年亦曾懷著某種神圣的狂熱和正義的沖動,在“圣戰”中將青春和生命幾乎消耗殆盡;當他在戰斗中身中200多片彈片,卻奇跡般地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后,驚悚地發現所有這一切不過是歷史對他們這一代人的殘忍捉弄,其心靈的創痛遠比肉體的傷害更為深重。理想的失落導致精神的迷惘;對殺戮、死亡與荒謬的體認,使得海明威忿然拋棄了對溫情的眷戀。因之,在海明威的筆下,幾乎剝光了現代科學文明給西方世界綴飾上的五彩光環,只是還原給讀者一個充溢著野性氣息的荒謬世界。從這個意義上說,海明威的小說的確具有存在主義小說的一些典型特征,形象地表達了他的虛無主義思想、死亡意識以及他對荒謬社會的體認(這三點恰恰是存在主義哲學思想的核心部分)。然而,作為20世紀歐洲舞臺上的出色角斗士,勇于反抗荒謬的當代西西弗斯,海明威在道德觀念、人生態度、價值取向等方面又與存在主義有著根本的不同。本文擬對此分別予以闡述如次。
虛無主義
德國存在主義的代表人物海德格爾認為一個人在客觀世界中生存的最基本的方式是“憂慮”,因為他感到他所處的世界所有境遇只不過是虛無,而這個虛無的世界又是神秘的,不可理解的,人只能懸在“虛無”中無窮無盡地“憂慮”著,而所有的“憂慮”都是通過恐懼、痛苦、厭惡以及選擇行為表現出來的。從海明威的許多小說看處處隱現著虛無的陰影。如短篇小說《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中的三位人物都處在虛無的王國里,在他們的生活中,虛無隨處可見。年輕的侍者感到虛無就是缺少實實在在的物質,故爾無法理解那位生活富足的老者為什么依舊絕望并企圖自殺。對于老者來說,虛無就是孤獨和死亡,他忍受不了生活中的無希望、無友情、無真理、無意義。相對來說,那位年長的侍者對虛無的理解較為深刻,他認為虛無不是一種單獨的狀態,它吞噬了現實的一切,壓倒了一切。“他心里很有數,一切都是虛無,人也是虛無”。他懂得在這毫無意義的世界里,許多人和他一樣生活在孤獨中,需要友愛,需要伴侶,需要同情。這篇小說完整地體現了海明威的虛無主義思想,從中可以看出虛無的沖擊超越了它本身的含義,虛無是歸納一切非理性的、不可預見的存在主義力量,這些力量侵犯人的自我,產生“虛無”。
美國評論家內森·斯科特作過這樣的結論,在“干凈明亮的地方”之外是黑暗,這種“充滿著無的虛無”使人失去信心,折磨人的睡眠,讓金錢成為一種無足輕重的東西。就是這種黑暗構成了海明威小說的基本局面,由于這種黑暗,人才象偎縮在營火旁那樣依附于某物。在營火之外,隱現著無法辨明方向的荒野——巨大的虛無。[①]以尼克為中心的系列短篇小說集《在我們時代里》就是這一結論的佐證。
《現在我躺下》中的尼克,由于戰爭的影響而造成的感情脫位,一直處在畏懼黑夜和昏睡的狀態之中。虛無是以黑夜為意象的,又通過蠶在不停地咀嚼桑葉的聲音隱喻尼克躁動不安和畏懼心理。主人公面對潛在的無我,即死亡,而表現出對睡眠的極端恐懼,從而導致了嚴重的自我離異。他始終被一種病態憂慮所壓抑;企圖逃脫非存在,同時又需要逃脫存在。
