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大招》的寫作時代和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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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圖分類號]I206. 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0289(2006)02-0001-006
  《楚辭》中的《大招》,舊以為屈原或景差作。游國恩先生據其中“青色直眉”之句,謂其寫作時間不可能早于秦末。自此之后,《楚辭》研究者就很少重視《大招》了。但我以為,游國恩先生的這一重要發現,實在有助于我們去理解《大招》的真價值和在文學史上的重大意義,而不是否定《大招》的價值。因此,本文擬在游先生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查考其寫作時代和背景,并初步提示它的價值。
  一
  王逸《楚辭章句》的《大招》篇《解題》說:“《大招》者,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屈原放流九年,憂思煩亂,精神越散,與形離別,恐命將終,所行不遂,故憤然大招其魂,盛稱楚國之樂,崇懷、襄之德,以比三王,能任用賢,公卿明察,能薦舉人,宜輔佐之,以興至治,因以風諫,達己之志也。”[1] 對此,游國恩先生提出兩點反駁意見:
  第一,他據《大招》中“鮮蠵甘雞,和楚酪只”、“吳醴白糵,和楚瀝只”、“代秦鄭衛,鳴竽張只。伏戲《駕辯》,楚《勞商》只。謳和《揚阿》,趙簫倡只”等句,以與《招魂》中的描寫飲食、歌舞、女性、珍物等句相比較,而得出結論說:“我們試看這些例子,便可發現一個絕大的暗示,即《招魂》所舉的七國中獨無楚國,而《大招》七國之中,說及楚者三次,這個暗示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們說:《招魂》的作者屈原是楚人,故列舉四方的嘉殽異味,清歌妙舞……照例不需敘及本國;《大招》的作者非楚人,故可以不拘了。看他既說楚酪,又說楚瀝,又說楚《勞商》,這簡直是把楚國和鄭衛秦吳等國一樣地當作對方看待。若《大招》真是屈原或景差,或任何楚人作的,決不如此。所以我從這一點看出他絕不是楚產。”[2—p193]
  第二,他對《大招》中寫美女的“青色直眉”一句作了合理的解釋。王逸《楚辭章句》釋此句為“體色青白,顏眉平直”。但原文明明是“青色”,并無“白”的含義在內;釋為“青白”顯與原文之意不符。以“青色”為指“體色”自無所不可,但體膚青色豈不可怕?哪里還是“美女”?所以游國恩先生說:“《禮記·禮器》:‘或素或青,夏造殷因,’鄭康成《注》云:‘變白黑言素青者,秦二世時,趙高欲作亂,或以青為黑,黑為黃,民言從之,至今語猶存也。’《禮記》出于漢人的手,所以為黑為青,若《大招》是戰國時的產品,決不作秦以后語。”[2—p193] 他的意思是:這里的“青”實指黑色,為眉毛的顏色。但“以青為黑”始于秦末,所以《大招》至早作于秦末。
  游先生提出的第一點意見,是否足以證明《大招》不出于戰國時的楚人似還可以進一步研究。因為《大招》并未說明它所列舉的東西不包括本國之所出,而只是要舉出飲食、歌舞、物品中的珍美者,以證明享受的豪奢、舒適。所以,既可舉楚國以外的,也可舉楚國所出的。但其所提的第二點意見卻是確鑿無疑的;何況這一點還有旁證,參見下文。至于游先生在論述這一問題時又引用了蔣驥《山帶閣注楚辭》的相關意見并加以駁斥,則似乎簡單了一些;因他僅僅說“蔣驥反據此(指《大招》中‘青色直眉’句。——引者)謂以青為黑,不始于秦,乃是信古之過”[2—p193],但鄭玄的時代距秦亡已四百年左右,他的《禮器》注中關于“以青為黑”始于秦末之說又未注明依據,那么其說存在訛誤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僅僅“信古之過”之語似還不足以駁倒蔣驥的意見。不過,蔣驥此說確也存在單向思維的缺點:既然《大招》以青為黑,而鄭玄說以青為黑始于秦末,那就存在著兩種可能性:一種是鄭玄搞錯了,在屈原或景差的時代已出現了以青為黑的現象;另一種是鄭玄沒有搞錯,因而《大招》當作于秦末甚或更后。蔣驥既沒能證明鄭玄此說是錯誤的,又怎能僅據《大招》此句就說“以青為黑,不始于秦”呢?而且,若與下文所舉的旁證相參看,則蔣驥之說顯然難以成立。
  二
  現在進而考察《大招》本文所提供的信息。
  首先,此篇中的被招對象顯然為王者。這從其末段的“雄雄赫赫,天德明只。三公穆穆,登降堂只。諸侯畢極,立九卿只。昭質既設,大侯張只。執弓挾矢,揖辭讓只。魂乎徠歸!尚三王只”[1] 可以看得很清楚。倘非王者,又何以“尚三王”?
