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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 我的人生態度
第23節 早年思想之再轉再變(2)
三、再轉而歸落到中國儒家思想為第三期
大約1911年后1920年前,都是我志切出家入山之時,雖以老父在,未即出家,而已守佛戒茹素不婚。后來我在清理先父遺筆手澤時(1925年春)所撰《思親記》一文,有如下的幾句話:漱溟自元年(指民國元年)以來,謬慕釋氏。語及人生大道必歸宗天竺,策數世間治理則矜尚遠西;于祖國風教大原,先民德禮之化顧不知留意,尤大傷公之心。(下略)(原文見《桂林梁先生遺書》卷首)〗我轉歸儒家思想之晚,即此可證。
我于1920年冬放棄出家之念,于1921年冬末結婚,所以第三期思想應從1920年算起。在思想上如何起變化的呢?略說如次——當我幼時開蒙讀書,正值吾父痛心國難之時,就教我讀《地球韻言》一類的書,俾知曉世界大勢,而未曾要我讀“四書五經”。其后入小學,進中學,讀一些教科書,終竟置中國古經書未讀。古經書在我,只是像翻閱報刊那樣,在一年暑假中自己閱讀的。
經典各書的古文字,自己識解不易,于其義理多不甚了然,惟《論語》、《孟子》上的話卻不難通曉。特使我思想上有新感受者是在《論語》。全部《論語》通體不見一苦字。相反地,劈頭就出現悅樂字樣。其后,樂之一字隨在而見,語氣自然,神情和易,縷指難計其數,不能不引起我的思尋研味。卒之,糾正了過去對于人生某些錯誤看法,而逐漸有其正確認識。
頭腦中研尋曲折過程不可殫述,今言其覺悟所在。我覺悟到欲望之本,信在此身,但吾心則是卓越乎其身而能為身之主宰的。從而吾人非定然要墮陷糾纏在欲望里。何以見得?即于此出世思想而可見。
語云“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此非即本于身體構造而來者乎?此代表著個體存活和種族繁衍兩大欲求,固為一切生物之通性,莫能有外。但在生物進化途程上,人類遠高于一切,其所欲望乃大不簡單,幾于千變萬化不可方物。然直接間接,若近若遠,何莫非自此身衍出者?惟獨登此身欲望于反省批判否定之中的出世思想卻明白地超越此身了。此非以我有自覺能反省而不為身所掩蓋之心乎?唯人有人生觀,而牛馬卻不能有牛生觀馬生觀;彼諸動物豈曰無心哉,顧惜其心錮于其身,心只為身用耳。此一分別不同,則緣于脊椎動物頭腦逐漸發達,至于人類而大腦乃特殊發達,實為其物質基礎。儒書云:“形色,天性也;唯圣人然后可以踐形。”又云:“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這些說話證以今日科學家言,便見其字字都有著落。此處所引古語,均出《孟子》書中。形色指身體說。人類生命托于大腦特別發達之身體構造而有其種種活動;凡天賦之性能(不斷成長發展的)即在是焉。大腦者,人心之所寄;而一切性能則統于人心。人所區別于禽獸者,從其見于形體構造上說是很小的,從其無形可見之心理性能上說,則似乎不大,卻又是很大的。說區別不大者,人與禽獸的生活詎非同趨于為生存及傳種而活動乎?又說很大者,人心超卓于其身體而為之主,禽獸卻不足語此也。然人心之超卓于其身體,只是其性質上之所可能,初非固定如是;在一般人(庶民)的生活上,其流于“心為形役”者乃是常事,曾何以異于其他動物?大約只有少數人(君子)不失此差距耳。真正充分發揮人類身心的偉大可能性(偉大作用),那就是圣人。近著《人心與人生》說此較詳,可參看。儒家之學原不外是人類踐形盡性之學也。
人非定糾纏于欲望,則亦非恒在苦中而已耳。儒家之樂又何自來乎?前說“所欲得遂則樂,所欲不遂則苦”者,應知是片面之見,未盡得其真際。苦樂真際視乎生命之流暢與否。一言以盡之:生命流暢自如則樂,反之,頓滯一處則苦。說苦樂之視乎其所欲遂不遂也,蓋就一般人恒系乎外來刺激之變換以助其生命流暢者言之耳。外在條件長時不變,其樂即轉為苦矣;此不難取驗于日常生活事實者。人們欲望所以層出不窮,逐有增高者,正為此也。有道之士——得乎生命自然流暢之道者——更不須待外來刺激,固可以無時而不樂。
后世如宋儒,每言“尋孔顏樂處”。明儒王心齋更作有《樂學歌》云: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不樂不是學,不學不是樂。(見《明儒學案》中《泰州學案》一章)王氏又云:“人心本無事,有事心不樂;有事行無事,多事亦不錯。”其云“有事”者,指此心有所礙,即失其流暢也。其云“無事”者,指此心隨感而應,過而不留也。此樂是深造自得之樂,與彼有所得于外之樂迥然兩回事,恰為生活上兩條脈絡。
前后綜合起來,人生蓋有三條路向:
一、肯定欲望,肯定人生;欲望就是人生的一切;二、欲望出在眾生的迷妄;否定欲望,否定一切眾生生活,從而人生同在否定之中;三、人類不同于其他動物,有卓然不落于欲望窠臼之可能;于是乃肯定人生而排斥欲望。儒家自來嚴“義”“利”之辨、“天理”“人欲”之辨者,蓋皆所以辨別人禽也。1920年講于北京大學,次年出版之舊著《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即以此三條路向或云三種人生態度為其立論之本,謂儒家、佛家之學從人類生活發展變化歷史途程上看,實皆人類未來文化之早熟品;瞻望前途,中國文化即將在最近未來復興于世界。自己既歸宿于儒家思想,且愿再創宋明人講學之風——特有取于泰州學派之大眾化的學風——與現代的社會運動融合為一事。其詳具見原書,茲不多及。后此我之從事鄉村運動即是實踐其所言。年國慶節前屬草,10月21日草成。
梁漱溟 2014-07-03 14: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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