在《你們決不會這樣》中,尼克所受的創傷一直沒有得到補救,小說開頭所描寫的戰后廢墟暗示了這一點。他為一個反復出現的夢所困擾,這個夢就是“一所黃漆矮屋”,小說中的虛無象征,被柳樹環繞,旁邊有一間低矮的馬廄,屋前一條運河。他曾到過那兒一千次,可從未見過那所小屋,但是每天夜里,它都在那兒。僅僅這屋子就使他害怕,因為他的直覺使他感覺到在他的想象中有十分重要的東西,“那好象比什么都重要,他每天晚上都會見到”,但是由于在那兒的可怕經歷,他的創傷依然非常嚴重,他看了這屋子就害怕。他被這種虛無所困惑,似乎在虛無的汪洋大海中掙扎、體驗。他不明白“為什么他一醒過來就要遍體冷汗,為了一所屋子,竟會比受到炮轟還嚇得厲害”。
《大二心河》中的尼克所面對的虛無是嚴峻的。小說一開始對被戰火燒光了的鄉村的描寫和構成小說主要情節的一系列有條不紊的工作都是虛無的暗示。他那宗教儀式般的一系列工作也意味著他不顧一切企圖躲避戰爭創傷所留下 的痛苦記憶,這種記憶也同樣使他不安。不可涉入的沼澤地是尼克所面對的最嚴峻的虛無:“在沼地里,兩岸光禿禿的,巨大的雪松在頭頂上匯聚在一起,陽光照不進來,只有一些斑駁的光點;在湍急的深水里,在半明不暗的光線中,釣魚會是可悲的”。這里,海明威對虛無作了較為詳盡的描述。虛無也是黑暗,深不可測,由于它的湍急的水流,光禿的堤岸,的確給人一種陰森可怖之感。
海明威的小說里,每一特定的人物都對不可避免的虛無作出不同的反應。透過他們的反應方式,可以看出海明威本人對待虛無的主體取向。《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中的老者為了逃避虛無先企圖自殺,后來靠酒澆愁,他害怕黑暗,不愿離開那干凈明亮的餐館。年長的侍者對虛無的反應比較復雜,“他不是怕,也不是發慌”,而是一種滲透的不安,一種對存在的憂慮。根據海德格爾的理論,這種憂慮和不安是當一個人變得充分意識到他自我的不確定的地位而產生的。然而他采取了積極的態度,直接了當地說出了需要一種實實在在的堡壘來抗御覆蓋一切的黑暗:“亮固然要很亮,但也必須是個干凈愉快的地方。”他在為別人提供這一堡壘的同時也充實了自己的生活。他每天晚上都不愿關門,因為可能有需要餐館的人,他同情別人的困境,并且幫助他們尋求達到他的境界的方法。
《賭徒,修女和收音機》中的弗雷澤先生,與老者的類型一樣,體驗著虛無,由于騎馬摔傷被困在一所偏遠地區的醫院里,他感受著平庸,一種表面上不太躁動但只不過是虛無的不祥面孔,一種令人麻木的幽閉恐懼的重復。他自己無能為力,他周圍的人也是和他同樣陷入困境的一些精神潦倒的人。他只能尋找外部鎮痛劑來治療他的由虛無所引起的疼痛。他強制性地收聽無線電廣播,從想象中將自己轉移出他的境地。他所選的歌曲是用來強調那種逃避現實的消遣。可是他未能得以解脫,“他的神經已經變得會突然支撐不住”,他也不能完全靠各種各樣的“鴉片”來徹底麻醉他的虛無感。
在《現在我躺下》中,尼克在虛無中體驗到異常強烈的焦慮,以致于他不愿意在黑暗中睡覺。他只能完全依賴于外部的光源:“如果有點亮光,我不愁睡不著,因為我很清楚只能在黑暗中靈魂才會離開我。”可是在缺少這種亮光的情況下,他試圖通過重溫青春時期的幸福時光使自己從虛無的意識中拉回來。結果,尋找過去的好“地方”是徒勞的,他記憶中的垂釣鱒魚的小溪總是在他的頭腦里模糊一片,而且總要引導他想到那一堆雜亂的碎片,那是被燒損的他父親曾收集的一些箭頭和動物標本。其實這是他內心紊亂煩躁的寫照。