  其次,被招對象生前是生活于楚的,因為篇中有“自恣荊楚,安以定只。逞志究欲,心意安只。窮身永樂,年壽延只。魂乎歸徠!樂不可言只”[1] 等句,是要把魂招回“荊楚”,以“逞志究欲”、“窮身永樂”,則此一被招對象生前自然只能是生活于楚而不可能生活于別地。
  第三,這位王者或其后裔——現在的王者——的疆域或其勢力范圍極其廣大:“名聲若日,照四海只。德譽配天,萬民理只。北至幽陵,南交趾只。西薄羊腸,東窮海只。魂乎歸徠!尚賢士只。”[1] 因作為被招對象的王者原本生活于楚,現在又要將其魂魄招回楚地,他在生前自然是楚王;這里所說的疆域或勢力范圍,倘不是其生前的情況,就是其后嗣的某一位王者在位時的情況。
  在這里要特別注意的是“北至幽陵,南交趾只。西薄羊腸,東窮海只”四句。先看“幽陵”,王逸注:“猶幽州也。”按,《周禮·職方》:“東北曰幽州。其山鎮曰醫無閭,其澤藪曰貕養,其川河、泲,其浸菑、時。”醫無閭即今遼寧境內醫無閭山,其余皆分別在今山東、河北境內。又,《爾雅·釋地》:“燕曰幽州。”郭璞注:“自易水至北狄。”要之,自今山東、河北至遼寧一帶在古代皆屬于幽州。再看“交趾”。《墨子》卷六《節用》中:“古者堯治天下,南撫交趾,北降幽都,東西至日所出入,……”[3]《韓非子·十過》也有“堯有天下,……其地南至交恥(按,即交趾。——引者),北至幽都,東西至日月之所出入者”[4] 之說。至于交趾的具體的地域,在后世研究者中有不同的說法,一種意見認為其初原指五嶺以南地區,也有以為原指長江下游一帶的。最后看“羊腸”。王逸注:“羊腸,山名。”洪興祖《補注》:“《戰國策》注云:羊腸,趙險塞名,山形屈辟,狀如羊腸。今在太原晉陽之西北。”其以羊腸為趙險塞,于《史記》中可以找到根據。《史記·魏世家》:“昔者魏伐趙,斷羊腸,拔閼與。”同書《范雎蔡澤列傳》之《蔡澤傳》:“決羊腸之險,塞太行之道。”至其所在,《史記集解》:“徐廣曰,在上黨。”《正義》:“羊腸坂道,在太行山上,南口懷州,北口潞州。”又,《漢書·地理志》上“上黨郡”“壺關(縣)”“有羊腸阪”。二者雖有所不同,但在今山西省境內則無疑義。
  但問題就來了:在春秋、戰國時代,楚的疆域或其勢力范圍何曾到過幽州和羊腸?倘說戰國時曾有堯時的疆域“南至交趾,北至幽都”之說(見上文),《尚書·禹貢》又有“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海”之語,所以《大招》的這四句是暗用堯、禹之事,希望楚王以后能成就堯、禹一樣的事業。但在用典時把堯、禹的疆域拼湊起來使用本就令人詫異,何況無論堯或禹的疆域的西面都遠遠超過羊腸。所以,要把《大招》的這四句釋為用典是不行的。
  這四句既不是用典,就只能理解為是《大招》中這位“荊楚”之王(作為被招對象的王者或其后嗣中的某一位王者)的疆域或勢力范圍。但其疆域或勢力范圍既與春秋、戰國時楚國的情況不符,那就說明了他不是春秋、戰國時的任何一位楚王,當然也與《楚辭章句》的《大招》解題所說的“懷、襄”二王不相干。那么,他應該是誰呢?
