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謝tiǎo@①的文學成就主要是山水詩的創作。其山水詩的風格“蕭散清新”,這表現在山水詩的閑雅曠遠的風致上。謝tiǎo@① 多寫“望”里的山水,從靜止的一點攝入的山水風景。他在寫景之時,也將其思鄉念友的柔情注入其中,憂郁的感情與清亮的山水相融合,構成一種欣悲交加的溫潤意境。
關鍵詞 謝tiǎo@① 蕭散清新 山水詩 溫潤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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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南朝鮑照詩歌的藝術成就除了山水詩外,尚有七言歌行的藝術建樹的話,那么,謝tiǎo@①與謝靈運一樣,其文學成就主要表現在山水詩的創作上。小謝又不像大謝,大謝住永嘉太守時、閑住始寧別墅時、住臨川內史時乃至別的時期,都有意識地欲在山水中尋求解脫、全力創作山水詩;小謝的山水詩創作,則主要集中于他任宣城太守的那一個時期內,也僅僅是這一年多的時間內的創作,奠定了玄暉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玄暉的山水詩創作,也曾經受到過謝客、明遠的影響,表現在玄理的闡發和謀篇琢句的經營上。例如他的《游山詩》:
托養因支離,乘閑遂疲蹇;語默,良未尋,得表因誰辨。幸蒞山水都,復值清冬緬。凌崖必千仞,尋溪將萬轉。豎@②既líng@③céng@④, 回流復宛澶。杳杳云竇深,淵淵石溜淺。……鼯鼠叫層@⑤,鷗鳧戲沙衍。觸賞聊自觀,即趣咸已展。經日惜所遇,前路欣方踐。無言蕙草歇,留垣芳可搴。尚子時未歸,邴生思自免。求志昔所欽,勝跡今能選。寄言賞心客,得性良為善。
這首詩呈現出玄言—登山游覽—玄言的形態,正是謝客常用的山水詩創作模式。在闡述玄理之時,即使用典,玄暉也近于康樂:“支離”用《莊子·人間世》的“夫支離其形者,尤是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此典曾為康樂所用,尚(向)平、邴曼容的事跡也常常見于康樂詩中。再者,此詩中凌崖千仞、尋溪萬轉、云竇、石溜等等字眼,更宛然如出于康樂、明遠筆下。第三,此詩中營造的冷幽的氣氛、冷峭的意境也同于康樂、明遠之所作。
又如他的《將游湘水尋句溪》一詩:
既從陵陽釣,掛鱗驂赤螭。方尋桂水源,謁帝蒼山垂。辰哉且未會,乘景弄清漪。瑟汨瀉長淀,潺渡赴兩岐。輕萍上靡靡,雜石下離離;寒草分花映,戲鮪乘空移。興以暮秋月,清霜落素枝。魚鳥余方玩,纓縷君自縻。及茲暢懷抱,山川長若斯。
詩寫自己從宣城去湘地、將游湘中句溪前途中所見的美好風景。琢句選詞仍似大謝,對色彩的講究,如寫枯草中的鮮花、碧綠的萍葉等等也似大謝。謝客為了排遣郁悶常尋山覓水,這里所舉的玄暉的兩首詩同樣表現出這樣一種特征:前一詩的“尋溪將萬轉”是尋,后一詩的題目就標出是“尋”。因為是尋,就會帶有一種目的,這種目的就是小謝所說的“及茲暢懷抱,山川長若斯”,即因為山川終古不改而人不能長久、借山水可使人的精神永存、也可使觀賞主體游目騁懷、自足于心。小謝這種繼承靈運、鮑照山水詩的創作方法也是自然而然的。一方面,玄暉去靈運、鮑照之時未遠,另一方面,文學的發展本身就具有一種持續性,而且,我們應該看到,從玄言詩到謝靈運的山水詩,玄言的成分呈逐漸減少的趨勢,到了鮑照手里,玄言的色彩更加沖淡,再遞到謝tiǎo@①,玄言的尾巴則幾乎不能見到了——我們在謝tiǎo@①詩集中能找到的闡發玄理的山水詩也僅此兩首而已。玄暉絕大部分山水詩呈現出來的,是他個人所擁有的鮮明的藝術風格,這種風格就是蕭散和清新。
