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沒的宮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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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代的文化人看南京,常常會不自覺地帶著唐宋士大夫的目光,眼界所及,無非六朝金粉,一如劉禹錫和韋莊詩中的衰颯之景,似乎這里從來不曾有過一個赫赫揚揚的明王朝。他們徘徊在明代的街巷里尋找王謝子弟華貴的流風,撥開洪武朝的殘磚碎瓦搜求《玉樹后庭花》柔婉的余韻。其實,他們只要一回首,明代的城墻便橫亙在不遠處的山影下,那是舉世矚目的大古董,一點也不虛妄的。作為一座城市,南京最值得夸耀的恰恰是在明代,它的都市格局也是明洪武朝大規模建設的結果。因此,近代人看到的南京,實際上是一座明城,在這里訪古探勝,亦很難走出朱明王朝那幽深闊大的背影。
  當然要去看看明故宮。
  當年朱家皇帝面南而坐的金鑾寶殿,現今連廢墟也說不上了,只剩下幾處供人憑吊的遺跡,天高云淡,游人依依,一派寧和的秋景。那巨大的柱礎和斷裂的青石丹墀,使人想起當初宮宇的壯麗崇宏,也給人以無法破解的疑團:以600多年前的運輸條件,這樣的龐然巨物是怎樣從產地運往宮城的呢?唯一可以看出點立體輪廓的是金水河前的午門,但上部的城樓也已損毀,現存的只有城闕和三道門洞,中間的一道是供皇上通行的,巨石鋪就的御道被車輪碾出了深深的印跡,不難聯想到當初鑾駕進出時,那種翠華搖搖的威儀。午門前還應該有一個廣場,所謂的"獻俘闕下"大抵就在這里,但那樣的場面不多。更多的場面是殺人,在舊小說和傳統戲中,每當"天威震怒"時,常常會喝一聲"推出午門斬首"的,自然是被處以極刑了。但平心而論,在明故宮的那個時代,因觸犯朱皇帝而被推出午門殺頭,實在算得上是一種優待。那時候殺人的花樣多的是,抽筋、剝皮、閹割、凌遲,甚至用秤桿從下身捅爛五臟六腑,總之不能讓你死得那么爽快。最常見的是捺倒在地,劈里啪啦一陣死打,直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堆,稱為"廷杖"。而相比之下,"喀嚓"一刀便了結性命,無疑是最舒服的了。因此,臨刑的那位跪在階下高呼"臣罪當誅兮,謝主隆恩"時,那感情可能是相當由衷的。
  這就是明故宮,一座因殺人無數而浸漫在血泊中的宮城,也是中國歷史上唯一從南方起事而威加海內的封建王朝的定鼎之地,如今卻只剩下一片不很壯觀的遺跡,陳列在懨懨的秋陽下。
  出明故宮遺址公園,遙望東去僅一箭之地的中山門(明代稱為朝陽門),我心中不由得升上一團疑云:皇城這樣鱗次櫛比地緊挨著外城門,這于防衛來說無疑是一大禁忌,即使在當時,若用火炮架在城外,也是可以直接威脅大內的。那么,公園出口處的石碑上,關于明故宮不止一次地罹于兵火的記載,自然是與此有關了。但令人費解的是:朱元璋是馬上得天下的開國之君,以他的雄才大略,當初為什么竟疏于考慮呢?
  1368年,寂寞了差不多400年的應:天府又風光起來。自從南唐后主李煜在這里倉皇辭廟以后,這座城市便一直不曾被帝王看重過,他們來到這里大多只是暫時駐蹕,歇歇腳,對著六朝遺物發幾句感慨,然后又匆匆忙忙地起駕離去。在他們看來,這兒的宮城里充滿了兵氣和血光,歷來在這里停留的王朝沒有一個不是短命的。南宋初年,那么多的大臣要皇上在這里建行都,"撫三軍而圖恢復",但鬼精靈的趙構最終還是跑到臨安(今杭州)去了。如今,一個束著紅頭巾的草頭王卻看中了這里,他要在這里長住下去,定都稱帝。這個其貌不揚、臉盤像磨刀石似的黑大漢就是明太祖朱元璋。
  他是從淮北皇覺寺的禪堂里走出來的,帶著滿身征塵。當然,和差不多所有馬上得天下的開國帝王一樣,他也帶著一股霸主氣,這一點,只要隨便看看他寫的那些打油詩就可以知道了:
  百花發時我不發,
  我若發時都嚇殺。
  粗豪到了蠻不講理的程度,也不能說沒有一點氣韻。再看:
  殺盡江南百萬兵,
  腰間寶劍血猶腥。
  幾乎是瞪著眼睛吼出來的,活脫脫一個山大王的形象。現在,你看他站在鐘山之巔,朝著山前的那片曠野作了個決定性的手勢,作為帝祚根基的皇城就這樣圈定了。
  毋庸置疑,在當今皇上的這個手勢背后,支撐著一種洋洋灑灑的自信。自漢唐以來,歷朝都城皆奉行"皇城居中"的格局,這既符合帝王居天地之中的封建倫理信條,又有利于現實的防衛。而現在,他手指的那個地方緊挨朝陽門內,偏于舊城一隅,一旦敵方兵臨京師,坐在乾清宮的大殿里也能聽得到城外的馬蹄聲。這些年來,朱元璋打的仗不算少,有好幾次幾乎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因此,對皇城的防衛問題,他不能說沒有深遠的戰略考慮。不錯,皇城偏于一隅,于防衛是一大禁忌,但古往今來,有幾個王朝是靠皇城的堅固而長治久安的呢?大凡讓人家打到了京師腳下,這個王朝的氣數也就差不多盡了;即使據皇城而固守,又能茍延多少時日?在金陵作為京師的歷史上,這座城市從來就像紙糊一般的脆弱,艷情漫漫,血海滔滔,一旦強敵迫境,大都一鼓而下。只有南梁"侯景之亂"時,梁武帝固守臺城,撐了100多天,但最后還是沒有守住,梁武帝倒始終沒有退出宮城--他餓死在里面了!到陳亡以后,隋文帝楊堅害怕南人再起,一把火燒了六朝宮闕。其實他也太多心了,一座宮城能頂鳥用?