  三
  從鄭玄《禮記·禮器》注,可知“以青為黑”始于秦二世之時。雖然這是鄭玄的訛誤的可能性并不能排除,但這種可能性的存在是以《大招》為屈原或景差“崇懷、襄之德”之作為前提的;既然《大招》所寫這位疆域或勢力范圍如此廣大的“荊楚”之王并不是戰國時的楚懷王或楚襄王,這種前提就已發生了動搖,雖然并不能因此就否定上述可能性,但鄭玄在這點上并無訛誤的可能性至少是同樣不能排除的。換言之,這位“荊楚”之王乃是戰國以后之王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不過,《大招》既收在《楚辭》中,而《楚辭》是劉向所編的,所以,假如在劉向以前、戰國時期的楚國滅亡以后,在歷史上確曾有過一位其疆域或勢力范圍“北至幽陵,南交趾只。西薄羊腸,東窮海只”的楚王,那么,《大招》就是一篇與這位楚王有關的作品,它之為那個時期或稍后的作品也就是不言而喻的了。
  那就有必要考察一下歷史上是否有這樣的楚王了。
  戰國時的楚國滅亡以后,秦就統一了全國。秦所實行的是郡縣制,當然不可能有這樣的楚王。
  到了漢代,最早被封為楚王的是韓信。關于韓信為楚王時的疆域可從《漢書》卷三六《楚元王傳》和同書卷三五《荊燕吳傳》獲知。《楚元王傳》說:“漢六年,既廢楚王信,分其地為二國,立(劉)賈為荊王,(劉)交為楚王,王薛郡、東海、彭城三十六縣。”又,《荊燕吳傳》:“……乃下詔曰:‘將軍劉賈有功,及擇子弟可以為王者。’群臣皆曰:‘立劉賈為荊王。王淮東。’(按,此事亦見于《史記》卷五一《荊燕世家》,于賈、交封地,作“(賈)王淮東五十二城”、“(交)王淮西三十六城”)。”然則韓信為楚王時的疆域遠小于《大招》所說,劉交為楚王時的疆域就更小了。劉交之后,楚的封地并未擴大過,也見《漢書·楚元王傳》。至于他們的勢力范圍,也只限于自己的封地。
  再回過頭來看秦末群雄并起至西漢王朝建立的數年間。
  這時期最顯赫的自是楚霸王。但當其自立為西楚霸王時,他所直接統治的地區為以彭城為中心的西楚之地和梁地。《史記》卷七《項羽本紀》:“項王自立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史記正義》:“《貨殖傳》云:‘淮南、北、沛郡、汝南郡為西楚也;彭城以東、東海、吳、廣陵為東楚也;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長沙為南楚。’孟康云:‘舊名江陵為南楚,吳為東楚,彭城為西楚。”雖然不知項羽所直接統治的九郡是哪九郡,但三楚中的許多地方都已是別人的分地,如黥布為九江王,都六;吳芮為衡山王,都邾;共敖為臨江王,都江陵(皆見《史記·項羽本紀》),所以其疆域實不如戰國時楚的全盛時期。又,《史記》卷八《高祖本紀》說:“項羽自立為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則其所直接統治的還有梁的地區。但無論怎么說,這都與《大招》的“北至幽陵”等句有很大的距離。當然,《大招》的這四句也可能是就其勢力范圍而說。但就此而言,則正如司馬遷在《項羽本紀》的最后所說:項羽“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那就不但說“北至幽陵,南交趾只”并無不可,說“東窮海只”也毫無問題;然而又為什么要說“西薄羊腸”呢?要知道,關中的三王——雍王章邯、塞王司馬欣、翟王董翳——也是他所封(亦見《項羽本紀》),那都比羊腸更加朝西,又怎能說“西薄羊腸”呢?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北至幽陵,南交趾只。西薄羊腸,東窮海只”對項羽都不合適。
  然而,與項羽同一時代的楚懷王卻似乎符合這個條件。