玄暉山水詩蕭散的風格主要表現在他的詩中所體現出來的詩人閑雅曠遠的風致。如他的《新治北窗和何從事》詩云:
國小暇日多,民淳紛務屏。辟牖期清曠,開簾候風景:泱泱日照溪,團團云去嶺;tiáo@⑥@⑦蘭@⑧峻,駢闐石路整;池北樹如浮,竹外山猶影。自來彌弦望,及君臨箕穎。清文蔚且詠,微言超已領。不見城壕側,思君朝夕頃。回舟方在辰,何以慰延頸。
這首詩是寫謝tiǎo@①守宣城時于住所修好北窗后,憑軒瞻眺、作詩以酬一位姓何的朋友的。“泱泱”兩句寫遠景:日光灑于溪上,唯見一道白光;云影浮于遠天,如在擁抱山嶺。“tiáo@⑥@⑦”兩句寫近景:蘭棹浮于溪上,石路上石子聚集連屬。“池北”兩句寫中景:看不遠不近的池塘北岸,樹木好像浮于池水之上,竹林那邊的山巒若隱若現。這首詩本身是很好的寫景之作,尤其是“池北樹如浮,竹外山猶影”一聯,將一種視覺上的模糊感表述得準確細致。回過頭來我們看看玄暉的風致:宣城郡內民俗淳樸,故守吏雜務無多,常有閑暇。如今新修好了北窗,開窗而望,清風徐來,窗外是一片賞心悅目的秀麗風景,清曠不期而至矣。這是何等閑雅的形象!在飽覽秀麗風光之后,詩人又自然而然地想起高蹈出世的隱者許由的事跡,心情更為之一爽,這又是何等曠遠的精神!這種形象、這種精神與這種美景相遇,構成一種高雅閑適的氛圍。
玄暉顯然是很欣賞,很樂意把玩這種氛圍的。他的《冬日晚郡事隙》一詩云:
案牘時閑暇,偶坐觀卉木。颯颯滿池荷,xiū@⑨xiū@⑨蔭窗竹;檐隙自周流,房櫳閑且肅。蒼翠望寒山,崢嶸瞰平陸。已惕慕歸心,復傷千里目。……愿言追逸駕,臨潭餌秋菊。
和上首詩一樣,玄暉寫在公務之余閑坐和閑坐時所見到的風景:清風颯然而至,池中荷葉也跟著飄動起來,風過窗前修竹之林,又是一陣清爽的響聲。這風,穿堂入戶,如游子歸家,一切依稀如舊時相識,詩人也仿佛是和清風親密無間的老朋友了。這幾筆,閑閑的,淡淡的,字面上似在寫風聲、寫池荷、寫修竹,實際上已寫出了詩人一種閑散優雅的精神,這種氛圍是詩人所盼望的,如今翩然而至了!我們可以想見出玄暉寫這幾句詩時那種欣喜的、溫柔的情感和期望的、欣賞的神態。這種氛圍不是可以尋找而得的,這種心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這安靜的閑坐中,在這閑雅的觀賞中,玄暉心中淡淡地滲出一縷思鄉之情,然后此情逐漸彌漫開來,占據了他的整體,一切都是那樣合乎情理、水到渠成。陳胤倩評此詩云:“俱是平調,情景并切。”〔1〕是的, 玄暉所要表達的本來就是一種平平淡淡的、雅致靜逸的文士情致,倘若試圖用險語仄句表達這種情致、風韻,真不知會成什么樣子。玄暉本身柔弱平和的性格也正適宜于寫作這類詩、享受這種氛圍。
我們再看他的《落日悵望》詩,詩云:
昧旦多紛喧,日晏未遑舍。落日余清陰,高枕東窗下。寒槐漸如束,秋菊行當把。借問此何時?涼風懷朔馬。已傷慕歸客,復思離居者。情嗜幸非多,案牘偏為寡。既立瑯琊政,方憩洛陽社。
眾所周知,玄暉理想的人生是“既歡懷祿情,復協滄洲趣”,從玄暉從政的實踐來看,他是一直在努力做到這一點的。你看,涼風初起,政務之暇,玄暉又在獨自閑坐了。時間已近傍晚,然而人聲喧鬧未能安靜,一旦喧鬧停止了,這份安靜更倍于往常,使玄暉可以從容地在落日的樓頭眺望遠景,一展他瀟灑寧靜的風姿。也只有在寧靜之中,他的思緒才能自由自在地伸展:鄉思又油然升騰起來。好在玄暉物欲無多,即使不能像漢代朱博那樣留政績于一方,庶幾也能像隱者董京那樣嘯吟自得,至少能時常高枕東窗之下!