《大二心河》里斑駁光點下的沼澤地暗示尼克可以通過他的視覺對虛無進行分析。在小說的結尾,他似乎已經了解到虛無的實質,至少知道他目前不可能真正超越它。他仍然缺少足夠的勇氣去進一步探究虛無。但是,他那宗教儀式般的舉止也說明他正在朝著一種內在化的程序進展,如同大鱒魚的程序在潛在危險的水流中,這種程序可以使尼克一直保持在生活的危險漩渦之中,使他最終涉入沼澤地之中。在小說的結尾處,雖然尼克暫時退出與虛無的直接對抗,但是他奏出了堅定積極的曲調:“往后到沼地去釣魚的日子多著呢。”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清楚地看到海明威作品中的虛無是一種黑暗的存在,它打亂個人的內在平衡,威脅著吞噬自我,使人處于孤寂、苦悶、焦慮、畏懼的狀態之中。但是,海明威不同于存在主義者的所謂現實完全是虛無的,人在現實面前是毫無能力的觀點。在他的小說中,他頌揚那些象年長侍者那樣的“準則英雄”,鼓勵他們建立一種新的、特殊的存在方式去對付虛無,在無秩序的狀態中堅定地把握自我,這樣才能面對和處理任何偶然發生的事件。
死亡意識
美國評論家貝茨(Bates)曾作過這樣的結論,“實際上海明威的作品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死亡”[②]。可以說,死亡意識是海明威人生哲學的核心。每一個人都不可避免地要面對死亡,而且要作出自己的抉擇,這是海明威作品中經常出現的話題。然而,在那荒謬、灰暗、恐怖的世界里,死亡一方面以其猝不及防的力量使人感到神秘可怖,一方面又被人當作逃避虛無、擺脫荒謬人生的最終手段,進而使人從中感到一種莫名的親切。海德格爾認為,人的具體存在,也是走向死亡的存在。在他看來,人只有面臨死亡時,才能最深刻地體會到自己的存在。因為死亡就是非存在,虛無。面臨死亡,就是由存在轉向非存在,對死亡的恐懼就是拿存在與非存在作比較。甚至有的存在主義者認為“死亡是最高的存在,也是最高的認識和最高的道德”[③]。由此可見,海明威與存在主義者在死亡意識上,確乎若有夙契。
海明威在處理“死亡”這一主題時,往往具有典型現代化的死亡特色。如在《印地安營地》里,產婦的丈夫的自殺表面上看似乎他不愿意目睹他妻子的剖腹產,實際上是他拒絕承認死亡的不可避免性。然而,這一現象卻給小尼克留下了巨大的影響,他首次了解到死亡的可怕性和死亡的突發性,以至于他担心他隨時隨地都會死去。時過境遷以后,他依然要用強制手段使他自己退回到他最初的盲目狀態中:“尼克把手伸進水里,跟船一起滑過去。在清冷的早晨,水里倒是很溫暖,……他滿有把握地相信他永遠不會死”。
如果說《印地安營地》帶有某種寓意的,神秘的色彩,那么,《殺人者》則是血淋淋的現實圖畫:在一家餐館,兩個兇惡的殺手揚言要去殺害拳擊手奧利。當喬治問殺人者為什么要殺那個瑞典人時,其中一位回答,“他沒干什么對不起我們的事情。他見都沒見過我們。”顯然,死亡毫無警告地降臨到它的受害者身上。當尼克將這惡訊傳達給那個瑞典人時,他卻拒絕采取任何措施來保護自己,這令尼克大惑不解。只要改變一下地點就可以避免的事卻不愿意去做,人在死亡面前無可奈何的表現使尼克感到非常可怕,他發誓“要離開這個鎮”,他不讓自己直視死亡的可怕面孔,也不愿意承認死亡存在于他自己的不穩定的生活之中。
《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中的老者對死亡卻有另一番感受。他為了排除意識中的孤獨和虛無的幽靈,只有借助于死亡。因為他缺乏自身的內在能力去征服虛無和孤獨,為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價值而痛苦,所以,為了領悟到自身的存在,解脫內心的痛苦,最好的辦法就是果斷地、心甘情愿地選擇死亡。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的,“只有死才排除任何偶然和暫時的抉擇,只有自由地就死,才能賦予存在以至上目標”[④]。