  《史記·項羽本紀》:“……于是項梁然其言,乃求楚懷王孫心,民間為人牧羊,立以為楚懷王,從民所望也。陳嬰為楚上柱國,封五縣,與懷王都盱臺。項梁自號為武信君。……項梁起東阿,西北至定陶,再破秦軍,項羽等又斬李由,益輕秦,有驕色。……秦果悉起兵益章邯,擊楚軍,大破之定陶。項梁死。……楚兵已破于定陶,懷王恐,從盱臺之彭城,并項羽、呂臣軍,自將之,以呂臣為司徒。……王召宋義與計事而大說之,因置以為上將軍,項羽為魯公、為次將,范增為末將,救趙。”可見這位楚懷王雖然原是在民間為人牧羊的,但在被項梁所立之后,一度卻確實掌握了實權,而且掌握了軍事實權,連項羽也不得不聽他的命令。只可惜委用非人,其所任用的上將軍宋義斗不過項羽,被項羽借故殺了,但項羽在殺宋義時還是假借楚懷王的命令。《項羽本紀》說:“項羽晨朝上將軍宋義,即其帳中斬宋義頭,出令軍中曰:‘宋義與齊謀反楚,楚王陰令羽誅之。’當是時,諸將皆懾服,莫敢枝梧。皆曰:‘首立楚者,將軍家也。今將軍誅亂,……’乃相與共立羽為假上將軍。……使桓楚報命于懷王,懷王因使項羽為上將軍。”這時楚懷王雖已大權旁落,但在名義上他還是王,而項羽只是他所任命的上將軍。
  不但如此,在項羽率軍救趙獲得成功之后,秦末共同起兵并自立為諸侯、又與楚一起救趙的群雄,見到楚軍這樣的強大力量,就都臣服于楚了。《史記·項羽本紀》說:“當是時,楚兵冠諸侯。諸侯軍救鉅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縱兵。及楚擊秦,諸將皆從壁上觀,楚戰士無不一以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項羽由是始為諸侯上將軍,諸侯皆屬焉。”這里的“項羽由是始為諸侯上將軍”,是說項羽可以調遣、指揮諸侯,統率其部隊,而不是像戰國時蘇秦掛六國相印似的由各個諸侯封項羽為自己的上將軍;倘是如此,那就是項羽成了諸侯共同任命的上將軍,就要臣屬于諸侯,而不是“諸侯皆屬焉”了。關于此點,《史記》卷九十一《黥布列傳》說得更清楚:救趙之役,“籍使布先涉,渡河擊秦,布數有利,籍乃悉引兵涉河從之,遂破秦軍,降章邯等。楚兵常勝,功冠諸侯,諸侯兵皆以服屬楚者,以布數以少敗眾也。”無論“諸侯兵皆以服屬楚”的原因是什么,但總之是諸侯兵皆服屬楚了;這就更進一步地說明了項羽之“為諸侯上將軍”,并不是諸侯均任命項羽個人為他的上將軍,而是諸侯兵服屬于楚的結果。既然諸侯兵皆服屬于楚,而懷王乃是楚王,那也就意味著楚懷王成了諸侯的共主,不但項羽、劉邦等人,連當時并起反秦的諸侯在名義上也隸屬于楚懷王了。而且,他們所攻取的原屬于秦的土地在名義上也是屬于懷王的。
  關于土地的事,可從《史記·項羽本紀》的如下記載得到消息:滅秦之后,“項王使人致命懷王,懷王曰:‘如約。’乃尊懷王為義帝。項王欲自王,先王諸將相。謂曰:‘天下初發難時,假立諸侯后以伐秦。然身被堅執銳首事,暴露于野三年,滅秦定天下者,皆將相諸君與籍之力也。義帝雖無功,故當分其地而王之。’諸將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諸將為侯王。”這里有幾點值得注意:第一,在項羽滅秦以后,仍要遣人“致命”于懷王,由懷王發布指示——“如約”,① 可見懷王仍是他的君主。第二,滅秦之后,項羽尊懷王為義帝,這也就進一步證實了懷王原有諸侯共主的身份,否則項羽其時已對楚懷王很不滿,② 又何必再給懷王這樣的名義?而且諸侯也不會同意把一個原與他們無統屬關系的人突然安在他們頭上,成為他們的“天子”。③ 第三,項羽在“分天下,立諸將為侯王”之前,先對他們說:“義帝雖無功,故當分其地而王之。”可見所分的“天下”乃是懷王——“義帝”——之地,故曰“其地”:“其”在這里是“他的”之意。又,此處“雖無功”的“雖”,乃是“唯”的意思,故《漢書》卷三一《陳勝項籍傳》將此句改作“懷王亡功,固當分其地王之”。
  綜上所述,在秦亡以前,不但項羽與楚懷王有君臣關系,而且諸侯也“服屬”楚——雖然《黥布列傳》說的是“諸侯兵皆以服屬楚”,但在秦末的群雄逐鹿之時,軍隊乃是諸侯的命根子,倘若不是諸侯皆服屬楚,其部隊又怎會“服屬”楚呢?因此,在秦亡以前,楚懷王至少在名義上乃是項羽與其他諸侯的共主。
