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逸民——記“文革”中的康同璧母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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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論古今
  
  由于主張非暴力,老人晚年對“文化大革命”那種禍及全國的廣泛暴力,是十分憤慨的。有次我不小心多說了一句話,惹得老人動了痰氣。

  那天正與康老及羅儀鳳談論社會上種種無法無天的亂象,老人激動起來,說:“我要寫信問問毛主席,這樣搞下去,國家會成什么樣子?你要打倒劉少奇,是你們兩個人的事,不要害得全國老百姓跟著遭殃!”她又用手指遙點壁間的畫像道:“什么萬壽無疆,我看是萬代為殃!”

  康同璧說出這等驚人之語時,那種氣雄萬夫、為民請命的神態,仿佛回到了乃父“公車上書”的時代。當時若被外人聽見,肯定夠得上“現行反革命”資格。我見羅儀鳳緊張得直吐舌頭,便勸止說:“這信您還是不要寫了。”“為什么?”老人瞪著眼睛問我。“寫了人家也不會理你。”我脫口說了句大實話。

  老人勃然變色,目光犀利,一下子變成了一個我幾乎不認識的人。她停頓了一下,面色由紅而紫,由紫而黑,哆哆嗦嗦地抓起茶幾上吐痰用的雪花膏瓶子,啐出一口濃濃的白痰,然后伸出食指,上下抖動地點著我說:“你奶奶(指她自己)是什么人,你還不知道!”

  這句話她盯著我連說了兩遍。我知道自己闖了禍,一時不知所措。羅儀鳳連忙過來用廣東話打圓場,扶老人回臥室休息,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發愣。

  過了好一陣,老人又慢慢從內室踱出來,臉色變得平和了。她坐到沙發上,望著我說了第三遍“你奶奶是什么人,你還不知道”,接下來又把當年毛澤東接見自己的情形,重新講述了一遍,便云收雨霽了。

  羅儀鳳悄聲向我解釋:“跟我母親說話,你只能順著她。”此刻心中聊以自慰的是,一直沒見過隔輩親人的我,突然有了一位“奶奶”。與兒孫遠隔重洋的老人,已將我視同自家小輩,否則也不至于發這么大的脾氣。

  對于周恩來,康氏母女心中敬意猶存。雖不至于像不少中老年女同志那樣,一提到美男子周總理就熱淚盈眶,但羅儀鳳常說“總理太不容易了”,康老也認為“我們現在只有靠他了”。

  有天我陪父親拜望過康老,回家的路上問他:“如果戊戌變法成功了,中國今天會是什么樣?”“肯定不是現在這個樣!”父親回答說:“君主立憲是虛君共和而不是專制獨裁,自然有它的道理。英國資產階級革命,國內動亂了四十年,最后不得不把王室從國外請回來。清末是改良與革命賽跑,改良太慢,才發生辛亥革命,我也跟著參加了。建立民國之后,袁世凱、蔣介石還不是搞獨裁。接下來又搞革命,一直革到現在,還在‘不斷革命’,結果又能怎樣呢?我看改良的代價或許要比革命小得多。”“那我們今天會不會還留著辮子?”我那時是個顧影少年,無法想象自己拖辮子的怪模樣,心中琢磨著見康老或許還要下跪。父親說:“那也未必,日本明治維新就改穿洋服。為政之道,就應該是‘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不為百姓所好的體制和習慣,總有一天會被淘汰。”


珍藏一瞥

  
  康老藏書不少,但在我認識的前輩中,算不上大藏書家。不過在“文化大革命”的年代,家中能存下幾架線裝書,已經是個異數了,這也是吸引我經常去她家的原因。

  老人客廳里的《花間集》和榮寶齋水印的《芥子園畫譜》,是我經常翻閱的。不過對于《毛主席詩詞》以及當時各種劍拔弩張的“壯詞派”作品,我已經有些承受不起,更喜歡“花間派”的婉約。有次找到一本民初女詩人呂碧城的詩集,里面還有呂氏身著歐式淑女裙帽的玉照,以及她與胡木蘭(胡漢民之女)等女界先驅的合影,使我第一次見識了民國才女的文采風姿。這位呂碧城顯然是康老的朋友。