玄暉的多情,使他無論何時何地,總會產生一種凄清黯然的思緒。所以他的蕭散有別于淵明,淵明是自足于心、與物無忤,超然于窮通之外,看透了世態炎涼;而玄暉既然耽念于祿爵之事,則不能不有所憂慮,他的思家無非是一種具體的表現方式,其內心的憂懼其實遠不止此。所以,我們可以說玄暉的蕭散是一種透著凄清況味的蕭散,是一種力排憂慮、保全一時寧靜超逸的才士的蕭散,是一種有所待的蕭散,因而這種蕭散也是不能長久的。
玄暉深于情的性格在他的山水詩中有一個突出的特征,即在觀賞山水的過程中,常常與思念家鄉、思念友人等等的情感摻雜、糅合在一起。上舉《冬日晚郡事隙》、《落日悵望》中已有這種特征,事實上這樣的情形在玄暉詩中是常常可以見到的。日本學者小尾郊一評道:“謝tiǎo@①的山水詩,可以說是感情移入的山水詩,也就是說,是將山水描寫抒情化了的山水詩,表現了抒情的山水。”〔2〕 此說是很準確的,而小尾所說的感情,絕大部分就是玄暉的客愁和思鄉之情。在這一點上,玄暉與鮑照是相同的:鮑照常寫羈旅行役中的山川景物,寫景的同時,注入濃濃的思鄉倦游之情。有所不同的是,鮑照因其悲苦的身世所決定,他的思鄉之情往往也是悲苦的,吟詠鮑作,我們仿佛看到滿含愁苦之情的鮑照正悲傷地向我們傾訴;而玄暉的思鄉,雖然也有悲苦的意味,但要輕得多,我們常常感到的是臨風嗟嘆的玄暉惆悵落寞的身影。可以這樣說,鮑照透入山水之中的思鄉之念是蒼茫的、凝重的,而玄暉的則是纖柔的、不絕如縷的。如他的《京路夜發》詩:
擾擾整夜裝,肅肅戒@⑩兩。曉星正寥落,晨光復泱莽。猶沾余露團,稍見朝露上。故鄉邈已@①⑦,山川修且廣。文奏方盈前,懷人去心賞。敕躬每jú@①①踏,瞻恩惟震蕩。行矣倦路長,無由稅歸鞅。
此詩作于之官宣城途中,先寫整頓行裝車馬上路,時間是清晨。“猶沾”兩句,既寫上路之早,也寫詩人睹景而生的一種鑒賞之情。吳槎客評“曉星”以下四句曰:“小謝詩繪晨光之熹微,真所謂霏藍翕黛中時有爽氣。”說明玄暉此時的心情還是比較舒暢的。然后念及行路日遠,故鄉日遙,一縷思鄉之情慢慢從心中泛起,但一想到公務在身、皇恩浩蕩,這種思鄉之情就淡化成對未來歸家日期的盼望。在小謝這里,雖然思鄉之心切切,但他筆下的自然景物并沒有因為這種心情而籠罩愁云慘霧,其思念之心往往被睹景而生的喜悅所沖淡。即使是那首表達思鄉用“淚下”字眼的《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也沒有因思鄉倦游而消彌其寫景的效果和他觀賞山水時的喜悅。詩云:
灞sì@①②望長安,河陽視京縣。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去矣方滯淫,懷哉罷歡宴。佳期悵何許,淚下如流霰。有情知望鄉,誰能縝不變!
