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有涯愿無盡 第三輯 我的自傳 第28節 值得感念的歲月

>>>  讀書—連接古今充實信仰  >>> 簡體     傳統

 第三輯 我的主要經歷
  第28節 值得感念的歲月
  我入北大,時北大建校將近二十年,我年僅二十五歲。今值北大校慶九十周年,謹追述七十年前在北大時一些往事,以表達我這年逾九旬老校友的一片感念之情。
  我入北大任教,始于1917年底。是年初蔡元培先生方自歐洲歸來,應教育總長范源廉之邀,出任北京大學校長。我請范公代為先容,往謁蔡先生于其南菜園上街寓所。辛亥革命勝利民國建立,1912年蔡先生參加首屆內閣為第一任教育總長,而我此時于同盟會《民國報》工作,以一青年記者身份,出入于國會、總統府、國務院及各政黨總部,因此于采訪中多次接近蔡先生,但未得深談。而此次不同,是以自己所著《究元決疑論》特向蔡先生求教的。此文評論古今中外諸子百家,而獨推崇印度佛家思想。當我說明來意后,先生回答說:“我過上海時已在《東方雜志》上看過了,很好。”不曾想到先生早已過目,并對這篇如今看來是東拉西扯的文章給予肯定。但更使人出乎意料的是先生隨即表示希望我到北大任教。先生說:“我是喜愛哲學的。我此次來北大重點要辦好文科。文科中又以哲學系為重點,你就來哲學系講印度哲學好了。”我忙回答說:“先生之喜愛哲學我知道,早在中學時即讀過先生翻譯的《哲學要領》一書,至于我,實在不懂印度哲學。印度宗派是如此之多,而我只不過為解決自己在人生問題上的煩悶,鉆研了一些佛典,領會一點佛家思想而已。”先生說:“你說你不懂,但又有誰懂呢?我尋不著人,就是你來吧!”我總不敢承當。先生于是申說道:“我看你也是喜歡哲學的。我們把一些喜愛哲學的朋友聚拢在一起,共同研究,互相切磋,你怎么可以不來呢!來北大,你不要以為是來教別人的,你把到北大當做來共同學習好了。”蔡先生這幾句話打動了我。抱這種態度再好不過,而我又怎會不愿來學習呢。來北大的事就如此確定下來。
  敘說至此,不由聯想到近年有關我入北大的一些失實的傳聞。1942年在《紀念蔡先生逝世兩周年》一文里我即有所申述,不料四十多年后又再度傳播開來,且更加離奇、廣泛;大小報刊且不說,雖《北京大學學報》亦不能免。事實是我因中學畢業后投身同盟會活動,無法顧及升學事,及至在北大任教,昔日中學同窗如湯用彤(在文科)、張申府(在理科)、雷國能(在法科)諸兄尚求學于北大,況且蔡先生以講師聘我,又何曾有投考不被錄取,反被聘為教授之事。
  1916年我雖應聘,卻因尚在司法部任秘書,一時不得脫身,1917年下半年才到北大。入校后先開“印度哲學”一課,此課自非哲學系重點,但聽課者似仍不少。后來講授“儒家哲學”,聽課者更多,注冊部原安排一院紅樓教室容納不下,于是不得不遷往二院馬神廟階梯教室。此課聽講者約二百人,期末考卷有九十多份,此數即為注冊之學生,如馮友蘭、朱自清、顧頡剛、孫本文諸位均是如此得與我相聚于課堂的。至于其余半數即為自由聽講者:有的來自其他高校,有的來自社會。蓋當時北大對外開放,任人來聽課。以我所知,如軍界前輩廣東伍庸伯先生(與李濟深同學),江蘇江問漁先生(后隨黃炎培先生工作,是時任工商部主事),皆年近四旬,而天天來聽課。湖北張難先先生(湖北三怪之一,辛亥革命中頗有影響的人物),來聽課時更是年近五旬了。年輕后輩如我者,聽課人尚且不少,如名教授、新文化運動代表人物如陳獨秀、胡適之、李大釗等先生。聽課者之踴躍,更可想而知了。于此可見蔡先生兼容并包主張的實施和當時新思潮的影響,共同形成之追求真理的濃厚空氣,不僅感染北大師生和其他高校,且影響及于社會。生活在此種氣氛中怎能不向上奮進呢!
  在講授“印度哲學”(其中包括佛學)之后,我又開有“唯識學”。但在因愛好哲學而愛好佛學的蔡先生,猶以為未足,先后又請來張爾田先生講“俱舍論”(代表小乘)、張克誠先生講“觀所緣緣論”(代表相宗)、鄧高鏡先生講“百論”(代表性宗),雖時間不長,也未列為哲學系正式課程,卻仍可見蔡先生銳意繁榮學術和好學之精神。佛學不屬舊學之列,卻亦不合于新思潮,因此難免遭非議。此時,于學生紛紛建立之種種社團中,更有“反宗教大同盟”之成立。顧名思義其宗旨自是反宗教。該“同盟”曾組織講演會,邀請對宗教問題持不同觀點者發表意見。我研究佛學、講佛學,自是被邀對象。我應邀作了題為“宗教問題”的講演,地點在三院南河沿室內操場,可容千人左右。記得當時以我到得早些,便由我先講。從早八點多開始,講了一上午,意猶未盡,下午又繼續講,待結束時竟日落西山。原安排在同一日的另一講演人李石曾先生(國民黨四大元老之一,當時倡導無政府主義),在臺下自早聽到晚,最后竟無時間供他發言。聽講者眾多,且有耐心,可見對講演內容感到有興味。但須知對主講人觀點持反對態度者亦大有人在,如我講“儒家哲學”時,有學生對旁人說:“我倒要聽聽他荒謬到什么程度!”采取此種態度,實未可厚非。學問學問,學而不問怎能求得真學問。彼此質疑,互相問難,是有利于學術發展的。當時北大此種風尚是極可珍貴亦應加以發揚的。
