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論意義上的精神文明

>>>  史地研究雜志方面文獻收集  >>> 簡體     傳統


  今天人們似乎有這樣一個共識:發展經濟,建設物質文明是關系到人類生存和發展的根本大事,而建設精神文明只具有審美的意義,即發展經濟,建設物質文明是爭取創造生存的必要條件并奠定幸福生活的基礎的事情,而建設精神文明只是在這一基礎之上設法過得更美好,更有意義。不管文人學士們把對真、善、美的追求或對意義的追求強調得如何重要,都掩蓋不了這樣一條“硬道理”:人首先必須活著,然后才談得上爭取活得好一些,才談得上追求真、善、美或追求某種意義;人們的低層次需要(如對食物的需求)得以滿足之后,才會產生較高級的需要(如對榮譽、自我實現的需求)。〔1〕就個人的生存與發展而言,這一“硬道理”是正確的,那么可否把它推廣于對人類文明整體性演化的理解呢?即我們可否由人必須活著才談得上追求精神價值而推論:首先必須有物質文明,然后才能建設精神文明,從而物質文明建設具有生存論上的重大意義,而精神文明建設只是有價值論上的意義?
  這一推論似乎是順理成章的,我們似乎很難對它提出質疑。“人猿揖別”之后,人類一直在為生存而拼搏。在原始社會,人們使用粗笨的石器進行生產僅能勉強維持族類的生存延續。在漫長的古代社會,生產力的發展極其緩慢,勞動者在自養之余,僅能供養極少數貴族統治者的奢華生活。西方近代資本主義的興起揭開了人類歷史的新篇章,機器大生產的問世和市場體制的日益精致完善,使人類在物質文明建設方面取得了空前的成就。資本主義發展到20世紀下半葉已達十分成熟的階段。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每年所創造的物質財富若平均分配已足夠每個人過十分富足的生活(當然,事實上資本主義不會犧牲效率而平均分配財富)。在本世紀中期之前的人類歷史語境中,那條“硬道理”的推論不失為一條真理,而且是一條有效地指引著人類進步的真理。但本世紀中期是人類文明史的根本轉折點:在這個轉折點上,人類既可以看到前人所不敢想象的成就,也可以看到前人所從未面臨的危機。這前人所不敢想象的成就,即工業文明體系所創造的物質財富之總和若在全世界人口中平均分配是可以保證全人類遠超過溫飽的小康生活水平的。而前人所從未面臨的危機則是:人類自己創造的工業文明體系造成了對自己賴以生存的環境的整體性破壞。也正因為到了這一轉折點,那條“硬道理”的推論的真理性因而值得人們認真質疑,也正是在這一轉折點上,人類的福祉將會轉化為災禍。資本主義創造了空前強大的物質資料生產力,似乎將從根本上解決人類的生存問題,因為有了現代科技武裝起來的工業體系(現代農業已被納入工業體系之內),人類可輕而易舉地、大規模地向自然索取能源和資源,大批量地生產人類所需要的物品,人類再不必為衣、食、住、行担憂。富裕國家少數人的貧窮是資本主義為保證效率而有意保留貧富差距所造成的。落后民族的貧窮也是整個資本主義體系本身所需要的。人類事實上已具有消除貧困的能力,人類不必担憂物品(如糧食、衣服、房屋等)的匱乏會威脅整個人類的生存,人類似乎已從根本上解決了生存問題。這是人類的福祉,然而就在這一福祉降臨之際,人類卻面臨更加深重的危機,舊的生存問題剛剛解決,新的生存問題卻又出現了。這一回不再是沒飯吃、沒衣穿的事情,而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地球能不能繼續養育人類的問題。如果把如何發展生產力以維持人類生存叫做經濟學上的生存問題,那么今天人類所面臨的生存問題已不是經濟學上的生存問題,而是生態學上的生存問題。現代工業文明體系解決了經濟學上的生存問題,卻又給人類帶來了生態學上的生存問題。后一問題比前一問題嚴重得多。經濟學上的生存問題解決得不好,會讓許多個人、家庭直至民族瀕臨死亡;生態學上的生存問題解決得不好,卻會讓全人類瀕臨死亡。所以今日人類所面臨的生存問題已不再是饑餓對窮人的威脅問題,而是全球性生態平衡的破壞對全人類的生存所造成的威脅問題。