  在中國的歷代宮城中,明故宮的擺布具有相當的特殊性,防衛高于一切的主導思想被淡化,"皇城居中"的傳統格局遭到摒棄--雖然朱元璋的子孫后來遷都時,又把宮城嚴嚴實實地藏到了京師的中心。但至少在洪武初年,當朱元璋站在鐘山上規劃宮城時,他顯然對刀兵之爭看得不那么重要。他有這樣的氣魄。
  那么,重要的是什么呢?
  我們先來聽聽宮城上的"畫角吹難"。
  據明人朱印《三余贅筆》、董谷《碧里雜存》等史料記載,明宮城建成后,每天五鼓時分,朱元璋便派人在譙樓上一邊吹著畫角,一邊敞喉高歌。畫角是一種古老的樂器,其聲激昂曠遠。歌詞凡九句,起首三句為"創業難,守成又難,難也難",史家稱其為"畫角吹難"。可以想見,站在譙樓上的當是一位老者,聲調嘶啞而蒼涼,帶著一種穿透力極強的滄桑感。那旋律也許不很復雜,但反復強調的"難、難、難"卻不屈不撓地回蕩得很遠。寒星冷月,萬籟俱寂,"畫角吹難"顫悠悠的尾音在熹微的曙色中抑抑揚揚,有如歷史老人深沉的浩嘆。
  這聲音傳人簾櫳深重的后宮,君王驚醒了,他把溫柔和纏綿留給昨夜,抖擻抖擻精神又坐到龍案旁。當他用握慣了馬韁和刀劍的手批閱奏章時,這位開國雄主又似乎不那么自信了,你聽那九句歌詞,前三句就有四個"難"字,這皇帝也不好當呢,特別是開國皇帝更不好當,馬上得天下而又不能馬上治之。他不敢有絲毫懈怠,全國大大小小的政務,他必要親自處理,不僅大權不能旁落,連小權也要獨攬,那宵旰操勞的身影,該是何等疲憊?請看他自己記敘的一件瑣事:
  刑部主事茹太素以五事上言,朕命中書郎王敏立而誦之,至字六千三百七十,未睹五事實跡。于是撲之。次日深夜中,朕臥榻上,令人誦其言,直至一萬六千五百字后,方有五事實跡,其五事之字止是五百有零。朕聽至斯,知五事之中,四事可行,當日早朝,敕中書都府御史臺著以行。吁,難哉!
  也真是難為皇上了,一篇萬言書,讀了6370字以后,還沒有聽到具體意見,說的全是空話,于是龍顏大怒,把上書人打了一頓。但萬言書還得看下去,累了,躺在床上聽人讀。到了16500字以后,才涉及本題,建議五件事,其中有四件是可取的,即刻命令主管部門施行。本來用500字就可以說清楚的事,卻噦噦唆唆地說了17000字,惹得朱元璋一怒之下打了人,后來又承認打錯了,并表揚被打的人是忠臣。在當時的條件下,一切政務處理、臣僚建議,都得用書面文件的形式上奏下諭,當皇帝的一天要看多少文件?"吁,難哉!"這嘆息中透出一種與攻城略地的雄健完全不同的疲憊,一種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謹慎,一種憂危積心日勤不怠的自覺。這嘆息出自一位有作為的帝王之口,便相當流暢地演繹為每天清晨譙樓上的"畫角吹難"。歌吹嗚咽婉轉,悠悠揚揚,越過王公貴族的朱紅府第和苔蘚濕漉的尋常巷陌,于是舟船解纜了,車輪驅動了,炊煙升騰了市聲人語在霧露凝滯中慢慢地擴散開來……
  但"畫角吹難"畢竟只是一種相當形式主義的宣傳,譙樓上浪漫色彩的歌吹也不可能傳遍王朝的每寸疆土。實際上,朱元璋更注重鐵的手腕,他狠狠地把玉帶撳到肚皮底下一一據說這是他殺人的信號--于是午朝門外人頭滾落,彌漫著一片血腥氣。
  歷史上有哪一個王朝不殺人呢?特別是一個新王朝開始運轉的時候,總是需要足夠的人血作為潤滑劑的。戰場廝殺、自相殘殺、謀殺、冤殺、自殺、誤殺、鬼鬼祟祟背后捅刀子殺、明火執仗堂而皇之地殺、為了借幾顆人頭作交易而閉著眼睛殺……殺殺殺,直殺得血雨飄零,浸潤了厚厚一本史書。但翻開這本史書,明故宮恐怕算得上是殺人最多的宮城,這一點,連朱元璋的大兒子皇太子朱標也看不下去了,多次勸父親刀下留人。朱元璋聽煩了,把一根棘杖扔在地上,叫兒子拿起來,見兒子面有難色,朱元璋當下教育說:"你怕有刺不敢拿,我把這些刺給你砍掉,再交給你,豈不是好拿了?"