  當時興起的新文化運動宣傳西方文化,提倡科學與民主,而貶抑東方文化,于是“東西文化”常成為談論的問題。我于教學之外對此時時思考,探究不輟。友人張申府、屠孝實等嘗加勸阻,或說問題范圍太大,難于著手,或說問題尚遠,可俟諸來日。我均不以為然。那時以陳獨秀、胡適之等為代表的新派,多主張全盤西化。陳獨秀頭腦明晰,筆鋒銳利,批判舊派觀點,如摧枯拉朽。《新青年》雜志詰問舊派:孔子真精神是什么?價值何在?舊派張口結舌。可是許多舊派先生竟不感苦惱,仍埋頭于舊學之中,仿佛彼此并不相礙。學生一如教師,也分新舊。新派刊物名《新潮》,宣傳科學精神與民主思想,內容充實而有生氣。傾向于舊派的學生辦有刊物名《國故》,卻只是示人以一堆陳舊古董,根本無力與新派對壘。雖然我對新思潮莫逆于心,而且我既非新派,又不屬舊派,面對新舊之爭,似盡可仍埋首于佛學研究,可是我卻感到壓迫之嚴重,以為此問題不可忽略而且急切。蓋自鴉片戰爭以來,隨帝國主義勢力之入侵,西方文化傳入,中國傳統文化價值受到懷疑,似中國之有今日全由于我們的文化。這明明是逼著中國人討一個解決。試想,如果中國傳統文化果真不能與西方文化并存,而要根本絕棄,我們應趕快自覺改革,不要與它同歸于盡;如果中國傳統文化受西方文化壓迫,并不足慮,而中國文化終有翻身之日,那也應積極去做,不要再做夢發呆;又如果確如一些人所說,東西文化可以融通調和,那也應弄清調和之必要及調和之道,絕不應消極等待。誰說問題不嚴重而且急切!
  我原是個很笨很呆的人,從我十幾歲會用思想之日起,就愛尋個準道理,最怕聽無可無不可的話。凡是我心中成為問題的,便不肯忽略過去,而對此問題如果我說不出它的道理,就表明我沒有道理。中國文化問題關系國家命運,民族存亡,怎可輕輕放過,漠不關心?同時北大以及整個社會當時愛國主義精神高漲,人們關心國事,文化問題成為學術界討論最多的問題之一,而我又怎能置身事外?就在這種主觀要求和客觀環境推動下,1919年我首次將個人對此問題研究結果,在課外以《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為題作連續多次講演,介紹給北大同事、同學。1920年又于濟南向社會公開報告。第一次由陳政同學(哲學系)記錄。第二次由羅常培同學(中文系,解放后曾任語言研究所所長,1954年病故)記錄。后將兩次記錄稿加以整理,以講題為書名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成為我生平第二本專著。該書出版后受到學術界注意,引來評論不少。可以說這是我向北大、向蔡先生交上的一張考卷,記錄了我在校期間學習與研究成績的高下優劣。
  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中,我將西方、中國、印度三種文化加以比較,各給予人類文化發展史上以適當位置,并指出世界最近未來將是中國文化之復興。于是我也由佛家思想轉為儒家思想,決心去作孔家生活。1924年為實行自己的辦學理想,我向蔡先生辭去教職,從此離開了北大,而北大影響仍留在我心上。我這個根本未曾入過大學之門的人,得以走上大學講臺,就我個人說,只不過因為我鉆研了一個冷門——佛學,而從根本上說,則是由于蔡先生實行兼容并包的主張,是由于蔡先生對后學的關心與愛護。而在進入北大之后,我從蔡先生和諸同事、同學所獲益處,直接間接,有形無形,說之不盡,于是得以經過自學鉆研,在學識上有了自己的獨立見解,并開始走向成熟。
  我嘗說過,陳獨秀、胡適之、李大釗等,是因蔡先生包容于北大而得到抒發的人,而我則不是;我是為蔡先生引入北大而得到培養的一個人。而今我已九十有五,追憶往事,真可謂培育之恩沒齒難忘。


梁漱溟 2014-07-03 14:20:15

[新一篇] 我生有涯愿無盡 第二輯 我的自傳 第27節 三種人生態度(4)

[舊一篇] 我生有涯愿無盡 第三輯 我的自傳 第29節 鄉村工作簡略回顧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