《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的主人公麥康伯,這位球場運動的高手,客廳里的寵兒,卻離開有錢人的保護圈,在非洲平原的草叢中去迎接他的死亡。那受傷的獅子就是死亡的象征,一個活脫脫的冷酷、兇殘、荼毒生靈的縮影:“整個獅子,疼、惡心、恨,全部所遺余力都集中于一撲”。由于他內心的空虛,也就是薩特的所謂在非“權威”(海明威的語言就是準則)狀況下的惡心,在死亡的威脅面前,他膽怯地逃跑了。對于麥康伯來說,他所感受的不僅僅是膽怯,他感到他內心里有一種“冷冰冰的,擺脫不掉的空虛,填滿了一度曾是自信心所據有的全部空間,使他覺得受不了”。這樣,麥康伯越來越面對這一事實,那就是死亡不需要摧毀人的肉體存在而使人成為“無”,除非他按照一定的準則生活。海明威的準則是一種行動原則,主要體現在堅韌不拔的意志和不屈不撓的戰斗精神中。人固有一死,但重要的是怎樣對待死亡。死亡是可怕的,不可避免的,但絕不能被死亡恐嚇住,控制住,而應該在面對人生的必然結局時,尋求克服恐怖,對付死亡,最大限度地顯示自己的存在價值的良方。顯然海明威與存在主義者在死亡意識上有著根本的差別。存在主義哲學強調和宣揚對死亡的恐懼,因為“對死亡的恐懼就是拿存在與非存在作比較”,“只有對死亡的畏懼才使人醒悟,獲得個性,成為他自己”[⑤]。相比之下,海明威的人生準則給空虛的生活帶來了意義,給那種雖生猶死的生存帶來了新的活力。通過職業獵手威爾遜的幫助,麥康伯用準則填補了他內心的空虛,因此他最終能帶著尊嚴和勇氣去面對另一個死亡的挑戰。他雖然犧牲了他的本體,但是他最后的短暫時刻給他的一生留下了輝煌燦爛的紀錄。
同麥康伯一樣,《乞力馬扎羅的雪》中的作家哈里,也通過與死亡的沖突凈化了靈魂,克服了內心的空虛,在他生命之火行將熄滅之際迸發了最明燦的火花。哈里在面對逼近的死亡的時候,認識到由于未能保持藝術家的自我完善所造成的內心空虛。他通過尖銳的自我批判,決心不為物質享受和放蕩生活所累,竭力凈化和重新安排他的生活,拋棄掉追求物質的過重包袱,用一種實在的東西——準則代替它,發誓再一次操起筆桿。他的艱難的凈化儀式導致了他的本體的回歸,他最終剩下了赤裸裸的自我——與空虛和死亡相對抗的堅固的自我。在彌留之際,哈里的想象帶他從平原飛向乞力馬扎羅山峰,這似乎賦予他的凈化努力一種成功的標志,因為作者讓他進入到最純潔、最神圣的地方。“于是在前方,極目所見,他看到,象整個世界那樣寬廣無垠,在陽光中顯得那么高聳、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那是乞力馬扎羅山的方形的山巔。于是他明白,那兒就是他現在要飛去的地方”。
雖然哈里和麥康伯都獲得了內心的充實和新的生存價值觀,但是他們的過早去世剝奪了給他們的生活帶來額外價值的機會,從這一點又可以看出海明威的虛無主義觀點。
存在主義者認為“存在”所面臨的狀態就是厭煩、恐懼和死亡。人是身不由主地被“拋入”到這個孤獨悲寂的世界上,人應該滿足于生活在這種狀況之中,因為死亡并不可怕,應該鎮靜自如地接受他的死亡。這就是存在主義所提倡的存在主義“英雄”[⑥]。然而,與海明威筆下的英雄相比,他們就會顯得單薄、贏弱。