  朱元璋扔在地上的那勞什子,無疑象征著朱家王朝的權杖,而他眼中的"刺"則不外乎三種人:勛臣貴族、貪官污吏和知識分子。他認為正是這三種人對朱家王朝構成了現實和潛在的威脅,因此要大殺特殺。僅在所謂的明初"三大案"中,倒在血泊中的死鬼便有數十萬,流放者更是不計其數。平心而論,這中間確有該殺的,但殺得這樣濫、這樣殘酷、這樣不分青紅皂白、這樣株連滅族瓜蔓抄,卻不能不歸結于一種心理變態。這一殺,開國元勛和軍界勇武幾乎無一幸免,稍微有點名氣的文人也差不多被殺光了。青年才子解縉算是比較幸運的一個,當時朝野禁聲,每個人的頭上都懸著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不知什么時候就會要了自己的腦袋,而他居然敢上萬言書,對殺人太濫提出批評,所謂"天下皆謂陛下任喜怒為生殺",這話說得夠重的了。但朱元璋看了,反而連夸:"才子,才子!"在文字獄的羅網和大屠殺的恐怖氣氛中,解縉何以能這樣如魚游春水呢?當然,他有才氣,在文壇上有影響,這是本錢。但比他才氣大、影響大的人,如"吳中四杰"的高啟、楊基、張羽、徐賁,不是照樣做了刀下之鬼嗎?這實在是很值得玩味的。據說,一次朱元璋在金水河邊釣魚,半天也沒釣到一條,令解縉賦詩解悶。解縉應聲吟成七絕一首,其中后兩句為:"凡魚不敢朝天子,萬歲君王只釣龍。"這種馬屁詩實在蹩腳透頂,特別是出自于才華橫溢的解縉之口,實在令人赧然,但朱元璋聽了很高興,這就夠了。中國的文人--特別是明清以來的文人--就是這般可悲,你得先學會保護自己。一般來說,解縉是個相當狂放亦相當富于正義感的人,絕非吹牛拍馬、趨炎附勢之流,他那種只圖博取君王一笑的幫閑馬屁之作,大抵不會收進自己的文集,也不會示之于圈子內的文友,這點廉恥感和藝術良心他還是有的。《明史》中說他"才氣放選,工詩文",其根據也肯定不會是這種馬屁詩。但問題是,沒有這種馬屁詩,他能上萬言書批評時弊嗎?他能搞自己那些成名成家的"純文學"嗎?他能活到若干年后主持編纂中國文化史上破天荒的皇皇巨制《永樂大典》嗎?這是中國文壇上的一種悖論:文學的前提是偽文學,而正義感的伸張則要以拍馬屁作為代價。中國的文人就在這種悖論的夾縫中構建自己的文化人格。這樣的時代,文人可以坐在書齋里勘誤鉤沉作學問,也可以根據民間傳說和話本編雜劇、寫小說(例如羅貫中和施耐庵那樣),卻絕對出不了真正的詩人。真正的詩人,絕對需要心靈的解放和個性的恣肆張揚,因為詩說到底是一種生命的符號,詩情的勃動,有如早春初綻的花瓣,每一點微小的翕動都極其敏感而嬌憨,"南園滿地堆輕絮,愁聞一霎清明雨",那肯定不消生受。因此,詩往往最直接地體現了一個時代的氣象。李白仗劍浩歌,狂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而即使像蘇東坡那樣的浪漫派大師,從他雄奇豪邁的行吟中也不難發現宋王朝衰微的陰霾。可以斷言,一個讓文化人謹小慎微、整天戰戰兢兢地仰視政治家眼色的時代,是斷然出不了大詩人的,它只能出小說家、戲劇家和學者。而詩人解縉恰恰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
  另一個叫袁凱的詩人采取的方法和解縉不大相同。這個少年得志、以一首《白燕》詩走上詩壇、從而被人們稱為"袁白燕"的怪才,為了逃避朱元璋的迫害,只得假裝瘋癲,自己用鐵鏈鎖了脖子,整天蓬頭垢面,滿嘴瘋話。但朱元璋還是不相信,派使者去召他做官,而袁凱卻爬在籬笆下大嚼狗屎。使者據以匯報,朱元璋才不曾追究。其實這一回朱元璋受騙了,原來袁凱料定皇帝要派人來偵察,預先用炒面拌糖稀,捏成段段撒在籬笆下,好歹救了一命。但作為詩人的袁凱卻永遠地消失了,消失在封建專制的羅網下。一個脖子上套著鎖鏈、滿口瘋話的詩人,縱有曠世才華,也絕對寫不出詩來了。與之相比,當年的陶淵明倒是幸運得多,他不愿為五斗米折腰,家門前的竹籬下還有一方屬于自己的天地。你看,"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生存空間有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文化空間也有了。他的田園詩也因之寫得相當精致,還有什么不愜意的呢?而到了袁凱這個時候,竹籬下早已失卻了清新閑適的意趣,零落蕪穢,一派陰森肅殺之氣。那根血跡斑斑的鐵鎖鏈,不光是套在袁某人的脖子上,而是套在一個時代、整整一代中國文人的脖子上的。
  一個詩人,就這樣瘋瘋癲癲地走在大明的京城里,腳下是六朝碑板(朱元璋曾下令用六朝碑板鋪街,以致"城內自夫子廟以外絕無宋元之碑刻"),這是一種多么驚心動魄的奢侈!真草隸篆,琳瑯滿地,走在上面,每一步都踩著一段歷史、一闕綺麗風華。遠處的宮城在煙雨凄迷中只剩下一抹淡淡的影子,景陽鐘響起來了,是不是又要殺人呢?
