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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章 上京 傍晚五點過后,裕子終于把搬家后凌亂的房間收拾妥當。四月末的白天漸漸長了起來。斜陽透過房間的陽臺照了進來,一直延伸到榻榻米上鋪著的地毯邊緣。 這是一套兩居室的屋子。一進門便是廚房和一間六張榻榻米大的西式房間,再往前是一間由拉門隔開的稍大點的日式臥室。西式房間中勉強放下了一套沙發,裕子坐在上面,正在用剛買來的水壺沏茶。 相木悠介飲著茶,忽然停了下來。 "怎么了?" 裕子以為茶里混進了臟東西,可悠介又喝了起來。 是稍稍有點濃的煎茶。 悠介一邊品著茶,一邊想著心事。 悠介心里升起了一種強烈的感慨,但又不是喜悅撞擊胸膛的那種感覺。硬要說的話,可以說是對自己終于走出這一步感到欣慰,而伴隨著這種滿足而來的,還有對自己居然走到這一步的淡淡的悔意。安心和不安,混雜著一絲對自己的迷惑,那一瞬間,他就這么端著茶杯坐著。 這是悠介自己也搞不明白的心緒,裕子就更不可能明白了。 裕子原本就不是對這種情緒波動敏感的人。她長著一張瓜子臉,看起來文靜大方,但性格卻干脆而爽快。 三個月前,當悠介把辭掉札幌的工作然后到東京發展的打算告訴她時,裕子也是這樣,想也沒想就接受了。 "不錯啊,挺好玩的。" 從家人到朋友,悠介周圍的人都對此事持反對態度,只有裕子很簡單地就同意了。這份簡單的支持瓦解了悠介心頭所有的猶豫。 "一起去吧。" 悠介邀請裕子,裕子并不怎么心動,反問道:"就你自己去?" "當然,家留在這兒。" 三十五歲的悠介家里有妻子和一個女兒。裕子知道悠介要把她們留在札幌,顯出了放心的樣子。 "兩個人可以住在一起的話,去也行啊!" 雖然知道裕子對自己抱有好感,但也沒想到她會答應得這么痛快。 悠介考慮了一年才做出的決定,就這樣被認可了。 從外表上看,女人做事情猶猶豫豫的,但那只是在買東西或選擇穿什么衣服的時候,在面臨人生的重大決定時,她們比你想象的要大膽果斷。當然,她們在作決定之前也會陷入深深的苦惱,但一旦決定了就不會再反悔。與此相比,男人在買東西等事情上富于決斷力,但一關系到事業或生活方面,卻遲遲難以決斷,即使決定了也總是有些疑慮。尤其是像悠介這樣的情況,必須要舍棄工作了十年的大學醫院醫生的職位,另外,對自己三十五歲就取得的講師這一相對來講比較好的地位,悠介也還有一絲留戀。 舍棄那樣的地位到東京發展究竟有沒有價值呢?如果只是為了寫小說,不也可以在札幌一邊做醫生一邊寫嗎? 家人、前輩和朋友都這么說,悠介更猶豫了。 此時裕子肯定的答復,對悠介來講不啻一種堅強的依靠。 "最近寫了些東西,在大學里也有些不好待了。" 半年前,也就是昭和四十三年(一九六八年)八月,悠介所在的大學做了日本第一例心臟移植手術,引起了一些爭論。 悠介通過調查認定這是一次不恰當的手術,并發表了批評文章。此事引起了部分醫生的反感,悠介因此陷入了難堪的境地。雖說學校內部也有人對這次手術持批評態度,但只是背地里偷偷地說,這和公開發表文章進行批評顯然是不同的。這里面固然有悠介的幼稚,但也說明了大學并不是個好待的地方。 想著想著,悠介對在大學工作這件事本身也厭煩起來。 就這樣道個歉老老實實地待著也未嘗不可,但是何不利用這個機會去東京發展呢?猶豫不定的悠介想:"我現在已經三十五歲了,再不去東京的話,恐怕就沒什么機會了。" 悠介在做醫生的同時寫小說已有四年了。這期間,悠介曾有兩次成為東京文學獎的很有實力的候補者,但還是因為欠點火候,都落選了,因此遭受了不小的打擊。 也許從這里邁出一步,到東京那樣充滿刺激的地方,真正投入地去寫小說會更好吧。 "但是到了東京,光靠寫小說能維持生活嗎?" 