《喪鐘為誰而鳴》中的喬丹,一位西班牙內戰時期的美國志愿者,被指派去炸毀一座橋梁,他確信這項任務不會成功,而且將會以他自己的毀滅為代價。但是他依然堅定地執行任務并盡自己的最大努力成功地炸毀了橋梁,自己卻受了重傷,等待著死亡。他在死亡面前表現得清醒而坦然。喬丹的死進一步表明了生活中有值得生存的價值,也有值得去死的事業。至于《沒有被斗敗的人》中的斗牛士舒里托、《在另一個國家》中的少校軍官和《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的獵手威爾遜等,則不僅超越了存在主義“英雄”的自我滿足,而且還在別人急需同情和幫助時,心甘情愿地伸出援助之手。
總之,海明威筆下的英雄形象,事實上已經融入他本人力圖通過“死亡”震醒人的價值意識的主體意向,和對生存本質的嚴肅的哲學思考。——在海明威看來,正是死的脅迫,將生命從麻木的沉淪中喚醒,并驅策它投入最后的超升。也只有在死亡的時刻,生之大門才會敞開它生命的全部現實可能性。因此,所謂死亡,并不意味著絕對的虛無,它逼促著個體生命作出真正必要的創造,將有限的人生轉化為“無時間的本質形式”的價值人生。——正是基于這一哲思,海明威筆下的人物在死亡面前所表現出來的英雄風范為他們的“虛無”人生增添了絢麗的光彩。
荒謬世界
著名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在他的中篇小說《厭惡》里通過主人公洛根丁的眼睛觀察到了這樣一個世界:世上任何事件的發生都是沒有理由的,塵世間完全是荒謬。生活是荒謬的,存在是無次序的,世界是無結構的,歷史是無規律的。海明威作品中所描寫的世界與《厭惡》中的世界實為同一母體的攣生兄弟。
《印地安營地》的小尼克第一次隨父出診就目睹了一出使他困惑的荒謬現象,一邊是嬰兒的降生,一邊是嬰兒的父親忍受不了他妻子的剖腹產而自殺。這種奇特的生與死的交織現象給小尼克以后的生活留下了無法消褪的陰影。
《乞力馬扎羅的雪》中,哈里通過對死亡的體驗,認識到存在的潛在荒謬性,一點微不足道的劃傷由于未能得到合適的治療而變成壞疽。也正是由于他認識到這意外事故的發展結果,他才能夠將對死亡的恐懼從死亡之中抽掉。
《你們決不會這樣》中的尼克肩負著荒誕離奇的使命,他只身騎著自行車來到意大利軍營就是為了顯示他的美國軍服,他的任務就是到處走走,讓大家看看他那一身軍裝。他認為靠他的軍裝就能在意大利軍隊中樹立士氣。《有錢的和沒錢的》中的主人公哈里·摩根通過正當的工作無法養活他的妻兒,為了不讓他們“餓斷肚腸”,只好鋌而走險,在一次非法的走私活動中,被抓獲并失去了一只手臂,后來和四個銀行搶劫犯一起逃跑時被海上警衛隊抓獲,并指控他為搶劫銀行的團伙之一。他在臨死時,得出了一個教訓,人在這個世界上是沒有選擇的。
《永別了,武器》對戰爭的荒謬性了淋漓盡致的描述。主人公亨利上尉糊里糊涂地上了歐洲戰場,為了掩護一名傷員而受了傷,獲得了英雄勛章。然而勛章并沒有使他熱愛戰爭,相反使他更加厭惡戰爭,他不愿意為了所謂的“神圣”和“光榮”而成為“芝加哥屠宰場上的肉”。在亨利的眼里,戰場上的士兵如同在燃燒著的木頭上的一群螞蟻被戰爭機器所玩弄,而那些制造戰爭機器的人,“自己用不著上前線,但卻從戰爭中賺取錢財”。另外,戰爭使亨利結識了英國女護士凱瑟琳,他倆之間建立了愛情,然而戰爭又從亨利那兒奪走了凱瑟琳,毀滅了他們的愛情。戰爭的黑色陰影和荒謬邏輯,通過他們的悲歡離合不是豁然朗現了嗎?