  冤死在宮城下的還有一些女人。在一個男性為主導的世界里,她們大都因為是罪臣的家屬而被株連遭禍的。但有時也不盡然,例如有個叫碩妃的女人,她是當今皇上的家屬,可也死得很慘。她的罪過是為朱元璋生了個兒子,朱元璋算算妊娠期只有八個月,懷疑不是龍種,但又僅僅是懷疑,查無實據,只得采取雙重標準:兒子還是承認的,碩妃卻被打入冷宮,受鐵裙之刑。今天我們已無法想象鐵裙是一種什么刑具,而一個女人日夜穿著鐵裙將是什么滋味,反正碩妃被活活地折磨死了,她留下的那個兒子叫朱棣,幾十以后,他率領大軍攻進了南京城。
  朱棣當然不是來為母報仇的,因為他從來不承認自己是庶出,"朕,太祖高皇帝嫡子也"。他到南京來是為了爭奪皇位,而當時的皇帝是朱元璋的孫子建文帝朱允文。這場朱家叔侄之間的戰爭史稱"靖難之役"。結果侄子失敗了,在宮城的一片大火中,建文帝不知所終。朱棣堂而皇之地登上奉天殿,改元永樂--僅從這個年號,就足以令人想起中國歷史上的許多大事。
  作為悲劇人物的建文帝,其下落一直是歷史上撲朔迷離的疑案。說法頗多的是,他并沒有在大火中燒死,而是從地道出了城,流落到川康云貴地區當和尚去了。前兩年,我又看到某學者的兩篇考證文章,說建文帝出家的地方就在蘇州附近的穹窿山,旁征博引,言之鑿鑿。這樣的結論即使從史料角度能自圓其說,可也根本有悖于人物的性格特征。試想,蘇州南京近在咫尺,建文帝居然在此悠游了幾十年,如果真有這樣的膽量,當初何至于失敗得一塌糊涂?一般來說,后世的文人對建文帝是傾注了相當大的同情,這個性格仁柔的皇太孫登基以后,從科舉場中起用了一批儒生,試圖對朱元璋的"嚴猛之政"進行調整,但因此也激化了與分封在各地的一大群叔叔之間的矛盾。這種矛盾,說到底是江南文人集團和貴族親王軍事集團的矛盾,結果是,文人的清談敵不過藩王的鐵甲長戈。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倒霉的永遠是文人。
  朱元璋當年的那種心態現在又輪到朱棣來體驗了。進入南京以前,他還比較自信,因為在軍事上他比較有把握。但自從跨入皇城的那個時刻開始,一種危機四伏的感覺便時時侵擾著他,皇帝也不好當呢,特別是一個背著"篡"字的皇帝更不好當。心理上的虛弱往往轉化為統治手段的殘酷,還是老辦法:殺人!
  殺什么人?殺文人。
  中國的文人又面臨著新的一輪屠殺。所不同的是,洪武年間的文人面對屠刀一個個都想躲,他們或裝傻賣乖,或遁跡山林。但躲也難,終究還是丟了腦袋。而這次卻一個個伸著脖子迎上來,有幾個甚至身藏利刃欲與朱棣以死相拼(例如御史大夫景清、連楹),因為建文帝對他們有知遇之恩。文人其實是很脆弱的,他們容易受寵若驚,容易因一句"士為知己者死"的古訓而豁出去。本來,在戰場上和朱棣拼死作對的是武將,但武將反倒比較聰明,誰勝誰負,橫豎都是姓朱的當皇帝(用朱棣的話就是"此朕家事"),因此,勢頭不對,干脆倒戈迎降。只有魏國公徐輝祖象征性地抵擋了一陣,然后跑進父親徐達祠中靜觀事態發展。他不怕,家里有老皇帝當年賜的"鐵券",可以免死;自己又是朱棣的"孩子他大舅",估計朱棣也不會拿他咋的。這樣,剩下的便只有一群認死理的文人,等著吃人家的打擊報復。
  朱棣的打擊報復毫不含糊。作為建文帝股肱重臣的齊泰、黃子澄皆磔死一一關于這個"磔",我不得不翻了一會兒詞典,才弄清它是由秦始皇那時候的車裂演化而來的一種酷刑。全國知名度最高的大學者方孝孺被誅十族。禮部尚書陳迪一家被戮前,朱棣竟然叫人將其幾個兒子的舌頭和鼻子割下來炒熟,強塞給陳迪吃,還喪心病狂地問他"香不香"……
  午朝門前這些血淋淋的場面實在是過于陰森恐怖了,那么,把目光移向冠蓋云集的朝廊,看看御案上那些堂皇的圣旨吧。
  副都御史茅大方被殺后,其妻張氏已經56歲,但仍被發送教坊司"轉營奸宿",不久死去。有關方面負責人奏請處理,朱棣下旨云:"著錦衣衛吩咐上元縣抬到門外,著狗吃了,欽此!"
  齊泰的妹妹和兩個外甥媳婦及黃子澄的妹妹,也被發送教坊司。四名無辜婦女,每天被20多條漢子看守,都被輪奸生下一孩子。有關方面又奏請旨意,朱棣下旨云:"依由他,小的長到大便是個淫賤材兒,欽此!"
  原北平布政使張咼的親屬被押赴京師后,朱棣下旨云:"這張咼的親屬是鐵,錦衣衛拿去著火燒。"當然又是"欽此"!