詩的一開始就寫離開京邑、登京畿三山還望京邑——對京邑的留戀不能去之情;因為留戀京邑,玄暉對那里的一草一木莫不含情,何況是其中的宮闕飛甍這些代表皇家氣派的建筑呢。然而,漸漸地,玄暉的注意力便被京郊秀麗的風景吸引過去了:“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這一令李白傾服、在后世傳誦不已的名句就這樣誕生了!“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寫近景,又透露出玄暉對這欣欣春意的多少留戀!從“白日”句到“雜英”句,我們看到的是玄暉對美的事物的贊嘆和流連不忍去,很難覺出其思鄉的惆悵,整首詩的重心就這樣地落到了前半部分,那么,后半部分即使再寫其殷切思鄉情、徘徊不去意,也只能是加強了風景感人的力量,不像鮑照作為愁人眼中的山川是那么陰郁、那么冷峭。正是玄暉這樣一種絲絲縷縷的思歸之情夾雜在清秀的山水之句中,反而使得山水之美蒙上了一層纏綿的、溫柔的意蘊:山川涂上了一層淡淡的思鄉色彩,這些山川便仿佛是活的事物,脈脈含情了。我們試讀他的《休沐重還丹陽道中》:
薄游第從告,思閑愿罷歸。還邛歌賦似,休汝車騎非。灞池不可別,伊川難重違。汀葭稍靡靡,江tǎn@①③復依依。田鵠遠相叫,沙鴇忽爭飛。云端楚山見,林表吳岫微。試與征徒望,鄉淚盡沾衣。……
首六句寫休沐還丹陽,繼寫道中所見。“汀葭”二句是近景,而以“靡靡”、“依依”來形容蒹葭和江tǎn@①③,見其柔弱,別有纏綿之意見于言外。“田鵠”二句寫中景,田鵠互相顧盼著、呼喚著,沙鴇突然之間爭相飛翔,這些小鳥互相之間的戲耍、照應,自然會勾引起詩人對人間溫情的聯想。“云端”二句是遠景,是詩人于旅途中遙望鄉關、恨不能早早歸家的心情的折射,其寫遙遠的、若即若離的山川極其真切。綜合觀之,近景、中景、遠景,層次井然,又在寫景中自然而然逗出以下兩句的思鄉之情,于細膩的景物描寫中寄寓溫柔的惆悵,使汀葭、江tǎn@①③、田鵠、沙鴇、云端、林表等等不再是孤立不相關的事物,而有了一根情感之線牽連著,人與景物就變得息息相通、異常親近了。
玄暉的山水之作的另一個特征是在送別友人時寫山水,從而將惜別之情播灑于山川之中。如他的《送江水曹還遠館》:
高館臨荒途,清川帶長陌。上有流思人,懷舊望歸客。塘邊草雜紅,樹際花猶白。日暮有重城,何由盡離席?
這位江水曹(yòu@①④)與玄暉相聚,日暮當歸,玄暉依依不舍,“清川帶長陌”一句為江水曹還遠館作想,歡聚之后,其歸途之落寞乃必然之事。望著江水曹緩緩遠去的背影,玄暉惆悵含情。日暮時分,水塘邊有夾雜著紅花的草地,稍遠處有開著白花的樹木,本當是話舊的好去處,無奈故人卻要離去了。將“塘邊”二句與“清川”一句聯系起來,一索然一寂寞之意畢現,使塘邊之景染上了既愛惜不忍離去、又不愿獨自賞看的復雜的情感色彩,“塘邊”兩句就絕不是可有可無的寫景了,正是有了這兩句,惜別之情更濃;也只因為濃濃的惜別之意,使得此景仿佛更含情,與詩人一樣落寞惆悵。玄暉的《送江兵曹檀主簿朱孝廉還上國》的寫詩與上詩同一機杼,詩云:
方舟泛春渚,攜手趨上京。安知慕歸客,詎憶山中情。香風蕊上發,好鳥葉間鳴。揮袂送君巳,獨此夜琴聲。