  書架上陳放著康老編纂的《南海康先生年譜續編》,是上下兩冊的油印本。還有一部多卷本的《萬木草堂遺稿》,此書編成后交付出版,出版社認為康老的緒言對乃父評價過高,倔強的老人堅持一字不改,僵持數年之久后撤回,仍舊擺回書架。

  但客廳里存放的只是康老的常用書。一次羅儀鳳要我幫忙整理庫房,才見到了她家的拱璧珍藏。

這是一間宅院夾道加頂改成的密室,與臥室相通。里面布滿蛛網和厚厚的塵土,看來已經有很多年沒有打掃過了,只有康氏母女及其信得過的人才能進去。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只黑猩猩的標本,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有幾分詭異。

以前羅儀鳳曾特地給我看過一張老舊的彩色明信片,上有這只黑猩猩身著海軍衫帽的留影,頗為調皮可愛。此乃其父羅昌做新加坡總領事時的寵物,十分聰明伶俐,會算術寫字,號稱新加坡第三十六景。說到此羅儀鳳蒼白憔悴的臉上,竟露出頑皮天真的燦笑,仿佛在向我介紹一位她童年的朋友。但笑容一掠而過,她的面容重新被傷感占據,說后來黑猩猩被客人喂食冰激凌,不幸腹瀉身亡,被制成標本帶回國,作為永久的紀念。

  動物明星木乃伊現身密室,我小吃了一驚。但真正令人震撼的,卻是貼著封條的楠木書箱,箱上用墨筆寫著“大藏經”三字,這就是康有為生前從陜西運回的那部《大藏經》了。康氏此舉曾惹起陜人的抗議,甚至有人罵他“國之將亡必有,老而不死是為”
。不過“康圣人”聲明,因為藏經所在的寺院保管不善,他才將經書運走的,待修補裝訂之后,仍將送歸陜西。除此之外,還有一只木匣,上標“大同書”字樣,至于內中裝的是否康有為手稿,就不得而知了。

  羅儀鳳讓我幫忙把一些家具抬入庫房后,將門小心鎖上,由于灰塵的刺激,出來時我身上已開始起風疹塊。我們當時都沒有談論藏書的事,事后羅儀鳳有意無意地向我提及,母親已經許諾,自己百年之后,將《大藏經》等收藏捐獻給國家。

  據康有為晚年辦天游學院時的弟子任啟圣記述,南海先生的“手稿計有五、六箱,經天游同學劉蠖庵整理年余,成目錄四本。《大同書》經錢定安校訂出版,諸天書經唐以修校訂出版。所抄之副本由徐勤帶至天津,原擬交梁啟超整理,時梁在病中,遂存徐家。
今康同璧所存之遺書,即由徐家取回之抄本也。”《大同書》手稿,原系康同薇收藏,現分別藏于上海博物館和天津博物館;康同璧收藏的乃父遺書,逝世后盡歸北京市文物局。

  我至今還記得,康家老宅的東墻邊有兩間小屋,原先大約是給管園人住的,后來也作為庫房使用。私房產權交公之后,街道居委會向羅儀鳳提出要征用,她不敢違抗,只好聽任蠶食。羅儀鳳帶我去騰空房屋時,我發現糊窗戶的紙張,全部是貴胄名流們給康老祝壽的壽幛,其中資望較低的,是一幅原東亞毛紡廠總經理宋棐卿的字。那時批判劉少奇討好天津大資本家,指的正是此公。這些壽幛的書法水平,有不少還高于當今名家墨寶或領導題詞,但在康家只有做糊窗紙的資格。


壽宴奇譚

  
  亂世之下,康家往來的客人已經不多,多屬世家舊交。這些人談吐風雅,禮貌周全,悄然而來,躡步而去,如章詒和文章中提及的張滄江、黃萬里等,記得趙君邁也曾去走動。但除非羅儀鳳自己介紹,否則我是從不打聽客人來歷的。

  曾幾次見到一位關漢光老先生,偕同賢淑貌美的中年夫人及小兒子來看望老人。某日羅儀鳳托我給關先生送東西,其家在西四大木倉,是一處很有規模的回廊庭院。抄家后一家三口擠住在一間小偏房內,家徒四壁,但關氏夫婦安貧樂道,過得其樂融融,不似其他落難人家那樣悲悲切切,給我印象至深。