  這種流氓氣十足的丑行穢語,竟然出現在堂堂正正的紅頭文件中,實在是令人毛骨悚然。我們不知道朱棣在寫下這一個又一個"欽此"時是一種什么心態,他濡濡墨,望著宮城巍峨的殿角,或許有一種報復狂的快感和勝利者的洋洋自得。"欽此",君王瀟灑而果決地在杏黃色的桑皮紙上筆走龍蛇;"欽此",宣旨太監那女性化的嗓門在宮城內拖著尖利的尾聲;"欽此",帶著鐵環的鬼頭刀在夕陽下劃出一道道血色的弧線……
  "欽此"代表著一種為所欲為而不可抗拒的權威。
  但至少有一個女人對這種權威提出過挑戰。
  她是朱棣的"孩子他阿姨",也就是中山王徐達的小女兒徐妙錦。朱棣的妻子徐氏早亡,他看中了小姨子,這本來是不成問題的問題。但徐妙錦偏是個有思想有骨氣的女人,她對朱棣的人格極為反感。朱棣的"欽此"可以遮天蓋地,卻遭到了一個女人毫不含糊的拒絕,其潑皮無賴相立時暴露無遺:"夫人女不歸朕,更擇何婿?"意思很明顯,天下都在我的手里,你不嫁給我,還有誰敢要你?這種訛詐當然是很現實的。好一個徐妙錦,當下鉸去滿頭青絲,走進了南京聚寶門外的尼姑庵。
  宮城內外的血腥味,朱棣自己也感覺到了。在這里他殺人太多,積怨太深,冥冥之中總見到一雙雙怨忿的眼睛包圍著他,他要沖出這種包圍。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出巡、親征,把宮城作為一堵背景墻冷落在身后。對這座江南的宮城,他有一種本能的隔膜感,雖然這里是父親的定鼎之地,但他自己的事業卻是從北方開始的。"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這都是文人的屁話。這里的山水太小家子氣,連氣候也令人很不開心,一年四季總是潮滋滋的,午門前殺幾個人,血跡老半天也不干。多殺幾個,便恣肆張揚地浸漫開去,鑾駕進出,車輪碾出一路血紅,沿著御道迤邐而出,一直延伸得很遠,這似乎不是圣明天子的氣象。因此,無論是出巡還是親征,他總是往北方跑。那雄奇曠遠的大漠,好放韁馳馬,也好盡興殺人。黃塵滾滾,風沙蔽天,縱是尸山血海,頃刻間便了無痕跡。在這期間,他先是選定了昌平黃土山的一塊風水寶地為自己經營陵墓,又下令在北平建造新的宮城。幾年以后,他下詔遷都,回到他"肇跡之地"的北平去了。
  離開南京之前,朱棣還心思念念地惦記著江南的文人。當初從朱元璋的屠刀下得以幸存的才子解縉,前幾年因得罪朱棣被囚于錦衣衛獄,朱棣查看囚籍時發現了這個熟悉的名字,皺了皺眉頭:"縉猶在耶?"語氣中流露出顯而易見的殺機。錦衣衛的官員和解縉有點私誼,破例采取了一種比較有人情味的做法,讓解縉喝醉了酒,將其埋在積雪中捂死了。這是朱棣對江南文人的最后一次報復。
  但這一次絕對沒有流血,午朝門外只有一堆晶瑩的白雪,埋葬著一個正直狂傲的文人。在他的身后,那座在瀟瀟血雨中顯赫了半個多世紀的明宮城的大門,緩緩地關閉了。
  主角一走,南京宮城便有如一座被遺棄的舞臺,立時冷落下來。但場面還不能散,生旦凈末丑也都按部就班地預備著,因為這里仍然是南北兩京之一,六部內閣一個不少,只是少了一個皇上。當然,這里的尚書侍郎們大都屬于榮譽性的安排,他們可以看相當一級的文件,可以領取一份俸祿,可以受用"部級干部"的車馬品服,卻沒有多少實際權力。京城離他們太遠,皇上的聲音通過快馬傳到這里時,已經不那么朗朗威嚴。留守官員們與京官雖然免不了那種千絲萬縷的瓜葛,但畢竟不在政治斗爭的漩渦中心,因此,只能從邸報上揣測京師那邊的連臺好戲:某某倒臺了,某某新近圣眷正濃,京城的米價看來漲得挺厲害,等等。放下邸報,他們感慨一陣,說幾句不痛不癢說了等于沒說的官話,然后早早地打道回府。京城里的事情太多,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皇上很少顧得上向這里看幾眼。而且自遷都以后,后繼的皇上都沒有永樂大帝那樣的精力,一個個病懨懨的,因此也根本不會想到巡幸南都。南都在冷落和無奈中已顯現出衰頹的樣子:大樹砸坍了殿脊上的龍吻,廊柱上的金粉一塊一塊地剝蝕了;午朝門正中那專供鑾駕進出的宮門年復一年地緊閉著;黃銅門釘上的銹跡正悄悄地蔓延開來,如同老人臉上的壽斑;值宮太監邁著龍鐘的步態在官城內踽踽獨行,夕陽下拖著長長的身影。
  皇上大概是不會再來了。
  南京宮城的大門整整關閉了100年,正德十五年(1520年),皇上終于來了。
  來的自然是正德皇帝朱厚照,他是朱棣的六世孫。大概有愧于幾代先人的腳頭太懶、欠債太多,他在這里一住就是一年,并且在午朝門外還導演了一場具有相當觀賞價值的好戲。
  中國歷史上的皇帝,什么樣德性的都有,好玩的也不少,但是像朱厚照這樣玩得出格、玩得豪爽闊大、玩得富于浪漫色彩的,恐怕絕無僅有。他是皇上,富有四海,這份大家業足夠他揮霍的。但皇上自有皇上的難處,那一套從頭管到腳的封建禮法也實在是令人不好受。朱厚照的瀟灑之處在于,他既充分張揚了家大業大手面闊綽的優勢,又把那一套束縛自己的封建禮法看得如同兒戲。且看《明良記》中的一段記載:武宗在宮中,偶見黃蔥,實氣促之作聲為戲。宦官遂以車載進御,蔥價陡貴數月。
  這種以黃蔥或蘆膜之類"實氣促之作聲"的兒戲,相當多的兒童都玩過。但作為皇帝的朱厚照也來玩,且玩到"以車載進御,蔥價陡貴數月"的程度,算不算有點出格呢?