裕子看似悠閑的一問,卻觸到了悠介心中最尖銳的地方。 說實話,這也是悠介最担心的地方。 "維持基本的生活,我想總是可以的……" 雖然東京的出版社時而有約稿,但也不是每個月都有,況且就算寫了也不一定能刊登。若碰到刊載延期或取消,立刻就沒有了收入。 "我想暫時找點臨時醫生的工作做做看。" "會有嗎?" 裕子笑了。悠介想,以此掙點生活費還不成問題吧。 雖說如此,但每天都打工的話,去東京就沒什么意義了。 "我想隔天,或者每周有兩天去工作。" 悠介原本是這樣想的,這多少有些樂觀。 后來,悠介趁著一次去東京的機會到御茶水的醫師會館看了招聘廣告。大體上都是要求全日制的,一周只工作兩三天的幾乎沒有,偶爾有也是內科方面的,外科根本就沒有。 想想也是。外科有手術,如果星期一做了手術,休息兩天,星期四再去上班的話,患者會感到不安,縱是被說成"無理棄置"也無可辯駁。 悠介的專業是整形外科,只有全日制的招聘信息。 沒辦法,悠介只好給尋求外科醫生的醫院依次打電話,說明自己無論如何想要隔一天工作一次,最后終于被位于兩國附近一個叫山根醫院的地方接收了。 第二天,悠介循著地圖找到那里。那是一所中等規模的醫院,除了作為外科醫生的院長外,還有一個內科醫生和一個外科醫生,但院長熱衷于做政治家,對外科的工作并不上心,聘請悠介似乎就是為了填補這個空缺。 工資是按日支付的,并不是很高,但在醫院的后面有院長經營的出租公寓,可以免費借給他一套兩居室住。這樣的話,即使書稿賣不出去,似乎也能維持一段日子。悠介立刻決定來這里就職,可心底還是有些堵得慌。 "最終還是做了私人醫院的醫生啊……" 醫生的地位因醫院的不同而有微妙的差異。最有權威的是大學醫院,其次是一流的官立、公立醫院,接著是小的公立醫院,然后才是私人醫院。雖然收入的高低很多時候是與這個順序相反的。 像悠介這樣,曾經在大學醫院任職,現在卻去了私人醫院,多少有點自貶身份的感覺,可裕子并不理解這種心情。 "有什么不好的,還帶房子,在東京租金多貴呀!" "那個醫院只要隔天去一次就可維持我們倆的生活了。" "但是還要給你妻子寄錢哪!" 裕子有著難得的體貼,連悠介妻子的事也一并跟著操心。 "我把退職金留給她們了,沒關系的。" 妻子雖然留在家里,但悠介辭職的時候得到了一些錢,所以生活應該不成問題。 "到了東京,我也會工作啊!" "仍然去干宴會俱樂部的活?" "那倒不是,想工作的話很多都可以干的嘛。" 裕子以前經營過為晚會、聚餐等活動提供女服務員的宴會俱樂部,并且自己也曾經作為一名服務員去工作。 悠介最早認識裕子也是兩年前在定山溪溫泉舉行畢業十周年晚會時,裕子作為服務人員出現的時候。 當時裕子穿著和服,美妙的姿態和略顯突出的下唇嬌艷異常。 五十人左右的酒席上,有十幾個服務員,裕子來倒酒時,悠介開玩笑地說:"好一張讓人想親的嘴啊!" 裕子笑著躲開了。酒席進行到最熱鬧的時候,燈突然熄滅,色情電影開始了。 這是干事費了一番周折弄來的貨真價實的色情片。大家都在屏息觀看時,悠介似乎嘟囔了一句:"這種東西真沒勁,有什么好看的。" 悠介并不記得自己當時那么說過,這是裕子后來告訴他的。 說實話,之前悠介早就看過好幾部色情片,已厭倦了那種千篇一律的畫面。而且大家一起鴉雀無聲地觀看色情片的樣子,讓他覺得有點不自在,所以半逞能地說了那么一句,不過這一句話似乎就起了作用。 "大家都在看片子,只有你側著身子獨自喝酒。那時的你真的好帥哦!" 后來裕子說起自己被悠介吸引的理由時,是這么說的。她還打趣地問:"你那么做是為了引起我的注意吧?" 當然,悠介并沒有那樣的心思。雖然喜歡裕子,但用那樣的手段來征服裕子,他沒想過。之所以說"沒意思",是因為在此之前曾看過色情片,同時也隱含著對認真觀看的朋友們實在是純情的感嘆。不管怎么說,悠介和裕子因那次聚會相識,不到三個月,兩人便發生了性關系。 兩個人的關系進展比較順利,但裕子另外還有男人。