玄暉的這三位朋友要去京都了,玄暉心中很是留戀。“慕歸客”和“山中情”皆玄暉自指:玄暉的家鄉正是在京都,他自己也一直欲賦歸去來。“詎憶山中情”一句也寫出玄暉與這三位友人以前游處時的美好時光。然后,玄暉掉轉筆鋒,寫起眼前之景來:鮮花正怒放著,有清風拂過,空氣中滿含了清香,還有鳥兒在林間愉快地鳴唱。這里,玄暉寫風冠以一個“香”字,寫鳥冠以一個“好”字,都說明玄暉對此美好風光的欣賞、歡愉之情。但面對這樣的風景、卻要送別朋友遠去,這歡愉和黯然情緒的對比就異常強烈:寫惆悵之情卻以歡愉之境烘托而出,其惆悵益倍尋常,其歡愉之境也涂上了一層黯然銷魂的傷感色彩。“揮袂送君已,獨此夜琴聲”的幽苦、思念及設想別后的孤單之意更濃郁。由于玄暉情深,在他的眼里,花草樹木都不再是冷漠的事物,而是通了人性的、與玄暉同樣深情的靈物:香風、好鳥似在展示自己的魅力以挽留即將遠去的友朋。
他的《臨溪送別》將景色和惜別之情融合得尤為出色。詩云:
悵望南浦時,徙倚北梁步。葉下涼風初,日隱輕霞暮。荒城迥易陰,清溪廣難渡。沫泣豈徒然,君子行多露。
這次是在溪邊送別朋友。你看,涼風初起,樹葉微顫;日已暮矣,晚霞漸隱。這樣的風景本就令人生出惆悵之意,何況還要送朋友遠行呢?因為要別離朋友,心中留戀之意揮之難出,所以,在玄暉眼中,城是荒涼的,且天陰陰然也似呈現出惜別之情:溪廣難渡,像在挽留朋友稍停片刻。玄暉自己泣涕下淚,豈出徒然,正因為傷念別者冒險難而遠行。成倬云評此詩云:“起結將正意點清,中間寫景處即有情在。”是很具有慧眼的,可以這樣說,在玄暉送別友人的詩中,山水景物既是惜別之情的載體,也是惜別的主體,渾然一體,不復可辨。總而言之,正體現出玄暉寫景之高超、對人對物之深情。
玄暉山水之作的第三個特征是:謝客多寫游覽中的山水,明遠多寫羈旅行役中的山水,而玄暉則多寫“望”里的山水,多是從靜止的一點攝入的山水風景。因此,謝客、明遠的山水句多移步換景,而玄暉的山水詩則多像是焦點透視的山水畫。玄暉不必刻意借山水來驅散胸中的郁悶,他觀賞山水沒有這樣的功利目的,而純然是對美的欣賞,玄暉也不必風塵仆仆地行于旅途,他在宣城時期的心情是相對舒暢的,是在舒暢愉悅的心境中優游卒歲、蕭散閑適地觀賞風景的。這樣,他對秀美的風景更多一些細膩的感受,對山水美的享受的抒寫也更從容、細致、準確一些。
他在宣城所寫的山水詩的題目多有一個“望”字,如《宣城郡內登望》、《后齋迥望》、《落日悵望》等,在“望”的過程中,玄暉每起念歸思鄉之意,風景與情思、山林之念渾然一體,風景因此有了感人的魅力,我們先看他的《宣城郡內登望》詩:
借問下車日,匪直望舒圓。寒城一小眺,平楚正蒼然。山積陵陽阻,溪流春谷泉。……切切陰風暮,桑柘起寒煙。悵望心已極,惝恍魂屢遷,結發倦為旅,平生早事邊。誰規鼎食盛,寧要狐白鮮。方棄汝南諾,言稅遼東田。
前人激賞“切切陰風暮,桑柘起寒煙”兩句,謂有淵明筆下的田園風致。其實,這兩句的好處乃在于既寫出了暮春城郊的景致,又滲入了作者思歸之念,張蔭嘉評此詩曰:“風暮煙寒,景中帶苦,悵望惝恍,即景引情。后亦表平生倦遠官,甘淡泊,勒到棄官歸田作收。”而詩中所寫的風景,皆由“望”中所得,因為“望”,所以宜寫遠景,“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蒼然”,寫平原以蒼然而見暮色。“悵望心已極,惝恍魂屢遷”兩句因為有了前面望里景色的鋪墊,水到渠成地引出以下的倦游思家之意。讀完全詩,再回過頭來看看,詩題中的“登望”二字多么重要:它規定了此詩中所寫的風景不能是雜亂的或是想象的,必須是眼前親見的;它寫出了黃昏時分詩人悵然遠眺的那種情態、風致,這個“望”字統攝了全詩,是這首詩的邏輯起點。如果沒有這一“望”字,則“平楚”、“寒煙”云云,就會顯得突兀、不協調。
再看他的《后齋迥望》:
高軒瞰田野,臨牖眺襟帶。望山白云里,望水平原外。夏木轉成帷,秋荷漸如蓋。鞏洛常juàn@①⑤然,搖心似懸旆。
