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有涯愿無盡 第三輯 我的自傳 第29節 鄉村工作簡略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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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輯 我的主要經歷
  第29節 鄉村工作簡略回顧
  我從事鄉村工作的簡略回顧
  抗日戰爭前,我做鄉村運動曾有較大發展,此種發展有客觀原因。在中國銀行民國二十一或二十二年的年度報告中指出,當時國內社會經濟有了大變化,既不出也不久入。原來中國出口靠農村(農產品),進口也是為農村(農村需要的煤油等),這時銀行業首先感覺到這種不出不入的現象。這正是鄉村運動在國內開展普遍的一個原因——農村破產。正為農村破產,才有救濟農村呼聲,南京政府亦設立農村復興委員會。在這里我想說一下我從事鄉村運動的由來。
  我們開頭并不是在農村破產刺激之下從事這一運動的。我本生長于大城市北京,包括我的上一代上兩代也如此。為什么一個在都市生長的人想去搞鄉村運動?早年因受彭翼仲先生的影響,灌輸了愛國思想,我于是很早就熱心國事,從而熱心憲政。我認為皇帝專制為中國腐敗的根源,救國必須從政治入手,憲政首先出現于英國,應以英國為藍本,實行憲政。清末大家都要求憲政,清廷因此有憲政十九條的宣布。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宣布了臨時約法,這也是模仿英國憲政。后來袁世凱又背叛民國而搞帝制。可是竟然社會民眾沒有實行憲政的要求。如果公眾沒有參與國政,爭取個人自由和公民權利的要求,憲政只在上層說來說去,是無用的。在這個問題的推動下,我想必須從地方自治入手,也就是從基層的農村入手,于是我拋棄都市生活,到鄉村去。最初想在廣東試辦,因為與我相識的李濟深當時在廣東當政,民國十六年我在廣東發起創辦鄉治講習所,并且作了“鄉治十講”的講話,講述鄉治的道理、辦法等,可惜講習所未辦成,此講稿也已不存。后來政局變化,李濟深為蔣介石扣留,我于是回到北方。剛好我回到北方遇見朋友王朝俊(鴻一)、梁仲華等人。王是山東人,當時為山東省議會副議長。馮玉祥、閻錫山二人對王很禮遇,因此王是馮、閻二人的座上客。王朝俊熱心鄉村自治。他一面在北平出版《村治月刊》,一面與朋友在河南輝縣辦河南村治學院。《村治月刊》在經濟上得到閻的資助,村治學院則得到馮的同意。村治學院院長為彭禹廷、梁仲華,我為教務長,村治學院的旨趣書是我起草的。我在此前后不超過一年,因為民國十九年蔣閻馮中原大戰,學院被迫倉促結束。當時名義上河南省主席是韓復榘,實際上他并不能主持省政。韓原是馮的部下。中原大戰結束后,蔣拉韓,委以山東省主席的職位,韓于是脫離了馮。在學院結束后,副院長梁仲華去山東向韓報告,韓即表示河南辦不成,請都來山東好了,于是學院的全班人馬去山東,考慮如何做法。當時社會各界都高談“建設”,我們在此影響下就提出“鄉村建設”,創辦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院址選在距濟南不太遠,又靠近膠濟路的鄒平縣,劃縣為實驗區。院以下除實驗區,另外兩個部分是訓練部和研究部,前者的任務是訓練做鄉村工作的干部,后者做鄉村建設的研究工作、策劃工作。梁仲華任院長,我為研究部主任。進行鄉村建設工作,我頭腦中所設想的有兩個要點,因為從我的眼光看,中國有兩大缺欠。中國農民的散漫幾乎到了自生自滅的程度。農民不關心國家,國家也不管農民。農民散漫,缺乏團體組織,這是一個缺陷。中國社會所缺乏的另一面是科學技術。我所想的憲政的新中國,必須從地方自治入手,而地方自治又必須從團體自治入手,將農民組織起來,才能實現。我夢想的團體自治是合作社;這種合作社主要是生產合作,也包括消費合作、信用合作。西洋進步從都市入手,是向外侵略發展貿易,而犧牲農村發展起來的。我們不能走這個路子.總之,中國缺乏“團體組織”和“科學技術”這八個字。將這兩方面補進來,中國即發達進步,成為很好的國家。這個好,要勝過西洋,因為其富強是建立在廣大農村之上的。我心目中的做法是將團體組織和科學技術引進于鄉村:團體組織引進一分,即可引進一分科學技術,同樣科學技術引進一分,又可推動團體組織一分。為此,我們在鄒平成立了農村金融流通處,并兼理縣金庫,流通處不貸款給個體農民,只貸給農民組成的合作社,以推動合作社的發展,促進農民組織,又促進了科學技術。例如鄒平孫家鎮為棉花集散地,農民將生產的棉花送去出售、打包,運給青島紗廠。我們即做棉種改良工作,推廣紗廠需要的長絨棉(美棉),紗廠高價收購,農民歡迎。我們還計劃在當地自辦紗廠,這樣可以農工結合,增加農村財富,后因七七事變,未及實現。
  搞鄉村運動,我本從主觀認識出發,而在農村破產的客觀形勢推動下,運動有了較大較廣泛的發展,于是我們連續三年舉行全國鄉村工作討論會,第一次在山東鄒平,隨后兩次先后在河北定縣和江蘇無錫。這三次會議的記錄由章元善、許仕廉編輯,以《鄉村建設實驗》為題交商務印書館出版。附以出家精神做鄉村工作真正的和尚出家,是被一件生死大事,打動他的心肝,牽動他的生命;他看到眾生均循環沉淪于生死之中,很可憐的,所以超脫生死,解決生死,遂拋棄一切,不顧一切。現在我來做鄉村運動,在現在的世界,在現在的中國,也是同和尚出家一樣。我同樣是被大的問題所牽動,所激發;離開了朋友,拋棄了親屬,像和尚到廟里去般的到此地來。因為此事太大,整個地占據了我的生命,我一切都無有了,只有這件事。此時即如出家和尚出家時覺得世人都是在做夢,而自己甚為孤獨,但多數人仍占在他的心內。在佛家原是為眾生,悲憫眾生,為眾生解決生死;這種不忘眾生、念著眾生的心理,做鄉村運動的人,應當仿效。在普通和尚很少這樣激動,這樣決心,自動發愿出家;如果那樣的出家,等于未出家,他雖出了家,不過隨隨便便念念經,其生活是同世人一樣的無聊。這樣的生活是無味的生活。如果鄉村運動者不是自動出家,在內心并沒起了激動,仍系鬼混度日,這是最冤枉最無味的生活。如果我們真是發愿而來,我們應當真的像和尚一樣感到孤獨,常常念著眾生,常常念著一件事,常常像要解決一個很急切的問題似的。(我在廿歲時曾經想出家,后來沒有;可是到現在還常常覺著出家的味道。)一個人很容易一陣明白,一陣糊涂;明白時很容易明了他的責任,糊涂時便恍惚忘記了。這只有常常提醒自己,要問出一個很真切的心來。如果不是真想干,干脆的不如不干;如果真想干,那么應該很深沉的內決于心,雖有時糊涂恍惚,也可覺醒的。


梁漱溟 2014-07-03 14:2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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