  這還只是在官城內小玩。
  要大玩就得走出宮城。朱厚照常常簡裝微服。一聲不響,一個人一走了之。如果有什么人來勸阻,對不起,那就請他吃家伙一一廷杖。朱厚照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口外的宣府大同,據說那里的女人水色特好,正對他的口味,所以他見到什么樣的女人都像皮匠的針線--逢著就上。京戲《游龍戲鳳》所演的,就是他在宣府的一段艷遇。既然上了后世的舞臺,可見是蓋棺論定的了。戲中的那些調情場面自然意思不大,不過有一段臺詞卻寫得相當不錯:正德說京城里的皇宮是"大圈圈里的小圈圈,小圈圈里的黃圈圈",他一概住不慣--倒很有幾分個性解放的味道。
  現在,他到南京來了,帶著一個從口外嫖來的叫"劉娘娘"的妓女。
  朱厚照這次南下,有一件很風光的事。不久前,寧王朱宸濠偽稱奉太后密詔,在南昌起兵反叛。這場鬧劇來得快去得也快,前后不過43天,贛南都御史王守仁只用3000人馬,就把朱宸濠捉進了囚車。但朱厚照卻偏要小題大做,下詔御駕親征,他是想借機到南方玩玩。大軍剛出了京師,就已經得到了王守仁的捷報。朱厚照怕攪了南游的好事,命令封鎖消息,繼續前進。一路上旌旗蔽日,翠華搖搖,數十萬大軍實際上成了皇上的儀仗隊,這樣的大排場真是少見。
  凄清冷落的南京宮城立時冠蓋如云,午門正中那銹跡斑斑的大門被打開了,陽光喧囂而入,鋪滿了苔蘚陰濕的御道。六部的官員們翻箱倒柜,尋找自己的朝服和朝笏。平日閑得無聊的太監們忙得顛兒顛兒的:皇上要在這里導演一場"獻俘闕下"的好戲哩。
  那么,就拉開帷幕,轟轟烈烈地開場吧。
  "獻俘闕下"本來有一套固定的程式:俘虜從前門經干步廊、承天門、端門解至午朝門,沿路禁軍森嚴,刀劍林立,呼喝之聲如山鳴谷應,那種凜然至尊的威懾力令人不寒而栗。皇帝則在午門城樓上設御座,一面展示天威、親自發落敵酋,一面嘉獎有功將士,這場面不消說是相當威武壯觀的了。但朱厚照還覺得不過癮,他是大玩家,玩就要玩個刺激,而不能僅僅滿足于一幕走過場的儀式,他自己也應該走下城樓,做一個威風八面的參與者,而不僅僅是呆坐在城樓上的審視裁判。于是,他設計了這樣的場面:朱宸濠等一千叛臣從千步廊外被押過來了,只見當今皇上戎裝罩甲,立馬于旗門之下,喝令將叛臣一律松綁,任他們滿場奔逃,皇上則策馬揚旗,指揮將士分兵合擊,在驚天動地的擂鼓聲和吶喊聲中一舉將其抓獲。這樣一鋪排,自然精彩且絕倫矣。可朱厚照興猶未盡,又別出心裁,要移師玄武湖,把朱宸濠投之湖水,讓自己親自生擒活捉(那個倒霉鬼是在鄱陽湖中被俘的),因是日風浪太大,臣下再三勸阻,才不得不作罷。
  盡管如此,午朝門前的這一幕活劇,從創意到表演,從排場到氣氛,都"玩"得相當圓滿。經國偉業,治平武功,竟如此輕松地演化為一場游戲,當今皇上總算讓南都的臣僚們開了一回眼界。
  明代的皇帝,大體上是麻布袋草布袋,一代(袋)不如一代(袋)。到了正德皇帝朱厚照這個時候,開國之初那種叱咤風云、雄視高遠的自信已經消磨得差不多了,內憂外患,危機四伏,整個王朝的架子雖沒有倒,可內囊卻已空了。朱厚照既然沒有中興振作的能耐,便只能借助于午朝門外這種虛張聲勢的表演來作為自己脆弱心理的支撐,這實在算得上是一個時代的氣象。可以設想,在朱元璋和朱棣那個時代,對獻俘大概是不會這么看重的,他們打了那么多的仗,有些仗甚至在中國戰爭史上都是很值得一提的。俘虜進京了,很好,該殺頭的殺頭,該流放的流放,一道朱批便發落了。他們也不缺乏參與意識,一次又一次地親征,騎著烈馬,操著長戈,在血雨腥風的搏殺中展示自己的豪強和雄健,根本用不著在午朝門前來一番表演,那沒有多大意思。因為他們有一種噴薄躍動的自信,而朱厚照恰恰缺少這種自信。一座行將傾頹的舞臺,一群底氣不足、強打精神的演員,一幕純粹屬于表演性質的兒戲,這就是16世紀中期的明王朝。
  是的,明王朝已經相當疲憊慵倦了,這從皇上離開南京時的步履就可以看出來。一年以后,當朱厚照回蹕京師時,遠沒有他的祖先朱棣北上時那樣虎虎有生氣,雖然他比朱棣當年整整年輕了30歲。而就在他離開南京三個月后,這位浪蕩子就在他尋歡作樂的豹房里"龍馭賓天"了。
  南京宮城的大門又關閉了,午朝門前的那一幕好戲,成了一茬又一茬的留守官員們永恒不衰的話題。不管怎么說,這是一次堪稱空前絕后的壯舉,因為從此以后,即使作為一種表演,這種機會也再不曾有過,從戰場上送來的大多是一敗涂地的戰報,從來只有自己的總兵督撫被人家殺頭俘虜的份兒。在后來的幾代君王眼里,那標志著圣朝武功的獻俘大典,已經成了一種相當奢侈的憧憬,一個沉埋在風塵深處的遙遠的夢。