這是一首小品式的秀雅小詩。與其說是在寫景,不如說玄暉是借“望”中所得景致寫他蕭散的風致和閑曠的襟懷:在高軒中俯瞰田野,非惟視野開闊,人的精神也會為之一振,原先局促郁悶的心事因此而暫撇一邊。然后便是主人公在風神散朗的精神狀態中隨意地望望遠山、望望遠水,遠在天邊的山巒被白云裹繞著,遠在天邊的白水在一望無垠的田野那一頭,面對如此開闊的地勢,還有什么樣的心理陰霾不能暫時驅掉呢?然后,詩人將目光回到近景上頭,見盛夏里樹木如帷,一片翠綠,池荷也飽滿地張著葉子。對夏木、對池荷的欣賞心情全是因為適才面對開闊景象心中生出的愉悅所致。觀賞風景良久,詩人的心情復又回到思鄉上去,低回宛轉不能自己。我們看到的,是凝望自然景色的詩人由開朗而至低回、由閑曠而至纏綿的心理活動過程,一切由望而生:閑曠的風神、低沉的思鄉等等,情和景的融洽很自然。
謝客在游覽的動態過程中寫宏觀意義上的靜態,結果所構成的意境是幽冷奇峭的;玄暉于靜望中寫生物、植物的動態,其氛圍卻是安閑、靜謐、溫柔的。從這點區分上,我們也可以見出玄暉詩歌意境的最大特點是:溫潤秀雅。
構成詩歌意境的,除了所用的意象外,還有詩歌的語言。玄暉的詩歌語言可以一言以蔽之,曰風華流麗,宛轉清新。清人施補華說:
謝玄暉名句絡繹,清麗居宗,雖不如魏、晉諸賢之厚,然較之陰鏗、何遜、徐陵、庚信,骨干堅強多矣。其秀氣成采,江郎五色筆尚不能逮,唐人往往效之,不獨太白也。〔3〕
說出玄暉詩語的“秀”,是很準確的,且指出其詩語雖然秀弱,也是極具具見地的。明人張溥論玄暉之人及詩時說:
李青蓮論詩,目無往古,惟于謝玄暉三四稱服,泛月登樓,篇詠數見,至欲攜之上華山,問青天。余讀青蓮五言詩,情文駿發,亦有似玄暉者,知其興嘆難再,誠心儀之,非臨風空憶也。梁武帝極重謝詩,云:“三日不讀,即覺口臭。”簡文與湘東書,推為“文章冠冕,述作楷模”,劉孝綽日置幾案,沈休文每誦未有,其見富貴時,又復如是。今反復誦之,益信古人知言。雖漸啟唐風,微遜康樂,要已高步諸謝矣。〔4〕
從太白詩的“情文駿發”推理出玄暉的詩風,“風華流麗”庶幾近之。張氏說玄暉詩微遜謝客,倘若以質厚的標準視小謝詩,則誠然如此,但張氏是因玄暉詩變有唐風而薄之得出的結論。其實一代有一代詩風,處玄暉之時代不得不受時代風氣之熏習而有時代之烙印,乃是必然之勢,一也。“漸啟唐風”也絕非可貶之話柄,正如謝客之詩變漢魏古詩而為南朝詩風一樣,是詩歌發展史中的一個歷史性的遞進,應該說是厥功甚偉,二也。謝客之詩語言詰屈晦澀,用典繁富蕪雜,前人多已病之,玄暉山水詩的語言則如同在水中洗過一樣,清亮清新,宛轉深情,我們從上面所引述的詩歌中即可體會到這種風格。至其名句絡繹,如“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紅藥當階翻,蒼苔依砌上”(《直中書省》)、“朔風吹飛雨,蕭條江上來”(《觀朝雨》)、“洞庭張樂地,瀟湘帝子游。云去蒼梧野,水還江漢流”(《新亭渚別范零陵云》)、“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切切陰風暮,桑柘起寒煙”(《宣城郡內登望》)、“香風蕊上發,好鳥葉間鳴”(《送江兵曹檀主簿朱孝廉還上國》)、“遠樹暖仟仟,生煙紛漠漠。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游東田》)、“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晚登三山還望京邑》)等等,膾炙人口,也因其音節清亮、寫景流麗的緣故。前人盛贊玄暉的語言,如方伯海說:“秀處在骨。”鐘伯敬曰:“右丞(按指王維)以田園作應制誥,玄暉以山水作都邑詩,非惟不清寒,愈見曠遠。”成倬云曰:“著色鮮妍,自成繽紛古藻,絕去癡肥,亦殊頑艷。”