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現代非理性主義是作為西方傳統理性主義的對立面和反駁者而出現的。自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上半葉,隨著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矛盾和精神危機的深化和理性崇拜、理性至上所導致的理性自贖性反思和理性自我批判。非理性主義思潮以現代形態空前地發展,對西方文明發展與精神生活產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影響。西方現代非理性主義思潮朝著兩個方向發展,一是與宗教合流,以現代宗教信仰主義的形態出現,如以法國馬利坦和吉爾松為代表的新托馬斯主義和美國、法國的人格主義,都以上帝為終極指向和最后歸宿,以直覺為認識形式,具有“現代化”的宗教神秘主義色彩。一是向傳統理性主義挑戰,以反理性的面目出現,如以德國叔本華和尼采為代表的唯意志論,以德國狄爾泰和法國柏格森為代表的生命哲學,以奧地利弗洛伊德和瑞士榮格為代表的精神分析學說,以德國胡塞爾為代表的現象學,以德國海德格爾和法國薩特為代表的存在主義,以及法國法蘭克福學派的非理性主義傾向。西方現代非理性主義已經失去了對理性精神的堅定信念,以尼采的“上帝死了”到弗洛姆的“人死了”的口號,就表明對主宰一切的理性權威的懷疑和否定,而把非理性絕對化神圣化。它在哲學觀上把個體感性自我作為世界的本質和本源;在社會歷史觀上宣揚非歷史決定論、非理性的抽象人性論;在價格觀上宣揚個人主義、虛無主義、悲觀主義和非道德主義;在方法論上則宣揚極端化思維和相對主義。具有懷疑主義和不可知論傾向。西方現代非理性主義思潮所呈現的理論形態和哲學取向雖然各有其別,但卻有著共同的基本特征:
第一,具有強烈的人本主義傾向,實質上是非理性主義的現代人本主義。
西方現代非理性主義的以人的本質、人的生命、人的存在問題為本體,把人的問題看作是哲學的核心問題,是以人為本的現代哲學理論和社會思潮。它通過對人本身的研究來探尋世界的本質,以人為中心對世界事物作出解釋,把非理性因素上升到對人的人性的具有哲學意義的探討,以個體感性存在和非理性因素為基點來探尋人的價值、人的尊嚴和人的命運。如唯意志論宣稱其哲學思想是建立在“人”的基礎上,生命哲學把生命沖動提升到哲學本體論的高度。精神分析學說則是關于人的心理結構和人格結構的深層理論,現象學致力于先驗的“意識的本質”,存在主義自稱是研究人的具體存在的人學。法蘭克福學派理論則貫穿了以人性論和人道主義為核心的社會批判傾向。它們極為關注個體感性自我的潛能、自由、幸福的實現。追求一種與人的理性相對立的絕對自由的個體感性自我,如尼采的意志自我,柏格森的生命自我,弗洛伊德的本能自我,胡塞爾的先驗自我,薩特的自由自我等,成為本體的唯我論者。這種思潮將人的本質與世界本體合而為一,將本體論(世界觀)與人生哲學(人生觀)緊密結合,即以個體感性存在為本體,并視為確立人的價值法則和達到人生理想境界的依據。它重視對社會人生的研究,特別關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異化、生存危機和個體自我的地位與命運。由于西方現代非理性主義把個體感性存在及其非理性精神既作為世界本體而推及整個世界。又作為人的本質來解釋人的行為,因而它反對西方傳統理性主義那種離開人來看世界、離開主體看客體的舊思維路向,而以主體為基礎來把握主客體關系。如海德格爾強調不能在人與世界的關系之外來看世界,否則世界離開了人就失去了任何意義。西方現代非理性主義拓寬了對人的研究領域,深化了人對自身的認識,推進了對人的本質的深層次理解。它以個體感性存在為基礎來確立人學本體論,重視個體存在和個人價值,強調對自我生命體驗的唯一真實性,實際上是非理性主義的現代人本主義,并以感性自我為本位來取代傳統理性主義的理性人類為本位。
第二,反對理性至上理性萬能,以偏激方式滑向反理性的極端。