  客人中有一位外國女士,是羅儀鳳的大學同學,北京話講得很地道。她很担心丈夫哈爾維的病情,向羅討教如何調節夫君的飲食。在那個人人自危的年月,敢在家里招待洋人,本是極其稀罕的事,弄不好會担“里通外國”的罪名。但康家一向好客,遠親近朋只要敢來,總是不亦悅乎地熱情招待,惟當時來客談論家常居多,敢涉及時政的,只限于極小的圈子。

  康氏母女待客,多上紅茶,平日英式的下午茶也是必喝的。羅儀鳳煮紅茶用的是熬中藥的提梁式砂鍋,她認為味道比金屬容器煮出的要純正。在我看來,這個沒落中的貴族化家庭,有兩件用具最奇怪,一件是康老吐痰的雪花膏小瓶,另一件就是這個砂鍋。吃茶的點心是永遠不變的槽子糕(又名雞蛋糕),據父親分析,過去康老待客全部是精致西點,現在改用這種粗點,老先生的手頭一定是相當窘迫了。
  日常的菜肴也十分簡單,一般三菜一湯,口味清淡。廚子二陳和男傭老郭,都是年屆七旬的老仆,兩人的邋遢程度也不相上下。油煙塵垢把廚房熏得一片漆黑,似乎有十年以上沒有清掃過了,與康氏母女一塵不染的居室,形成極大的反差。主人的潔癖和教養,阻擋不住歲月的侵蝕,更無法逆轉老宅的衰敗。不過到了正式宴請的場合,仍能折射出往日的容光。

  康老請客,往往是根據不同對象,分批舉行。記得那年老人生日前夕,羅儀鳳托我向父親發出邀請,只請我一人作陪,而且是正式的生日晚宴。赴宴前父親頗費躊躇,那時每月200元的生活費,被造反派扣得只剩50元,時值月底,給老人祝壽又不能空著手去。最后只好買了一斤切面,用瓷盤裝好,吩咐我用篆書在一張紅紙上寫了個“壽”字,蓋在上面,提著去了康家。對曾身為銀行家和政府部長的父親而言,這大約是平生所送壽禮中最菲薄的一次。我對送此薄禮于心不安,他安慰我說,禮輕心意重,康老不會計較的。

  康老見到父親,果然十分高興,還夸獎我的“壽”字寫得好。她對父親說:“令郎是個很有才情的孩子,他的詩做得不錯,書畫方面長進甚快。”父親說:“是康老教導得好。”康老又發感慨:“可惜時世艱難,我又太老了,幫不上孩子什么忙。我在他這個年紀,已經孤身遠行,去海外省父了。令郎舊學功底不錯,若能出洋留學,融會中西,將來必成大器。”在那個閉關鎖國比大清朝還嚴密的年代,出國留學是做夢也不敢想象的事。

  入席之后,羅儀鳳來回張羅著,一道一道地上菜。這頓晚宴全部是精致的廣東菜,餐具也比平日用的要講究得多。康老一面品嘗一面說:“二陳的手藝本來是不錯的,現在他也老了,有心臟病怕油煙,有些菜就做不成了,還得Andy親自下廚。”

  老人平日已不飲酒,這次特地開了一瓶茅臺,父親舉起杯,和我一起祝她健康長壽。干了兩杯之后,老人顯得有些興奮,又開始發議論:“章先生,‘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古人云‘壽則多辱’,我活到這個歲數,總認為健康比長壽重要。如果疾病纏身,‘萬壽無疆’也是活受罪,不如‘永遠健康’實惠。我若是毛主席,就一定和林彪換一換祝詞,不要那個‘萬壽無疆’……”

  這又是個沒法深說的話題,羅儀鳳最怕老人聊這些。我有了上次惹發痰氣的教訓,不敢插嘴。倒是父親很從容地順著話頭,與老人談論起氣功和養生,兩人聊得很開心。傳菜數巡之后,又上羅儀鳳親手做的蘿卜糕,最后是我們送的那盤壽面,被做成一盆雪菜肉絲湯面端上。