譚友夏曰:“與靈運俱妙于出景,但彼以確而能清,此(按指玄暉的《高齋視事》詩)似清而實確。”陳胤倩曰:“曠然望遠,殊有勝情。”方伯海曰:“清新中逸氣遄飛。”邵子湘曰:“宣城得康樂之靈秀,而變以輕清,令人心怡神曠。”等等,都從各個側面說出了玄暉詩歌語言的特征。玄暉不像謝靈運、鮑照那樣,苦心雕琢詩句,而是注重整首詩蕭散的風韻,其詩歌語言較康樂、明遠要自然清新得多。前人多稱其名句而忽略許多山水詩中看似不經意、實則能構成其溫潤秀雅意境的詩句,實在是一種鑒賞上的失誤。
之所以說玄暉山水詩的意境是溫潤的,是因為玄暉在寫景之時,也將其思鄉念友的柔情注入其中,憂郁的感情與清亮的山水相融合,其結果是欣悲交加而來的溫潤:有柔情,也有審美的愉悅。讓我們試舉例以說明之。他的《游東田》詩云:
戚戚苦無cóng@①⑥,攜手共行樂。尋云陟累榭,隨山望菌閣。遠樹暖仟仟,生煙紛漠漠。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不對芳春酒,還望青山郭。
詩中總的情感波動呈悲一喜轉換模式。因愁悶而尋驅遣方法:到自然中去,然后陶醉于自然中。其寫景由遠及近,“遠樹”二句是遠景,“魚戲”二句是近景。原先愁悶的心情經秀麗的山川風物一過濾,便絲絲縷縷地淡去,化而為審美的愉悅。又“遠樹”二句寫遠景之昭曠,“魚戲”二句寫近景之靈動,并以“不對芳春酒,還望青山郭”二句補充主人公由悲而欣的蕭散情狀,都構成了其溫潤的意蘊和意境,使得玄暉詩的意境既非靈運的幽冷、缺少欣欣生意,又不像明遠那樣冷峭、愁苦、凄涼,他的詩的意境本身就是一個完整的情感流動過程,是一個自足的溫潤的整體,他在景物中注入的是由悲而喜的欣賞、自得、自足,呈現出一種溫馨可愛的意味。再如他的《出下館》詩:
麥候始清和,涼風銷尖燠。紅蓮搖弱荇,丹藤繞新竹。物色盈懷抱,方駕娛耳目。雪落既難留,何用存華屋。
玄暉不像靈運是為了發泄憤懣而尋山覓水,風景之映入玄暉眼簾都是那么自然,玄暉也不能像靈運那樣刻意地要在山水中發現什么,他只是很自然地由美的事物而引起美的愉悅:因一陣涼雨沖去暑熱而欣喜,因見紅蓮、丹藤的可愛情態而娛目,再因物色之推遷而有感于時序之變換,水到渠成,不落刻削之痕。“搖”字、“繞”字,寫出了靜態中的動態和植物的生氣,也不見雕琢之跡。給人的總體印象是詩人正在含情脈脈地注視著這些景物,在景物中寄予了他的柔情,一切都是那樣溫潤可人意,即使是末尾引起的年華易逝的感嘆也是悄悄地、自然地融入到景物中的。
因為玄暉詩語的清秀,構成了他的詩歌的另一種意境面貌,即秀雅。他的《新亭渚別范零陵云》詩云:
洞庭張樂地,瀟湘帝子游。云去蒼梧野,水還江漢流。停驂我悵望,輟棹子夷猶。廣平聽方藉,茂陵將見求。心事俱已矣,江上徒離憂。
且不說其別離友朋的凄清之情本來就是一種秀,構成這首詩的意象如“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的典故,娥皇、女英游于江之淵府的典故,“有白云出自蒼梧”的寥廓田野、滔滔流去的江水漢水,這些積淀了別離之愁又引人入清凄悵望之境的詞匯,無不為詩的清秀作了構成材料,再將別離之憂置于這種清秀之境中,境秀情秀,不復是兒女沾巾的俗態了。陳胤倩評此詩曰:“其詞淹雅,其調嘹亮,云去水還,用興別意。”何義門評此詩曰:“全首以《楚辭》點綴而成,自然風韻瀟灑,既有興象,兼之故實。”又曰:“宣城之秀,為詩中別開蹊徑,此亦由晉魏而變唐之關鍵也。”這些評語,是很切中肯綮、很有見地的。謝tiǎo@①詩歌的秀雅意境得之于他秀雅的詩語、秀雅的故實、興起的秀雅的情感,也因此形成了他秀雅的風格。具有這種意境的詩歌在謝tiǎo@①集中是很多的,如他的《治宅》詩中的“開館臨秋風,敞窗望寒旭。風碎池中荷,霜翦江南綠”,《移病還園示親屬》中的“停琴佇涼月,滅燭聽歸鴻。涼蒹乘暮晰,秋華臨夜空”等等,都滿含秀雅的清氣。當然,玄暉山水詩或溫潤之境或秀雅之境并非割裂的、判若涇渭的,在多數時候,溫潤和秀雅是兼而有之的,這也是因為玄暉對人對事對景對物多含有溫情、深情的緣故。