  那么,在秦亡以前,楚懷王的勢力范圍所及之地(或在名義上的勢力范圍所及之地)有多少呢?首先是項羽之所統轄。如所周知,江東乃是項羽的根據地;江東當然屬于楚。懷王都彭城,彭城一帶當然也屬于楚。其次是魏,秦末魏咎為魏王,后為秦兵所破,咎死,咎弟“魏豹亡走楚,楚懷王予魏豹數千人,復徇魏地”(《史記》卷九十(魏豹彭越列傳》)。則魏當也是“服屬”于楚的諸侯之一。再次是齊。齊的內部矛盾比較嚴重。先是田儋為齊王,既而田儋為秦兵所殺,齊人立田假為齊王,而田榮又“逐擊齊王假,假亡走楚”,“田榮乃立田儋子市為齊王”(《史記》卷九十四《田儋列傳》)。田市當然不會“服屬”楚,但齊王田假卻當然是“服屬”楚的,齊將田都也隨項羽共同破秦并入關,后被項羽立為齊王;由于齊王田假(雖然后來已是名義上的齊王)及齊將田都都是“服屬”于楚的,那么,齊在名義上固然是楚的勢力范圍,在實際上,楚懷王的勢力范圍也已部分達到了齊。至于燕、趙,則趙被秦軍所圍時,燕嘗派兵救趙(見《史記》八十九《張耳陳余列傳》),項羽既破秦軍而存趙,諸侯皆服屬楚(見前),其中自必包括燕、趙,所以項羽率兵滅秦后,分封跟他一起破秦的諸將,就有趙相張耳、燕將臧荼(見《項羽本紀》),可見燕、趙也是“服屬”于楚的。此外,在滅秦后被封的還有吳芮:“鄱君吳芮,率百越佐諸侯,又從入關,故立芮為衡山王。”(《項羽本紀》)吳芮既率百越從項羽入關,則吳芮與百越也都是服屬于楚的了。
  現在可以回過頭來看《大招》中的那四句話了。“北至幽陵”的“幽陵”,屬于燕;“南交趾”的“交趾”,屬于百越;“西薄羊腸”的“羊腸”,屬于趙;“東窮海”的“海”自是東海,項梁、項羽所由起的會稽郡東邊就瀕臨大海。所以,就滅秦前夕的楚懷王勢力范圍而說,確是與這四句相符合的。又因其時尚未入函谷關,關中尚是秦所統治的地區,所以楚懷王的勢力范圍——至少是名義上的勢力范圍——往西只能到羊腸為止。
  既然《大招》這四句所反映的情況只適用于秦末的楚懷王,那么這篇作品的寫作自不可能早于秦末;游國恩先生以鄭玄《禮記·禮器》注中關于“以青為黑”的說明來闡釋“青色直眉”之句,實是卓見。他批評蔣驥為“信古之過”雖然簡單了些,但確是符合實際的。至于此篇的作者當是楚人,這從其要把魂招回荊楚,說其地“樂不可言”,就足以見出其對荊楚感情之深。想來是他見到自己的國家即將復興,并且自己的君主楚懷王有可能統一全國,因而無比興奮,寫出了這樣一篇作品——《大招》作者的興奮心情,在作品的一開始就已表露無遺:“青春受謝,白日昭只。春氣奮發,萬物遽只。冥凌浹行,魂無逃只。魂魄歸來,無遠遙只。”王逸《章句》解釋開頭兩句說:“言歲始春,青帝用事,盛陰已去,少陽受之,則日色黃白,昭然光明,草木之類,皆含氣芽孽而生。”這是說得很好的。但釋“冥凌浹行,魂無逃只”為“言歲始春,陽氣上升,陰氣下降,玄冥之神循行凌馳于天地之間,收其陰氣,閉而藏之,故魂不可以逃,將隨太陰下而沉沒也”,則似并不妥當。因在原文中并無“收其陰氣,閉而藏之”的意思,這是王逸加上去的;而且,既然玄冥之神行天地間以收其陰氣閉而藏之,作為陰氣的魂若不逃脫,豈不要被玄冥之神所收去,沉淪于暗昧之中了么?何以要魂“無逃”呢?所以,“行”應釋為去(參見《故訓匯纂》的“行,去也”、“行,亦去也”、“行者,去也”、“行,猶去也”諸條[5—p2043])。④ 這兩句是說,玄冥之神凌馳盡去(指盡去諸地),魂不要逃了。這幾句所表現的,乃是嚴冬已去、春光明麗、魂已用不到再東藏西躲的歡快心情。當然,開頭的這幾句還是象征的寫法;其后寫到“名聲若日,照四海只。德譽配天,萬民理只”等句,那更是對秦末楚懷王的即將建成的太平盛世的熱烈謳歌了。可是作者的這種理想最后卻幻滅了。
  至于其所招的魂,自然是戰國時的楚懷王。從項梁特地把他的孫子找來為王并號為“楚懷王”這點,就可看出原來楚國的民眾對他懷著怎樣的感情了;項梁的這種做法不過是順乎民心罷了。正因如此,在秦末的楚懷王似乎即將成就偉大事業之時,招戰國楚懷王的魂魄歸來,與活著的楚懷王一起來“尚賢士”、“尚三王”實是自然不過的事。也正因為是在如此偉大的時刻為之招魂,是以名為《大招》。
  最后說一說此篇在文學史上的意義。現在所知道的秦王朝(指秦統一全國之后的時期)留存下來的文章,只有對秦始皇歌功頌德的碑刻勉強可算文學作品(李斯的《諫逐客書》只是應用性文字),實在太單薄了。現在有了《大招》,不僅使秦王朝有了一篇重要的文學作品,而且使我們可以看到從戰國時楚國的辭賦到秦末的辭賦之間的演變的脈絡。
  [附記] 本文為慶賀日本愛知大學中島敏夫教授從事漢學研究五十周年而作,將收入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相關紀念文集。中島教授致力于中日文化交流,曾與我校中文系王運熙教授聯合培養中國古代文學博士生,對我校赴愛知大學的留學生和訪問學者也多所照應。謹此致賀,兼志謝忱。