  餐后還有羅儀鳳手制的廣式甜點和水果,她真不愧是燕京大學家政系畢業,一切安排都完美如儀,連送壽面的那只瓷盤,臨走時還裝上點心作為回贈。父親告辭時對老人說:“康老,你要保重好身體!現在我們都只能當觀眾,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看到戲收場!”老人連連點頭稱是。

  對于那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父親是“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堅持把戲看到終場才闔上雙眼;而康老早在1969年就撒手人寰,撇下了孤苦伶仃的羅儀鳳。


家史秘辛

  
  進入1968年,社會上按照偉大領袖的戰略部署,大搞“清理階級隊伍”。董竹君、秦德君兩位女政協委員以及唐生明夫婦等均已被捕入獄。羅儀鳳沒有任何單位,“清理”她的大權便落到“小腳偵緝隊”手中。一天她悄悄把我叫到一旁,說是街道要她交待與司徒雷登的關系。

  那年頭經毛澤東在《毛選》中點名批判的外國人,除了馬歇爾、艾奇遜之外,就數這位前燕大校長了,而且是有《別了,司徒雷登》的專文加以痛斥的。羅既是司徒門生,在“小腳偵緝隊”眼中,分量自然非同一般。掂量著這位以前住在深宅大院、衣著典雅的女人,多年積蓄的醋意,終于有了整治的機會。羅儀鳳這頭弱小的羔羊,無論平時如何馴服和低調,國家機器的基層組織已經張網以待。

  關于羅儀鳳的個人經歷,我從來是不問的。以往只聽父親說過,她與羅隆基有一段情愫,但努生(羅隆基字努生)是名士風流,只戀愛,不結婚,辜負了儀鳳。她曾將與羅隆基的哀怨史寫成一篇文字,給父親看,意欲公開,被父親勸止了。此外康老曾向我談起,日本占領時期,羅儀鳳因與司徒雷登的師生關系,被關進沙灘日本憲兵隊(原老北大紅樓)的地下室里,老人輾轉請托,才保了出來。一個弱女子,在那種地方受了什么樣的刑罚和侮辱,我不敢問也不忍知道。

  心力交瘁的羅儀鳳,給我看一份她寫的交待材料,并可憐巴巴地說:“我早已是驚弓之鳥,一向不問政治,外邊的事情一點都搞不懂。她們要我交待,我從來沒寫過這種東西,也不知該怎么寫。小東(我的小名),你得幫幫我。”

  我仔細讀了一遍,這實際上是一篇家史,其中有幾件不為人知的佚聞。一是她的外祖南海先生,是被國民黨下毒害死的(康有為猝死青島之謎,至今眾說紛紜)
。二是她青年時代的男友,被國民黨逮捕,死在獄中。這段埋藏心頭多年的隱痛,羅儀鳳似乎從未對人提及。她還談到了她的父親,在日本強占膠濟鐵路時,羅先生是中方的外交交涉員。他只身站在路軌上對日軍軍官說,除非強行從我身上踏過,否則休想前進一步,日軍行進因此受阻。

  羅儀鳳用不少的篇幅,強調母親為中國婦女的解放事業貢獻了自己的一生。這也許是她心目中唯一能夠擺脫滅頂之災的稻草,但對大字識不了一籮筐的“小腳偵緝隊”而言,又算得了什么?保皇黨人是國民黨的政敵,用肉體消滅的手段當然狠毒,如今已改朝換代多年,敵人的敵人能放過康有為一個與世無爭的后代嗎?

  我細心地幫羅儀鳳改了一遍,自認為可以抵擋一氣,她感激萬分地收好了。回家與父親談起此事,父親感慨地說:儀鳳命苦,沒人能夠幫她。過去我們這些朋友私下議論,覺得康老把儀鳳留在身邊不嫁出去,是否有些自私?后來她和羅隆基相戀,大家心中都祝福她將有歸宿,但康老是離不了儀鳳的,成親之后如何安排生活?羅隆基若娶了儀鳳,可能會多活幾年,但要遇上“文革”這樣的沖擊,還會牽連到康老,這三個人能挺得過來嗎?幸虧此事中斷了,母女倆得以活到今天,否則作為羅隆基的丈母和夫人,不知要受怎樣的挫辱?其實儀鳳最担心的事,還是康老百年之后。失去了母親的庇護,她的命運會怎樣呢?