語言的清新、流麗往往容易走向清淺、尖巧中去,玄暉也不能擺脫此病。蕭齊一朝,詩歌中詠物之制大大增加,玄暉也作了不少詠物詩。在寫作此類作品時,由于玄暉面對的不是迷人的、秀麗的山水,多為應酬賡和之作,不免缺乏誠摯之情。這類作品雖然在技巧上很成熟,在骨力上卻纖弱不振。
能夠深味玄暉性情、詩語、詩境綜合論之、指出其優長和缺陷并加以允當評論的,當推陳祚明:
玄暉去晉漸遙,啟唐欲近。天才既雋,宏響斯臻,斐然之姿,宣諸逸韻,輕倩如婉,佳句可賡。然佳既在茲,近亦由是;古變為律,風始攸歸。至外是平調單詞,亦必秀琢,按章使事,法密旨工,后人哦傳警句,未究全文,知其造語之悠揚,不知其謀篇之深造也。發端結響,每獲驪珠,結句幽尋,亦鏗湘瑟,而《詩品》以為末篇多躓,理所不然。夫宦轍言情,旨投思遁,賦詩見志,固應歸宿是懷。仰希逸流,貞觀丘壑,以斯托興,趣頗蕭然,恒見其高,未見其躓。然嫌篇篇一旨,或病不鮮,幸造句各殊,豈相妨誤?……至乃造情述景,莫不取穩善調理,在人之意中,詞亦眾所多喻,而寓目之際,林木山川,能役字模形,稍增雋致,大抵運思使事,狀物選詞,亦雅亦安,無放無累,篇篇可誦,蔚為大家,首首無奇,未云驚代,希康樂則非倫,在齊梁誠首杰也。〔5〕
總而言之,玄暉的創作實踐了他的“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的理論主張。
責任編輯 王英志
注釋:
〔1〕見曹融南校注集說《謝宣城集校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2〕《中國文學中所表現的自然和自然觀》,邵毅平譯,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3〕《峴傭說詩》
〔4〕《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
〔5〕《采菽堂古詩選》, 轉引自曹融南校注集說《謝宣城集校注》*
字庫未存字注釋:
@①原字為月加兆,左右結構。
@②原字為山加鱷去魚,左右結構。
@③原字為山加棱去木,左右結構。
@④原字為山加曾,左右結構。
@⑤原字為山加甚,左右結構。
@⑥原字為山加召,上下結構。
@⑦原字為山加堯,上下結構。
@⑧原字為木加燎去火,左右結構。
@⑨原字為亻加丨加夂加下月。
@⑩原字為彳加目,左右結構。
@①①原字為足加局,左右結構。
@①②原字為氵加矣,左右結構。
@①③原字為艸加炎,上下結構。
@①④原字為礻加右,左右結構。
@①⑤原字為目加卷,左右結構。
@①⑥原字為忄加宗,左右結構。
@①⑦原字為瓊的繁體去王。
蘇州大學學報:哲社版35-40J2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朱起予19961996 作者:蘇州大學學報:哲社版35-40J2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朱起予19961996
網載 2013-09-10 21:48: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