  自朱厚照以后,明王朝又經歷了六代帝王共120余年,這中間,除亡國之君崇禎外,沒有一個不是玩家。但說來可憐,國事日非,風雨飄搖,世道末年似的靡廢感年復一年地浸淫著宮城,這幾位君王的人格精神也日趨屑小委瑣。他們已玩不出朱厚照那樣闊大的氣派,而只能演化為深宮一隅的自虐,一種心理變態者的怪癖。嘉靖玩方術,最后把自己的老命也搭上了;萬歷親政38年,竟有25年是躺在煙榻上的;天啟本是個懦弱無用的窩囊廢,便只能玩玩斫削雕琢之類,他似乎有希望成為一個不錯的木匠,國家卻治理得一塌糊涂。至于玩女人,這個絕對古典主義的保留項目,玩到啥時候也是新鮮的。反正國事已經不可收拾了,管它怎么著,豁出去玩個痛快得了。這樣,到了不大會玩的崇禎執政前,前人欠下的爛污賬卻一起要他承担,他只得去上吊。好端端的一份大家業終于玩光了。
  這是1644年春天北京的一幕戲。
  接下來輪到南京的戲了。
  對于中國歷史上的好多王朝來說,南京可不是一處"吉宅",這里演慣了凄婉動人的亡國悲劇,一個個短命的王朝在這里最后落下收場的帷幕,一隊隊"面縛輿櫬"的末代君臣從這里的宮門魚貫而出。本來,明王朝已經曲終人散了,可偏偏還要到這里來續上一段不絕如縷的尾聲。
  皇上在煤山吊死了,不礙,三只腳的蛤蟆難找,可朱家宗室里想當皇帝的龍子龍孫多的是。不久,一個從河南洛陽逃難來的藩王進入了南京城。這位整天哈欠連天、委靡不振的藩王叫朱由崧,他坐上了南明弘光小朝廷的金鑾殿。
  這個朱由崧實在糟糕透頂,國事已經到了這步田地,他念念不忘的仍舊是玩。朱由崧當皇帝總共不過大半年時間,這期間干得最起勁的一件實事就是發動老百姓抓蛤蟆,目的是為了用蛤蟆配制春藥,結果鬧得全城雞犬不寧、怨聲載道,他自己也因此得了個"蛤蟆天子"的稱號。朝政已經敗壞到了極點,群小弄權,鼠竊狗偷,宮城內彌漫著一股黯淡柔靡的陳腐氣息,有如一座陰森森的古墓,這里沒有議政的莊嚴,沒有御敵的慷慨,甚至連幾句欺世盜名的高調和清談也沒有。每到夜晚,宮墻內笙歌低徊,舞影凄迷,與宮墻外捉蛤蟆的燈火遙相呼應,常常有被奸死的女孩被扔出宮門,新鬼煩冤舊鬼哭,任何人都會感到這種末世的不祥氣象。但朱由崧自己倒是坦然得很,他的思維方式相當實際:反正這皇帝是撿來的,不玩白不玩。再說清兵已經飲馬淮河,說打過來就打過來了,到那時想玩也玩不成了。就這種德性,送他一句"荒淫誤國"也太抬舉他了,因為國家本來就不是他的,他是在揮霍別人的家業,所以唯恐來不及。這是南京歷史上任何一個末代皇帝也不曾有過的腐朽。陳后主昏聵,還能寫出相當不錯的《玉樹后庭花》,讓后人傳唱。李煜即使在肉袒出降前,還留下了一首未完成的《臨江仙》詞,那種對藝術的癡迷,亦令后人感慨不已。可朱由崧什么也沒有,他已經完全蛻化成了兩腳獸,只有近乎變態的肉欲。這樣一個皇帝,這樣一個南明小朝廷,當年那么要強的朱元璋如果九泉之下有知,也只能躲在鐘山一隅暗暗飲泣吧。
  南京宮城坍塌了,坍塌在"窩里斗"的鬧劇和笙歌舞影之中。事實上,從袍笏登場的那一天開始,南明的權力中心就不在這里的朝廊和大殿里,而在遠離宮城的雞鵝巷和褲子襠。這是兩條偏僻的深巷,名字都不怎么雅,但在當時是很顯赫的,因為這里住著兩個權傾一時的大人物:馬士英和阮大鋮。馬阮聯手,把弘光朝的政壇攪得烏煙瘴氣。其實這兩位倒也是文人出身,馬瑤草(馬士英字瑤草)的書法和詩文都說得過去;阮大鋮甚至可以列入戲劇家的行列,他的《燕子箋》、《春燈謎》等劇作在當時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對后世的影響也不可低估。"談兵夜雨青油幕,買笑春風錦瑟房",這雖說有點王婆賣瓜的味道,但不可否認,他確實是很有才氣的。如果把他算做一個文人,那么他便是壞文人的典型,在某種程度上,壞文人比其他的什么壞人都更可怕,因為他們有才,更懂得怎樣鉆營,怎樣整人。這個阮大鋮,早年和魏忠賢貼得很緊,卻"內甚親而外若遠之",這可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到的。至于"每投剌,輒厚賂聞人毀焉",這就更厲害了,既上書討好權貴,又不留下把柄,馬上買通門人把效忠信給毀掉,所以后來魏忠賢事敗被抄家時,崇禎就抓不住他投靠的證據。在那個民族危亡的多事之秋,城南聚寶門外的那條深巷里卻每每流瀉出抑揚婉轉的歌吹和蘇白(京劇、昆曲等劇中用蘇州話說的道白),矮胖而多須的阮大鋮一邊拍著檀板,導演家姬上演自編的劇本;一邊盤算著怎樣整人,怎樣斂財,以及日后怎樣改換門庭投靠"建虜"。這是當時宮城外的一幅相當富于時代感的畫面。