不幸言中

  
  此后不久,我在學校被“群眾專政”,1969年春匆匆看望了康同璧和羅儀鳳一次,就踏上逃亡之路。誰知這一去竟是永別,我還清晰地記得康氏母女目送我遠去時,那憂郁凄楚的目光……

  父親的担心,果然不幸言中。七十年代初的某一天,我已淪為“反革命”階下囚。某日突然來了兩位外來的干員提審。與平日狐假虎威的審問者不同,他們十分有禮貌,態度也前所未有地客氣,一看就知來自高級部門。問話的中心意思,是羅儀鳳的歷史與現行言論。還問及父親寫的《七十自述》,曾有一份副本交給了羅儀鳳的事。

  我心頭一緊,那時已知道康老不在人世,難道羅儀風的問題也從街道“升級”了?人家一直懷疑她是“美國特務”,莫非來提審的真是反間諜機構的人員?弱不禁風的她還要重受縲紲之苦,我無論如何想不通。對這個政權而言,她從來就是一個無害之人。

  我應對危局有兩條原則:一不誣陷自己,二不攀扯他人。過去羅儀鳳代表康老(她模仿其母字體幾可亂真)給父親寫的便函,信封落款“內詳”,內容極其簡單,署名處向來是“知名不具”。父親所寫的回憶錄,往往會謄寫數份,分別交給我和幾位至親好友保存,意在流傳后世。但羅儀鳳膽小,無論什么文字到她手里,讀完統統“付丙”,絕無證據留存。因此任憑二位如何盤詰,我只說曾向康同璧請教詩文書畫,與羅儀鳳很少交談,其他一概不知。

  幾年之后,又來了兩三位高級提審員,其中有一位年輕漂亮的小姐。我那時被押數載不見美女,得此機會可享受一下“養眼”之福。來人再度命我交待羅儀鳳的情況。我仍按上次的模式應付,他們很不滿意,提示了一些內容,說是羅自己交待的。我想她一定是被逼供,無奈之中才說了一些東西,如果再從我這里得到證明,罪名就坐實了。于是回答這幾位,事隔多年,一概想不起來了。最后他們將問題一一羅列,責令我寫材料。

  我詞斟句酌地寫成一篇文字,自承因父親關系與康氏母女相識,并大談其家世、藏書和教養,如何令我感興趣,故樂于與之往還云云。至于責令交待的問題,卻一字未寫。

  交卷之后不久,他們再度光臨。那位漂亮姐兒聲色俱厲地申斥我:“這就是你寫的交待材料?實質問題一點沒寫,還替你老子和這些牛鬼蛇神評優擺好!”在那個年月,女士一沾“革命”,無論多么美麗,都不像女人了,至多勉強算作“中性”,有的比男人還要霸氣,鄙人見識多矣!正關得苦悶壓抑無處宣泄,我有意挑釁一下這個初出茅廬的小丫頭,便用記錄速度一板一眼地說:“算不算牛鬼蛇神,那可不一定。”“你這是堅持反革命立場!難道還想變天嗎?”“不敢不敢,歷史當然是由勝利者寫的。不過是非自有公論。”我仍舊不緊不慢地回答,態度淡然。“那咱們就走著瞧!你以為……”她被我挑逗得氣急敗壞,正在大肆發作,還是旁邊那位中年男士深謀老算,示意中止了無謂的叫板,不給我繼續借題發揮的機會,又正面“教育”了幾句,便草草收兵。

  想不到事隔數年,羅儀鳳居然仍在受審查。司徒雷登賞識過的學生,肯定不止她一個,其中還有共產黨人。日本憲兵審了個把月也就完事了,到了那個“史無前例”的年代,羈押起來反倒沒完沒了。這幾年她究竟是怎么活過來的,我簡直不敢想象。


遺愛人間

  
  “文革”結束后平反釋放回家,章伯鈞和父親已先后作古有年。我去看望章夫人李健生伯母,與小愚姐劫后重逢。我向章伯母詢問羅儀鳳下落,得知她受盡磨難后出獄,現已不在人世,相與唏噓不已。