西方現代非理性主義否定傳統理性主義堅信理性力量、人性完善和科學驗證的客觀真理,批判科技革命帶來的現代工業社會的機械化、非人化弊端,反對那種理性至上理性萬能的極端化傾向。西方傳統理性主義發展到黑格爾的絕對理性,使科學理性或邏輯思維絕對化,成為宇宙本體的全知全能思維,并且將理性等同于人性,使人變成了抽象的理性動物。在西方現代社會的全面理性化過程中,全知全能的理性思維和“技術統治”導致獨斷理性主義;而那種“理性王國”的“完善”的終極觀念又導致烏托邦理性主義。西方現代非理性主義反對理性至上、理性萬能,批判理性主義的獨斷性、空想性而懷疑理性的思維能力和認識作用。它認為靠理性思維或邏輯思維根本無法把握事物本質和認識自我,認為理性認識只是表面的、片面的、機械的認識,只能認識客觀物質、不能認識世界本質,對于人只具有實用意義而不是價值真理。它反對邏輯思維那種把自然的基本表現形式理解為確定性、可逆性、規范性、平衡性等,而主張非確定性、不可逆性、隨機性、非平衡性等,以非理性的生成性、偶然性、模糊性、連續性、超越性去彌補理性概念性、必然性、明晰性、分割性、僵化性。它還痛感于科學技術的進步不能直接推動人類精神文明的提高和促進道德的完善,由正視科技應用中的消極因素和不良后果(如核威脅、人工污染、生態破壞等)而引發對科技理性本身的否定。從西方現代非理性主義的終極指向來看,它與傳統理性主義共同致力于自然法則的必然和人類意志的自由的統一及人的自由解放、人性全面發展的終極目標,著眼于對理性主義極端化的反駁和矯枉,試圖通過非理性的道路達到糾正理性的片面、偏執和確立全面人性的目的。因而現代西方非理性主義的背后潛藏著深層的理性目標。理性和非理性都不是絕對的,它們的對立也只有相對的意義。西方現代非理性主義在對傳統理性主義的反思和批判中,不滿足于理性的普遍性和因果決定論,認為理性不能窮盡生命的本質和意義,以致出現盲目排斥和否定理性因素的偏向,以一種偏激的方式向非理性的極端方面傾斜,在思維方式上重蹈傳統理性主義絕對化的覆轍。
第三,崇揚非理性因素,導致非理性的本體化絕對化傾向。
西方現代非理性主義把傳理性主義所長期漠視的非理性因素抬高到顯著的地位,重視直覺、無意識、本能、意志、情感、感覺、欲望、人格等的意義與作用,強調個人的情緒與心理、感受與體驗,努力發掘人性建構中的非理因素。如果說西方近代理性主義以人性取代神性,并主要發現了人性中的理性一面,把理性等同于人性,認為合乎理性的就是合乎人性的,那么,西方現代非理性主義則主要發現了人性中的非理性一面,認為非理性就是人性,尊重人性就必然肯定人的非理性存在。它對于非理性的全面探索和深刻把握,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主體自我認識的深化和人類自我意識的新覺醒。它由反對普遍理性對個體生命和個性自由的壓抑和束縛,發展到強調和突出個體性存在,并將非理性因素及其作用和意義提升到形而上學本體論高度,作為哲學研究的首要對象和中心課題。如存在主義流派甚至把憂郁、焦慮、孤獨、恐懼、絕望等個體非理性心理體驗提升到與人的存在狀況相關的哲學范疇加以認真探討。由于把非理性因素本體化和絕對化,形成個體的生命沖動、強力意志、情感體驗、本能欲望與社會的理性原則和倫理規范,以及非理性主義與理性主義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和沖突。而從另一種視角和意義來說,西方現代非理性主義可以說是傳統理性主義理性反思的畸形化結果,是傳統理性主義本身危機發展和深化的必然產物。從方法論角度來看,西方現代非理性主義推崇直覺思維和直覺方法論,夸大感覺、欲望、情緒、本能的作用,把認識看作是一種天賦本能,否認理性認識的能力和作用,認為把握世界,揭示事物本質和認識自我不能靠理性思維和邏輯推理,而只能靠直覺、頓悟和體驗,并把這種非理性思維看作是人類認識和把握世界的基本方式。就本體論根源而言,由于把個體感性存在作為世界本體和人的本質來把握而只能用整體感悟的直覺方法;就認識論方法而言,在分析與綜合、一般與個別關系上強調個別,把綜合看作唯一認識方法。非理性的直覺方法論對于理性思維的知性分析方法的批判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卻偏執于內省體驗的主觀方式。