《在另一個國家》里,戰場歸來的英雄和傷員得不到理解和同情,反而受到人們的憎恨,而在大后方的餐廳女招待員卻被視為最“具有愛國熱忱”的。可見,人間已無正義可談,戰爭也無正義與非正義之分,一切都在荒謬之中。
同樣,存在主義者和海明威各以不同的處世方式對付這一荒謬社會。存在主義者認為在這樣的社會中,人生若夢,命運多舛,人生不過是一場賭博。正如洛根丁所云:“三年前我輸了第一回。我想賭贏第二回,我又輸了,我全輸了。這一下子我就懂得了人總是輸的。只有混蛋才相信自己會贏。”[⑦]而海明威站在歷史的高度上,利用文學的形式再現當時美國和歐洲的社會現實。他筆下的硬漢子形象就是在與荒謬社會的沖突過程中,從迷惘轉向覺醒,從逃避走向反抗。《老人與海》中的桑提亞哥就是杰出的代表。
年老體弱的桑提亞哥獨駕孤舟與象征著荒謬、邪惡社會的大海展開了頑強不屈的拼搏,最終失敗而歸,然而他在抗爭的過程中所展現的承受巨大苦難的堅韌毅力說明他永遠是個精神上的強者。
《沒有被斗敗的人》中的曼努埃爾·加爾西亞,一位上了年紀的斗牛士,盡管體力和反應都已不支,依然靠他那壓倒一切的精神與公牛展開了一場殊死的搏斗。“公牛”在西方人的眼里是一種非理性,狂暴和邪惡的象征,具體象征著那個荒謬的世界。因此,斗牛就成了海明威借以抒發他對那些敢于同邪惡社會抗衡的勇士的贊揚。加爾西亞雖然身負重傷,上了手術臺,但他永遠是“打不敗的人”。在存在主義的作品里決不會出現象桑提亞哥和加爾西亞這樣的人物。
以上,我們分別從虛無主義、死亡意識、荒謬世界三個層面入手,對海明威的小說進行了粗率的讀解;這種讀解,既為我們的上述論點提供了較為充分的感性依據,亦使我們對海明威與存在主義者的本質差異予以總體把握成為可能。事實上,海明威與存在主義者雖同處于一個充滿戰爭、暴力、恐懼、死亡、荒謬的世界,但他既不推崇薩特的社會責任與自由選擇相結合的所謂“普通的單個人”,也不贊同海德格爾主張的人應歸還于存在物的存在,從而回復自己的存在本身的所謂宇宙存在論;海明威與存在主義者的本質差異就在于他在強大的宿命力量的壓力下所表現出來的英雄風度:“人可以被毀滅,卻不能被戰勝”。——正是這種明知前面是失敗依然無畏前行,明知命運必然如此卻又全力抗爭的英雄精神,流貫于他全部小說的敘述風度和內在氣韻之中,并強烈地透發出一種西西弗斯式的堅毅與悲壯;也正是憑藉著這種英雄精神,海明威終于在虛無、荒謬、死亡的一片黑暗中,打出了令人震驚的炫目的鐵火。
注:
①Harold Bloom;Erneset Hcmingway Modern Critical Vicws,第175頁。
②轉引自Ernest Hemingway:Five Decades of Criticism(Michigan stateUni.Press,1984)
③⑤參看《現代西方哲學》,劉放桐等編著,人民出版社,存在主義一章。
④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
⑥參看《存在主義述評》,王克千、樊莘森著。上海人民出版社。
⑦薩特《厭惡》。
(責任編輯 邵迎武)
徐州師范學院學報(哲社版)088-091,137J4外國文學研究蘇煜19951995 作者:徐州師范學院學報(哲社版)088-091,137J4外國文學研究蘇煜19951995
網載 2013-09-10 20:56: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