  一天章伯母通知我去她家,同搭全國政協的車前往西郊福田公墓,參加康同璧、羅儀鳳母女的安葬儀式。同行人中有康氏世交張滄江教授、全國政協的一位女干部及一兩位康家故舊。那位寄居康家多年的神秘林女士也來了,她已白發蒼蒼,背也比以前更駝。小愚姐似乎是去了四川,沒能給康氏母女送行。章伯母和我一路上沉默著,種種回憶沉浮于腦海……

  到了福田陵園,只見滿園都種上了果樹和葡萄,儼然已成果園。里面沒有一座墓碑,據說在“文革”中全部推倒了,現在還沒有恢復。比起青島人將康有為的墓地掘開,將帶有白發的頭骨游街示眾,這里的“破四舊”還算是文明的。墓地工作人員已挖開一個坑,說這就是康家早年訂下的兩個壽穴之一,因下面已有她夫君羅昌先生的棺木(原墓碑已不知去向),坑挖得很淺。張滄江和另一故舊步測了一下,認為定位準確,就開始落葬。

  陪伴羅儀鳳到臨終的林女士,顫巍巍地打開一個綢布包袱,兩只骨灰盒顯露出來,我的心一下子揪緊,難道這就是十一年來反復思憶的老人和她的愛女?康老的骨灰盒較大,羅儀鳳的很小,入穴之后,靜靜地偎依在母親旁邊,令人不勝傷感。我立在穴旁仔細端詳,鑲在盒上的兩張小照片,康老仍是那樣慈祥而從容,羅儀鳳則露出平素難得一見的笑靨,是我所見照片中最美的一張。才情絕代、相依為命的兩代名媛,就此長眠地下,與千年黃土為伴了……

  填土之后,窄薄粗糙的小碑立起。這不知是從哪座荒墳上扒來的一條殘石,連毛背和殘邊都沒有修整,就在正面草草刻上“先 父羅昌 母康同璧 之墓 兒羅榮邦敬立 一九八○年七月”字樣,權當作墓碑了,上面竟沒有羅儀鳳的名字。據張滄江說,一直在美國加州大學任教的羅先生現已風癱,無法親自前來為母親和妹妹安葬。

  由政協女干部唱儀,全體人員“向康同璧委員三鞠躬”,禮成。章伯母取出事先備好的兩束鮮花,與我一同獻上。張滄江將墓碑拍照,說要寄給康老的兒子。他對墓碑的粗陋表示了不滿,要求重新換過。我注意到,女干部自始至終沒有提羅儀鳳的名字,仿佛她根本沒有存在過。

  1949年鼎革以來,萬象更新。但不知何故,無論生人死者,等級反倒更加森嚴細密。大凡有些政治名分的,夫妻如不在同一行政級別,即便是全到馬克思那里報了到,也無合葬之禮,子女就更不必說了。據說李大釗之所以沒有移葬八寶山,就是因為合葬的夫人趙紉蘭女士是位家庭婦女。羅儀鳳沒有任何行政級別,這次附葬入土已是網開一面,雖碑上無名,總算是照顧到了母女之情。我自問從來不是一個守舊之人,此時反覺封建禮教也有合乎人情之處。

  歸途中張教授談鋒甚健,但內容大多與亡人無涉,章伯母與我依舊沉默著。望著窗外飛快掠過的綠樹青山,往事又一幕幕閃回眼底,不禁想起前人詩句:“日暮狐貍眠冢上,夜歸兒女笑燈前。”塵歸塵,土歸土,亡者已矣,生者還得面對解讀不完的人生……
  行文至此,悲從中來,抓起電話欲向小愚姐訴說,只說了一句便泣不成聲……電話那頭只聽她說:“我寫每個人都要哭上好幾回,哭出來就好多了……好人都走了,把我們留在這個世界上……”


物是人非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半個多世紀過去,康同璧等當年大聲疾呼保存下來的文化古都,已經物是人非,老城墻拆得只剩下短短兩段。八十年代初我曾到北新倉康氏故居前憑吊,院內住的已是一位開國元勛的親屬,門面也比以前氣派多了。近年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四合院破壞殆盡,勛戚也已辭世。近日又去尋訪那個花木扶疏的古老庭院,只見冰冷的水泥森林中,有一片未竣工的工地……

  就在本文行將殺青的2003年12月13日,我和小愚姐專程前往福田公墓,憑吊康同璧母女。二十三年過去,荒涼的墓園已修葺一新。附近極不協調地矗立著十幾座衛星接收裝置,仿佛要用這現代化的科技,建立一條與在天之靈對話的通道。