第四,在主客體關系上傾斜于主體,在理論特點上表現為抽象人性論和悲觀主義。
西方現代非理性主義在對待主客關系這一哲學傳統問題上,與傳統理性主義側重于客體,世界及注重對客觀對象的科學認知不同,側重于主體、個人,注重于主體的主觀經驗。傳統理性主義著重于客體一端導致主客體關系的分裂,而非理性主義則從主體角度致力于主客體關系的統一,把主客體關系問題變成關于主體心理經驗的中心問題,沉迷于個人的感悟和體驗,強調感性而忽視理性,突出自然本能而忽視自覺意識,其結果仍然導致主客體關系的分裂,走向先驗的唯心主義。這種基于主體視角對個體感性存在及主體心理主觀經驗的探索,又是脫離了人的社會實踐和具體歷史條件,與傳統理性主義一樣以抽象思辨為思維特點,非歷史超現實地抽象地看待非理性。它把非理性存在看成是世界的本原和人類歷史發展的基本動力,并且作為永恒的人性,離開社會實踐和歷史決定論來談論“人性解放”,與西方近代理性主義一樣,本質上是一種抽象人性論,只不過以人性(非理性主觀構成)的抽象自然本質來取代抽象的社會本質。它賦予非理性因素以抽象化、普遍化、形而上學本體論的意義,其所談的人性異化也只是抽象的人性異化,其所謂的荒誕感、絕望感也只是一種形而上學本體論意義的、人類整體性的荒誕感、絕望感。西方近代理性主義把反封建的個性解放問題看作理性本身的一種普遍要求而由理性所先驗地決定,理性凌駕于個體感性之上。而西方現代非理性主義則賦予個體感性存在以超越理性的獨立自主的意義與價值,并深入探索個體感性存在從普遍理性束縛下解放出來后獲得自由發展的時代課題。但由于個體感性自我存在被視為不受人的社會實踐所制約,脫離了現實生活,因而它在本質上是一種觀念性、虛幻性的存在,不具備現實性品格。而與這種非理性的抽象人性論相聯系的是悲觀主義,即由傳統理性主義一向強調對客觀外界的征服改造的樂觀主義精神,退縮到主觀內心沉思,帶有濃厚的悲觀主義色彩。它局限于對絕對自由的個體存在的關注和追求,個體成為脫離對象世界寄植于空虛幻想目標中抽象的人及其超越現實的體驗。它片面地把人的異化和生存危機歸咎于科技理性的消極性后果,把科學主義當作萬惡之源,認為科學技術并不能為人類帶來自由和幸福,而只能使人類墮落、異化和被奴役,從而向往人與自然的合一。它對人的理性能力,對人類文明的無限進步可能性,表示深深的懷疑,因此表現為一種消極虛無的悲觀情緒。它認為人就是苦難,永遠籠罩于死亡陰影之中。海德格爾以煩惱、恐懼、悲觀、絕望的情緒體驗為中心問題,而這種悲觀和絕望又是一種人類整體根本毀滅的悲觀和絕望,因而悲觀主義成為西方現代非理性主義的固有特性。
總的來看,西方現代非理性主義的基本特點同時又隱伏著其致命弱點。它盲目反對科技進步,否棄理性與文明,陷于對個體感性存在的偏執,對人類文化建構有其負面作用。它以傳統理性主義的對立面出現,在思維方式上卻又帶有對立面的抽象化、絕對化的弊端。但它對非理性因素的探索的具體成果(如弗洛伊德對于無意識的發現)及其致力于必然與自由的最終統一、主客體關系的最后統一、理性與非理性的最終統一。致力于人的自由解放和人性的全面發展的終極目標是應該肯定的。它對理性主義極端化傾向的批判和對理性的非完備性和有限適用性的揭示也是有積極意義的。它既反映了資本主義精神危機的一面,也有與人類進步相一致的一面。因此我們通過它自身所存在的致命弱點需要加以批判和揚棄。西方現代非理性主義作為對傳統理性主義本身危機的自贖性反思,其崛起和發展有其內在必然性,是人類文明發展歷程中不可避免的精神現象,有其在人類認識發展史上存在的邏輯必然性,西方哲學發展史也就是理性主義和非理性主義分化對立、相反相續、互融互補、趨向統一的歷史。20世紀下半葉以來,西方的理性主義和非理性主義在互融互補中正朝著綜合化的方向發展,科學主義人文化、人文主義科學化的交融互滲就標示出這一時代的趨向和特點。
〔作者工作單位:中共深圳市羅湖區委黨校。郵編:518081〕
社會科學輯刊沈陽28-31B6外國哲學與哲學史李放19951995 作者:社會科學輯刊沈陽28-31B6外國哲學與哲學史李放19951995
網載 2013-09-10 21:3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