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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獄是人類文明史上不愉快的一頁,但是,因人家言論要治人家罪,而且能治了罪的事,還就是有很多。在歐洲歷史上,所謂漫長而黑暗的中世紀,由于政府太弱,有記載的文字獄好像并不多。而在古希臘的民主政體下,倒是出過一個蘇格拉底因自家的舌頭丟掉性命的案例。在進入所謂文明曙光的文藝復興時期,宗教改革之后的文字獄也特別的多,文人學者,一不留神,就可能被宗教法庭丟到火堆里去。
文字獄這個詞,本是國人的發明。都說起源很早,有人把周厲王止謗,也算做文字獄,其實有點勉強。如果孔子誅少正卯的事屬實,倒是可以算,但據說此事并不確實。從孔夫子平日的言行,還真也不像如此兇殘之人。所以,真正的文字獄起點,應該還往后推,秦始皇焚書坑儒,應該是文字獄的一個最輝煌的開始,皇帝煩了儒生咶噪,干脆都給埋了。
詳細論起來,古代中國,因言獲罪大抵應該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皇帝的臣子上書得罪了皇帝,因而被降罪。一種是因為平日的言論,或者在家著書立說,被有關部門覺得有了問題,告到皇帝那里,從而身陷囹圄。
顯然,第一種情況相當多,歷朝歷代都有。趕上不講理的年月,別說跟皇帝,就是跟上司說話,都有風險。攤上暴君,拍馬屁拍不好都可能丟了吃飯的家伙。但是,話說回來,這種事多少是臣子們自找的。責任攸關,食人俸祿,忠人之事,如果是言官,就更是應該的。干什么都有風險,做官的風險,就是這個。當然,很多的人是會規避這種風險的,說模棱話,含糊話,兩頭堵的話,見風使舵的話。或者做皇家的立仗馬,干脆不說話。但是,就是總有一些好事之徒,非講話不可。不僅要講,而且講皇帝不愛聽的話。用今天的話來說,純屬找死,像海瑞那樣,說之前,先把棺材準備好了——這種人,求的是死后的名。所謂文死諫,武死戰,自己名垂青史,累及皇帝背著罵名。
反過來,清代以前,今天人們所謂真正意義上的文字獄,其實不多。說皇帝專制統治,但真正專制到家的皇帝,能有幾個?那時候沒有專門的檢查機關,文人寫了什么,印刷出版與否,皇帝操不過來這個心。真正在乎文人文字的皇帝,出在清朝。這是因為一來他們是少數民族當家,陷在漢人的汪洋大海里,非鎮住漢人士大夫不可。二來漢化程度高,懂行。三來,相對軍事實力沒金元時代那么強,神經緊張。此前也有過少數民族的統治,東晉南北朝時期的北朝統治者,以及后來的金元王朝的女真人和蒙古人。不是漢化程度不夠,就是過于強勢,不大在乎漢族文人那點小肚雞腸。元朝文人墨客地位低下到了八娼、九丐之下,靠寫小曲編雜劇生活,腹誹都編進了劇本,也沒見有過文字獄。金元時代,漢人文臣因文字賈禍,多半是因為拍馬拍得過于文雅,異族的皇帝又看不懂,被別有用心的人鉆了空子。
當然,漢人自己的皇帝,也是有懂行的,如果他們看到了某些大不敬的文字,也是會生氣的。但是,但是,一來特別敏感的人不多,不會見到“一把心腸論濁清”的詩句,就覺得是對清朝不利。見到“維民所止”的四書章句,就懷疑是雍正去頭。再說,這樣的事,一般得靠專門的御史來檢舉。但是,那時規矩,御史不大管這種事。真要是管了,一是因為黨爭,比如北宋蘇軾的烏臺詩案。二是由于某些人個性過于強,得罪人太多,言論又過于離經叛道,比如明代的李贄案。即便如此,這種文字獄處理都不嚴厲,李贄自己在獄中了斷了,然后就拉倒了,而蘇軾則不過是發到黃州降級使用。這樣的事,如果落在清朝,不株連九族都是便宜的。
莊廷鑨明史案,是清朝第一樁文字獄,系順治年間的事。一個閑得蛋疼的富家子弟,忽發奇想,要立言留名,留下部著作給后世。自己又沒這個本事,于是買來人家的稿本(朱國禎明史遺稿),雇人加以刪增,變成自己的。結果被一個革職的知縣吳之榮告發,遂釀成大案。據說此人原本就是想詐莊家一點錢,好去賄賂上司謀取開復,但莊家就是不買他的賬,結果事鬧大了。此案轟動江南,全案牽連上千人,七十多人被殺,其中十四人被凌遲處死。莊廷鑨已死,被剖棺戮尸,他的弟弟莊廷鉞頂杠,被凌遲處死,整個家族都被株連,男人赴死,女眷發配黑龍江為奴。江南所有被莊家花錢請來作序,校閱者諸多名士,好些人根本就沒看過書稿,均被一網打盡。連此書的刻工,發售者,甚至買書的人都一并處死。當年的刻工,很多人連字都不識,人家雇來干活,哪知里面有無犯禁?無端遭此大難,丟了腦袋。地方官上至巡撫,下至學校教官,被殺的殺,流放的流放,最輕也是革職。如此株連,簡直是駭人聽聞,創了人類歷史的奇跡。晚清人許指嚴言道,這種事情,放在其他朝廷,頂天不過焚書劈版,罚款褫奪功名而已,而在清朝,“顧乃戮尸夷族之不足,牽連及于親朋故舊,杯酒酬酢,竟坐相收。婦孺顛連,盡投荒裔。”其實,此書的所謂關礙之處,無非就是有的地方按照漢人的習慣,依舊把滿人當狄夷而已,而且這樣的地方并不多,事初發時,莊家在第一時間就刪掉了礙眼文字,上呈“潔本”,可見需要刪的地方沒有多少。
當然,按照滿人皇帝的標準,哪怕有一個字觸犯禁忌,都是大逆不道,都得按謀反大逆罪來追究。幾個關礙的文字,就等于一次起義造反大案。人家就是這樣橫,你有什么辦法?于是,江南的士人,就因為一本小小的明史,遭人排頭砍去,這么多人頭落了地。更惡劣的是,那個打小報告的吳之榮,不僅得到了莊家的全部財產,而且官復原職,此后官運亨通,一直做到四品大員,都察院的高官。開了一個鼓勵告詰,即背后告密的頭,從此士大夫人人自危,道德大壞。
的確,像某些清史專家講的,清朝的皇帝,跟最近的明朝比,的確沒有所謂的昏君,個個都有勵精圖治的雄心,但是,這種雄心的背后,卻是嚴苛的文化鉗制,思想控制,為了實現這一點,不惜反應過度,神經過敏,用前所未有的殘忍手段,大肆殺戮來震懾士人。甚至,清代的皇帝,連臣子提意見都不贊許,武死戰可以,文死諫則不行。誰敢提批評意見,重則殺頭,輕則發配。皇帝錯了,也只能是由皇帝自己意識到,自己改,改不過來,天下是他們的,干士大夫鳥事?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多少代都值得贊許,到了這兒則違規了。
所以,到了清末,殘忍沒有道理的文字獄,令士大夫萬馬齊喑久矣。這個國家的知識界,少數精英鉆進故紙堆做考據,多數則迷陷八股制藝,喪失了對西方介入的反應能力。因此,在西方的沖擊面前,連皇帝帶士子,一并交了一份不及格的答卷。
張鳴 2011-06-01 04:1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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