  年輕的公墓業務小姐,茫然不知康有為及康同璧是何許人。經她熱心幫忙用電腦檢索“羅昌”,我們在墓地溝北五組“稱”字區,好不容易找到了當年那塊小墓碑。在成片規制宏大、做工考究的叢冢輝映下,越發顯得弱小孤伶,類同荒冢。這就是當年出力保護過偌大一個北京城的人——南海康有為先生之女康同璧女士,偕同夫君羅昌先生以及愛女羅儀鳳小姐的長眠之地。

  姐弟倆含淚用紙巾擦拭著蒙塵已久的碑石,這也許是我們作為那個時代的幸存者,所能給慈愛的老人和苦命的儀鳳姑姑的一點點報答,盡管她們留給人世間的愛,是那么深厚無私……

  墓的左側還有一塊預留的空地,查閱當時的登記資料,羅儀鳳早在1956年就買下了兩個墓位,一個作為父母合葬的壽穴,另一個顯然是留給自己的,也許還包括她未來的夫君,那時她對自己的生活一定還存著某種企盼。不幸的是,她還沒來得及享受個人的幸福,就被一個時代碾得粉碎,甚至未享受到預定的安息權利。而是作為一個沒有姓名的女孩,和慈愛的父母相擁在一起入睡了……

  事隔多年,羅儀鳳為自己預留的墓穴,早已因欠繳國家的土地使用費而收歸國有了。僅存的這塊墓地,由于羅氏在國內沒有后代為之續費,合法性也岌岌可危。我和小愚姐向管理人員提出,愿代為繳納積欠的費用,使長眠的逝者免受打擾,他們深表同情。但由于我們不是親屬,能否如愿,尚有待于請示領導。

  康同璧是歷史名人的后代,她為中國的婦女解放貢獻了自己的一生。半個多世紀前,她和其他社會名流們,曾努力保護過北京這座歷史名都;她貢獻給這座城市的,還有自家的恒產和收藏。我不知道,作為中華民族博大文明代表的北京城,可否容得下這家人最后的埋骨之地?

  康老生前,常常會和女兒一同背誦一首散曲,記得最后幾句是:“五百年后修仙入道,還要那才子佳人,世世把香燒。”多少年來,康氏母女落葬的一幕始終縈繞心頭,骨灰盒上的照片仍在對我微笑……香消玉殞之后,那里已是最后的魂居之所,但還有誰記得她們,會獻上一瓣心香祭奠斯人呢?

  我不時遐想,也許某個寂靜無人的時刻,母女倆會出現在墓地的林間月下,相對品茗吟詩,笑看紅塵,回憶著太平花開放的時節……


2004年2月25日 風雨讀書樓





[此聯]內嵌“有為”二字,寓意“國之將亡必有妖孽”,“老而不死是為賊”。據說被梁啟超改為“國之將亡必有忠臣,老而不死是為人瑞”。。

任啟圣:《康有為晚年講學及其逝世之經過》,《文史資料選輯》,第三十一輯,第244頁。

關于康有為之死有三說:一病故;二被前清慈禧太后生前所遣殺手下毒;三被國民黨特務下毒。前一說為正史說法;第二說理由未必充分,蓋康氏晚年支持清室復辟,戊戌變法時的恩怨已發生變化;第三說迄今未見任何史料記載,但因系康氏后人自述,值得重視并有待史家考證。






作者簡介:

章立凡 1950年生,近代史學者。主要研究領域為北洋軍閥史、中國黨派史、中國現代化問題及知識分子問題等。
撰有《第二次直奉戰爭和北京政變》、《先父章乃器往事聞見錄》、《風雨沉舟記——章乃器在1957年》、《章乃器與中共領袖們》、《西學的第一次沖擊》、《毛詩漫品》等;合著有《轉型期的中國:社會變遷》、《七君子傳》、《民國著名人物傳》、《中國大資本家傳》等,曾長期參與多卷本《中華民國史》的撰稿;編有《章乃器文集》(上、下卷)。





本文轉載于陶世龍先生個人主頁五柳村
 


章立凡 2011-04-11 17:5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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