  人類本是大自然孕育出來的孩子,人類剛剛誕生之后尚未割斷與自然血肉相聯的臍帶,故處于與自然和諧一致的親緣關系之中。在漫長的古代社會,人類向大自然的索取也非常有限,人類文明一直較為平穩地生長著,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生長狀況大體上彼此協調。到了13世紀、14世紀,西方文明發生了巨大變化。從文藝復興的宗教改革和啟蒙運動直至20世紀,西方人逐漸突破了中世紀基督教神學意識形態的禁錮,逐漸摒棄了禁欲主義和來世主義,人學(人道主義)取代了神學,享樂主義取代了禁欲主義,被壓抑了近千年的“人欲”,終于公開表現為對“凡人的幸福”(佩特拉克語)的追求。而“凡人的幸福”逐漸被理解為物質生活的、舒適富足的、感官欲望的充分滿足。正因為“凡人的幸福”不過就是物質生活的富足和感官欲望的滿足,所以物質生產和感性享樂形式的創新成為最重要的事情,這一切又都納入市場體系所規定的競爭之中。在無處不在的經濟競爭中,“人學”逐漸被歸結為科學技術的智巧和經濟學的算計,且科技的智巧歸根到底服務于經濟學的算計,所以,人們普遍相信,人類的行為歸根到底是經濟行為,經濟增長是個人幸福和社會福利的唯一源泉。〔2〕發展經濟靠什么?靠現代科技所提供的高水平的生產手段,發展經濟、創造財富歸根到底就是人類向自然的索取。古人向自然的索取是有限的,他們也沒有把自己的創造力完全用于對自然的索取。古人對自然生態系統的干涉,尚保持在生態系統的生態閾值〔3〕之內,即便暫時破壞了自然生態的平衡,不久又可恢復。 現代工業文明向自然的索取卻表現為在貪欲驅使下的對自然的無限盤剝和超量榨取。正是這種肆無忌憚的盤剝和榨取,造成了全球性的環境污染和生態平衡的破壞,因為采用現代科技手段對自然生態系統的干預程度,已經超出自然生態系統的生態閾值,即現代工業生產所造成的生態平衡的破壞已很難恢復。可見,現代工業文明的成就來源于其現代科技所提供的巨大生產力,它所導致的災難也來源于科技所提供的巨大生產力。
  如果說西方工業文明的興起是人類文明的癌變的話,那么“冷戰”期間社會主義國家的勢力便是對這種癌變的抵抗。“冷戰”結束之后,西方文明正以前所未有的影響力同化著其他文明。如亨廷頓說的,西方正在利用國際組織、軍事力量和經濟資源來操縱世界事務,以便維持西方的絕對優勢,保護西方利益,宣傳西方的政治、經濟價值觀念。 〔4〕在許多非西方國家發生了上層人物的非西方化和本地化,但在普通老百姓當中西方的(一般是美國的)文化、生活方式卻很流行。〔5 〕非西方文明對西方文明的抵抗實際上節節敗退。這決不像福山等人所說的那樣是人類的福音。〔6〕
  誠如亨廷頓所言,近期內不可能出現一種統一和諧的世界文明,各種不同文明并存的局面將持續較久。然而令人担憂的是,不同文明皆認同了西方文明的工業化,因而連帶地認同了西方的經濟主義、物質主義和享樂主義。克服當代人類面臨的生存危機的關鍵恰在于克服工業化的頑癥:經濟主義、物質主義和享樂主義。全球認同于工業化,勢必是全人類共同盤剝和榨取地球,因此,亨廷頓所說的不同文明共存,將是不同文明共同釋放物欲,共同盤剝和榨取自然。因此,不同文明恰恰在不該共同一致的方面取得了一致認同。面對人類今天的生存境遇,不同文明(不同種族、民族)確實應有某種共同的努力,克服物質主義、經濟主義,共同消除全球性的環境污染,維持生態平衡,保護地球,謀求可持續性發展,這些才是全人類應該一致認同的努力目標。
  現代西方經濟學家認為推動經濟發展的根本動力是人們發展經濟的動機或欲望,西方國家經濟發達就因為那兒的人們有急切的發展經濟的愿望,而不發達國家之所以貧窮落后,就因為那兒的人們沒有發展經濟的急切愿望。〔7〕這一看法不無道理。 西方世界近代以來物質文明的迅速發展,正是人欲所挾的能量釋放的結果,或說西方文明的癌變,正是人欲急速膨脹的結果。人與其他動物的根本區別之一是人有對無限性的追求,而其他動物沒有,或說人的欲求可趨于無限,而其他動物的欲求不會趨于無限而僅僅服從于自然平衡。人之對無限性的追求是一股守恒的能量,它如同一股一定要宣泄的洪水,是不可消解的。它在不同的人身上會有不同的表現。它可表現為基督教徒對“上帝之誠”或不朽靈魂的追求,也可表現為佛教徒對佛或涅pán@①境界的追求;可表現為政治家對權力的貪求,也可表現為商人對財富的追求;可表現為科學家對科學真理的探究,也可表現為藝術家對藝術的追求;……它或以這種方式表現,或以那種方式表現;或以強的力度表現,或以弱的力度表現,但不可能不表現。人之對無限性的追求正是所謂人的主體性的一種表現。
  人之追求無限性的能量,可以在物質創造中得以釋放,亦可在精神追求中得以表現。西方中世紀人之對無限性的追求主要表現為對上帝的虔敬和對“彼岸的天國”的追求。自文藝復興始,西方人之對無限性的追求逐漸被人道主義(人學)、享樂主義、物質主義以及經濟主義引向物質領域。時至今日,西方人之追求無限性的洪水一般的力量幾乎完全傾注于物質領域,這樣,人的主體性便主要表現為科學技術對自然的榨取和盤剝,表現為經濟學的精心算計。正因為人的主體性、人的創造潛能日益集中表現為對自然的盤剝和榨取,人類與自然的對峙才空前的緊張。