  注釋:
  ①關于“如約”的事,參見《史記》卷八《高祖本紀》:“懷王乃以宋義為上將軍,項羽為次將,范增為末將,北救趙。令沛公西略地,入關。與諸侯約,先入定關中者王之。”(據商務印書館影南宋黃善夫刊本)
  ②項羽當時對懷王的不滿,亦見《史記·高祖本紀》:“……懷王曰:‘如約。’項羽怨懷王不肯令與沛公俱西入關而北救趙,后天下約。乃曰:‘懷王者吾家項梁所立耳,非有攻伐,何以得主約?本定天下,諸將及籍也。’乃佯尊懷王為義帝,實不用其命。”在對懷王如此不滿的情況下,仍不得不“佯尊懷王為義帝”,自當是因為“諸侯兵皆”“服屬楚”之故。所以項羽要在與諸將取得了分懷王之地的默契后,才能進而對付懷王。
  ③《史記·項羽本紀》載:項羽要義帝從其原來的都城彭城遷至長沙郴縣時,派人對他說:“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古之帝者”也就是所謂的“天子”。
  ④“凌”固可釋為“馳”(王逸《章句》即用此解釋),但亦可釋為“懔”(見《爾雅·釋言》),因此,若釋“冥凌浹行”為暗昧、恐懼盡皆離去,似更妥當。
復旦學報:社科版滬1~6J2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章培恒20062006
大招/青色/羊腸/秦末楚懷王
  Great Evocation/black color/Yangchang Mountain/King Chu-huai in the late Qin Dynasty
On the Time and Background of Writing Great Evocation
  ZHANG Pei-heng
  ( The Research Institute of Chinese Classics,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According to a line" black color and horizontal eyebrows" in Great Evocation, Mr. You Guo-en stated that this poem was written in the late Qin Dynasty at earliest. Thereupon this paper concludes through a textual research that it was written in the eve of the downfall of the Qin Dynasty. At that time, the grandson of King Chu-huai was crowned and made at least in name of the leader of Anti-Qin Army. Therefore, the poem was composed for evoking the spirit of King Chu-huai in great hope and belief of the rejuvenation of Chu Kingdom.
游國恩先生曾據《大招》中的“青色直眉”句,謂其至早為秦末之作。本文在此說的基礎上,考證《大招》作于秦亡前夕。其時戰國楚懷王之孫被立為楚懷王,并至少在名義上成為反秦軍隊的領袖;《大招》之作,既以招戰國時楚懷王之魂,更對楚的復興滿懷希望與信心。
作者:復旦學報:社科版滬1~6J2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章培恒20062006
大招/青色/羊腸/秦末楚懷王
  Great Evocation/black color/Yangchang Mountain/King Chu-huai in the late Qin Dynasty

網載 2013-09-10 21:4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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