雖說宴會俱樂部并不需要多少資金,但裕子以二十幾歲的年紀就成為經營者還是有點不可思議--那是因為有個男人給她出錢。 裕子毫不猶豫地承認了:"不過現在我和他不太好。"話雖這么說,但那個男人真的能輕易放手嗎?能為風俗業出錢,很可能跟黑社會有關系,搞不好會遇到麻煩。 悠介雖說有些不安,但還是繼續著和裕子的交往。 這次決定去東京,最大的理由當然是因為難以繼續在大學醫院立足,同時悠介也想借這個機會試著當個作家。此外,也不可否認還有著想和裕子一起逃跑、一起生活的向往,以及一生中想要做一件荒唐事的冒險心理。 地毯邊緣的斜陽已經延伸到了桌子底下,悠介一邊看著這光影,一邊小聲地自言自語。 "終于來了啊……" 裕子微微一笑:"有什么奇怪的嗎?" "因為,我們兩個人來到了這兒。" 的確,即便是一個月之前,悠介都沒有想過會來到東京和裕子一起生活。 不過,現在兩個人正親密地靠在一起喝茶。沙發和櫥柜是從裕子家里搬來的,擺在臥室里的桌子和椅子是悠介的東西。兩人將各自搬來的家具和物品放在一起,房間里竟呈現出一道亮麗的風景。 "總算安頓下來了。" 雖然壁櫥前還散亂著需要整理的衣服,大件的家具也只是簡單地擺放著。 "再喝點嗎?" "好……" 悠介懷著滿足又后悔、安心又不安的復雜心情點了點頭。 晚上,悠介和裕子一起出去吃飯。 并不是不能在新家中準備晚飯,只是剛搬來,屋子還沒收拾好,碗筷、油鹽醬醋等也沒有備齊,再加上裕子確實有點累了。 與其說是出去吃飯,不如說是初來乍到想出去走走吧。 兩人沿著電車軌道往兩國方向散步。途中,有家叫"奴"的壽司店,掛著漂亮的布簾。 "歡迎光臨!" 悠介被大聲的歡迎聲嚇了一跳,停下了腳步。兩人被熱情的服務員推進了店,在靠近門口的一張空桌旁坐了下來。 "吧臺那兒也空著呢。" "就坐這兒吧,挺好的。" 在東京第一次進壽司店,悠介還不太愿意直接坐到吧臺那兒。 悠介要了啤酒和上等的壽司卷。 "那么……" 這樣的場合該說些什么呢?要說"恭喜",還有很多担心的地方;要說"加油",也有些牽強。 悠介有些不知所措。裕子端起酒杯,輕輕地和悠介舉起卻又停在那兒的酒杯碰了一下:"辛苦了!" 不錯,這句話最恰當了。搬家讓兩個人都累了。 就著腌章魚的小菜,兩人喝了點啤酒。一會兒,壽司卷便端了上來。 金槍魚、比目魚、鮑魚和北海道的一樣,但鯛魚和略帶黃色的鳥蛤沒怎么吃過,而在北海道的壽司卷中經常會放入的北極貝和鮭魚卻沒有看到。 "怎么樣……" "嗯,還可以。" 裕子點點頭,悠介卻不怎么贊同。金槍魚、鯛魚的味道有點重,鳥尾蛤卻過于清淡,烏賊的身子太厚,咬不動。 "這個和北海道的不一樣啊。" "這個叫商烏賊吧。" "那個也是,在北海道的話,只能叫鹽漬鮭魚子了。" 魚子醬做得有點咸,海膽也太過清爽,缺少圓潤的口感。 "真是不怎么樣啊。" 原本以為東京是壽司這種日本料理的發源地,但嘗過之后發覺好像并非如此。當然,也不能因為偶爾一家不好吃而否定東京所有的壽司店。 不過,悠介已然相信北海道的壽司更好吃了,心中有種勝利的感覺。要說孩子氣吧是有點,來到大東京的悠介確實有點爭強好勝。 "明天開始要去醫院了吧?"裕子轉移了話題。 "九點去就可以了,很近。" 醫院只隔著條馬路,走過去花不了兩三分鐘。 "好像住在醫院里似的。" "住得這么近,和值班沒什么兩樣了。" 也并非一定要值班,不過萬一住院的病人有事的話,不去也不行。 "好像有個護士住在我們樓上呢。" 這棟公寓樓是個四層建筑,悠介和裕子住在三樓最邊上的一間,四樓住著在同家醫院工作的護士和辦事員。 "怪不得剛才搬行李的時候有人在看我們。" 裕子一邊夾起比目魚一邊說。 "醫院里的人知道我們倆住在一起吧?" 說實話,悠介還沒有把與裕子同居的事告訴院長,雖然是不得不說的事,但和妻子以外的女人住在一起這樣的事總覺得有些難以啟齒。 