  一個人肉體和精神皆健康時,才是真正健康的,人類文明當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諧調一致時才是真正健康的。在健康的文明中,人之對無限性的追求既指向物質創造,又指向各種精神求索。在今日之工業文明中,絕大部分人對無限性的追求幾乎完全表現為物質創造,即人之追求無限性的力量“洪流”幾乎完全沖向物質領域。當代西方人似乎已忘卻了精神追求,若說他們尚有精神追求,即他們中許多人尚信仰特定的宗教,那么由于他們已不再以苦行禁欲的方式去踐行宗教教義,故其信仰已不過是虛設的點綴。文明本身標志著人類脫離動物界,或標志著“把人從其余的動物中提升出來”〔8〕,標志著脫離野蠻和蒙昧。 但物質文明主要標志著人類運用理智滿足自己動物性需求所達到的水平和相應的成就,精神文明才是人超越于其他動物的根本標志。人之對無限性的追求若僅指向物欲的滿足,那么他僅將動物本能延伸為無限貪欲,僅當人有對真、善、美等超驗精神價值的追求時,其對無限性的追求,才有真正表現為超越于其他動物之上的品性。現代工業文明,或者資本主義文化體系過分注重物質文明建設,在這種文明體系中,人之追求無限性的能量幾乎完全傾泄于物質領域,人們的想象力、創造力幾乎完全局限于物品制造業、商業以及滿足感官欲望的娛樂事業之中,人們絞盡腦汁、不遺余力地制造物品,同時在“物質豐饒中縱欲無度”〔9〕。
  如果人類無論怎么縱欲無度也沒事,那就盡可以在豐饒中縱欲無度。然而,人欲之洪流會沖垮人類賴以生存的家園——地球,人類對自然無休止地盤剝和榨取會使地球變得不可居住。若說“上帝已死”,故并無上帝安排的懲罚人類的“大洪水”,那么,人類自己卻正在積蓄埋葬自己的“大洪水”,這“大洪水”便是日益集中于物質領域的人之追求無限性的能量,便是滔滔人欲。避免人類葬身于這“大洪水”的必由之路是——泄洪,即疏導這股“大洪水”,使之分流于精神世界。也就是使越來越多的人確立起自己的精神目標,讓人們建立起一個精神家園,也就是使越來越多的人確立起堅定不移的精神信仰,追求超驗的精神價值。將激蕩于物質創造領域中的滔滔人欲分流于精神世界,也便是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并重。將人之追求無限性的能量完全釋放于精神世界是不可能的,說人必須活著才談得上追求精神或意義并不錯,正因為如此,我們只能將人之追求無限性的能量分流于精神世界。即只是把人之追求無限性的能量部分導向精神世界,而不是完全傾注于對自然的盤剝和榨取。“分流”便是“泄洪”,20世紀末的人類所面臨的嚴峻現實便是,若不能成功地“分流”或“泄洪”,地球會被破壞得不可居住。“分流”的措施是重建精神家園,加強精神文明建設。因此在今天,精神文明建設已不僅具有價值論的意義,而且具有生存論的意義。即“分流”能否成功,關系到全人類的生死存亡。如前所述,西方工業文明的瘋長,是人類文明的癌變,它表現為物質文明的急速生長和精神文明的相對萎縮。“分流”成功便可克服人類文明機體上的癌細胞,使文明恢復健康,若不能成功地分流,物質文明會繼續瘋長,精神文明會繼續萎縮,直到病入膏肓,趨于死亡。就此而言,精神文明已不再僅是人類文明的修飾性點綴,精神文明建設已不再僅是使人類文明錦上添花的事情,而是關系到人類生死存亡的事情。
  注釋:
  〔1〕參見〔美〕馬斯洛等著《人的潛能和價值》,221~222頁,華夏出版社,1987。
  〔2〕〔7〕參見Ian Davison: Values,  Ends and Society,University of Queensland Press, 1977, P. 174, P. 171。
  〔3〕何謂生態閾值,可參閱孔繁德等編著《生態保護》,北京,中國環境科學出版社,1994。
  〔4〕〔5〕〔美〕塞繆爾·P ·亨廷頓:《世界各種文明的對立與斗爭》,載《編譯參考》,1993(10),8、12頁。
  〔6〕參見弗朗西斯·福山《歷史的終結》。
  〔8〕參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275頁,北京, 人民出版社,1992。
  〔9〕參見〔美〕茲比格涅夫·布熱津斯塞著,潘嘉玢、 劉瑞祥譯《大失控與大混亂》,75~76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
  字庫未存字注釋:
   @①原字為般下加木
社會科學研究成都36~39G10精神文明建設盧風/汪映萍19981998作者 盧風 湖南師范大學法學院教授  汪映萍 湖南師范大學倫理學研究室碩士生長沙市 410081 作者:社會科學研究成都36~39G10精神文明建設盧風/汪映萍19981998

網載 2013-09-10 21:46:32

[新一篇] 生命科學的倫理探索  讀托馬斯·A·香農的《生命倫理學導論》

[舊一篇] 生態人類學的審美走向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