  但真正站在南明政治舞臺中心的,是一群有骨氣的文人,他們每個人的身邊大抵還站著一位深明大義的青樓女子。在這里,他們的聚會超越了癡男怨女的小悲歡,呈現出慷慨嘹亮的主調。一輛輛馬拉的青油包車或轎子在秦淮河畔的青樓前停下,晚明政治史上的一系列大情節也由此悲壯地展開。包車和轎子里走下侯朝宗、陳子龍、冒辟疆、方以智等復社名流,他們大抵披著那個時代的貴公子所流行的白夾春衫,極是倜儻瀟灑,門楣下則迎出李香君、董小宛、柳如是等秦淮名姬,于是脂香粉膩,說劍談兵,才子佳人的艷歌中流動著民族復興的宏大主題。這中間,最為哀艷動人的莫過于《桃花扇》的故事。孔尚任真是大手筆,把一個天崩地坼的時代濃縮于笙歌紅裙之中。上上下下都在忙著賣國求榮、賣友求榮、賣身求榮,只有那淑蘭紅粉、煙花世界之中還保存著一腔未被污染的氣節,這是多么深沉的悲哀。一般來說,在中國古代社會中,女人面對的永遠是男人,選擇新主子還是舊主子,主要是士大夫的事情。即使是國難當頭,女人所感受的痛苦,一般還是以家難的形式表現出來的。李香君的不同一般,就在于她的愛憎具有更為廣闊的時代和社會的內涵。"桃花扇底送南朝",當一個青樓女子倒地撞頭、血濺扇面時,這就不僅僅是對權貴的抗爭,同時也是撞響了南明小朝廷滅亡的喪鐘。
  朱由崧的預計大致不差,清兵說打過來就打過來了。不過人家沒用得上怎么"打",人家是堂而皇之地開進南都的。城門兩側跪滿了迎降的南明顯貴,當年朱元璋耗費了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和財力所構筑的城墻,到這時純粹成了一圈紙糊的擺設。而緊挨著朝陽門的大內宮城,這時也根本用不著担心防衛問題了,這一點似乎早在朱元璋的預料之中。當然,這位剛愎專橫的老皇帝也有始料未及的:當年自己最不放心、因而也殺得最多的文人,在明王朝人去場空時,卻成了送葬隊伍中最為哀戚的~群。
  清兵過了長江,很快就把明宮城丟在身后,又馬不停蹄地向南征討去了。據說迎降的南明官員為了拍馬屁,曾請豫親王多鐸下榻于明宮城,被多鐸以"僭越禮法"而拒絕。這里是皇權的象征,豈是可以隨便住的?他怕引起攝政王多爾袞的疑忌。因為清廷已經有了一座北京的宮城,不再需要宮城了。
  那么,就把它冷落在一邊,讓它慢慢地圮毀湮滅吧。
  過了200余年,到了清咸豐二年(1852年)的三月,隨著鳳儀門下的一聲轟然巨響,又一個束著黃頭巾的草頭王進入了南京城,這位從廣東來的私塾先生叫洪秀全。
  現在輪到洪秀全站在鐘山之巔來規劃宮城了,在可供選擇的方案中,明故宮無疑具有相當大的競爭力,但洪秀全斷然否決了這座沒落的宮城,其原因恰恰是當年朱元璋所不屑考慮的:宮城位置太偏,不利于防衛。
  歷史似乎在磨道上蹣跚了500年,又兜回到原來的地方。500年后的洪秀全揮手之間否決了朱元璋的選擇,在重提"防衛問題"的背后,朱元璋那種透著王霸之氣的自信和進取意識早已成了歷史的陳跡。
  洪秀全是到南京來當皇帝的,站在這里,他看到的只有江南一隅的富庶繁華和城高池深,所謂經營八表以取天下的念頭已經相當淡薄了。因此,他下令把新建的天王府深深地藏進京城的腹地,這樣,他在金鑾殿里可以清靜些。
  明故宮拆毀了,一座座當年由江淮工匠營造的崇宏巨殿,被一群來自廣西、湖南等地的農民鬧哄哄地肢解,那些巨大的梁柱和石料被運往天王府工地,去構建一個新王朝的儀仗。龍吻依舊,鴟尾威嚴,只是廊柱上被重新涂上了一層金粉。
  但清靜卻從來不曾有過。幾乎所有的攻防都圍繞著天京而展開,奔騰湍急的農民戰爭巨流,一下子匯成了以天京為中心的回浪淺灘。定都以后,太平天國雖曾有過北伐、西征之舉,但西征意在經營上游,屏障天京;而北伐則是以偏師孤懸險地,與其說是犁庭掃穴,不如說是以攻為守。造反卻以戰略防守為能事,這是令后人不能不為之扼腕嘆息的。與此同時,六朝綺羅滋長了天朝內部的安富尊榮意識,隨之而來的是人間天國的急劇封建化。忠王李秀成似乎比較清醒,面對清軍潮漲潮落般的圍攻,他曾多次提出放棄天京,以運動戰經略東南的建議,所謂"陛下在外,猶能騰騫天際。若守危城,譬處籠中",無疑是很有見地的。但是洪秀全已經嘗到了坐在宮城里當皇帝的滋味,根本不愿再騎上戰馬顛兒顛兒地"運動"了,他已經失去了那種席卷千軍的銳氣。完蛋就完蛋吧,天京龍盤虎踞,足夠守一陣子的,死了就埋在宮城下,好歹當了一回皇帝。但"清妖"卻不肯讓他入土為安,曾九(即曾國荃)的湘軍進城后,洪秀全被掘尸焚灰,又和以火藥,入炮轟散;然后一把火燒光了天王府。黃鐘毀棄,天傾東南,大火七日不絕。
  所有這一幕幕悲劇,早已成了一片廢墟的明故宮都看在眼里,它靜靜地躲在京師一隅,沒有悲哀也沒有迷惘。世事如棋,天道輪回,轉來轉去總轉不出那個小圈圈。遠望著天王府里沖天的火焰,它嘆息一聲,更加深深地藏進荒煙茂草之中。
  時在1864年7月,甲子當頭。


夏堅勇 2011-12-18 21:0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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