現在兩人住在院長經營的公寓里,而且還有護士進進出出,大家知道此事也只是時間問題吧。 "過些日子,我會說的……" 裕子比悠介小七歲,兩人在一起并不像一對夫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總之,都不用正式向院長和護士介紹,很容易就讓人知道他們不尋常的關系。 本來,悠介并沒有想故意隱瞞和別的女人同居一事,但既然已經辭了職,成為一個自由人,就不想連自己的私生活也要去在意別人的眼光。 幸好,裕子不在乎別人會說閑話。 "反正我不去醫院就好了。" 裕子喝完了杯中的啤酒繼續問:"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可以接電話嗎?" 悠介剛想點頭,但又沒這么做。在東京的編輯和朋友們知道他們倆同居的話倒是沒什么關系,但家人肯定是認為自己是一個人生活,萬一裕子接到了妻子打來的電話,那還不吵得天翻地覆呀。 也許,在悠介說出要去東京發展的時候,妻子就有了這樣的猜測吧。 光靠寫小說的生活還不安定,孩子又要上學,悠介編了一大堆理由,才說服妻子讓自己單身上京。但從洗衣做飯到穿衣打扮,悠介一個人根本搞不定,沒有人比妻子更清楚悠介的懶漢作風了。 這樣的男人獨自去東京,背后肯定有個女人。 妻子到底有沒有想到這一層另當別論,可自己千萬不能粗心大意。 妻子既然答應了自己的要求,可能有她作為正室妻子的自信吧,也可能是覺得再反對也沒用,只好放棄了。不管怎么樣,妻子做好了被悠介背叛的心理準備,這是肯定的事。 但現在,悠介要感謝妻子對自己的寬容。雖然,他并不想對妻子太過關心。 三十五歲,舍棄大學醫院的工作上京從事寫作,對于悠介的一生來說,無疑是一次孤注一擲的重大決斷。 從今往后,果真能靠寫作生存下去嗎? 對于未來,考慮得越多越感到不安,所以悠介決定不再想這些了。 無論如何,這一兩年是決定勝負的關鍵。 在這種關鍵時刻,即使想照顧妻子和家庭也沒有辦法做好。 說起來,對于文學來講,家庭的幸福其實是萬惡的根源。幸福又安定的家庭會讓人覺得心情舒暢,滿足于現狀,從而失去了戰斗力,失去了前進的熱情。現在犧牲一下妻子和家庭,就可以在自己的道路上突飛猛進、勇往直前了。 悠介有點在逞強。不,悠介是在借此鼓勵自己。 "兩個人住在一起嘛,當然可以接電話了。" "那我可以說'我是相木'啰?" "可以是可以,如果是找你的電話怎么辦?" "我父母知道我和你住在一起,沒關系的啦。" 悠介有點尷尬,正色道:"自古以來,作家身邊都是有女人的。" "所以啦,你不是想成為作家嗎?" 好不容易才做出的決定,被這么低俗地理解,真是讓悠介頭疼。 "過去這一年,我非常苦惱。成為作家的目標還沒有實現,如果錯過現在,就沒有機會了,但我還是一直在逃避現實,得過且過,遲遲下不了決心。" "在我認識你的時候,就聽你說過了。你真的沒想過會辭職嗎?" "我也算是一個有用的社會人才吧,在單位受壓迫或是被降職,有可能會索性辭職,但如果不是到很糟糕的地步,也是很難下得了這個決心的。" 很難得,裕子理解地點點頭。 "我辭去大學醫院工作的時候,父母都哭了。" "那你妻子呢?" "起初她很驚訝,但后來并沒有反對。" 妻子的態度從一開始就很冷淡,是沉著鎮定還是不感興趣?又或是覺得這只是丈夫的信口開河呢? "也許你不跟她說更輕松點。" "父母居然說:'好不容易走到了這一步,為什么還要去干這招徠客人的行當呢?'" "寫小說是風俗業?" "我也不怎么明白。也許他們覺得收入不穩定,又常常要工作到半夜,和干風俗業沒什么兩樣吧。" "那寫小說到底有多少收入啊?" 突然被裕子這么一問,悠介要考慮一下。 "寫一篇六十頁左右的短篇小說,如果能刊載的話,稿費大概在一頁一千日元,一共六萬塊吧。" "哇,這么多啊!" 裕子瞪大了眼睛。但就算寫六十頁的短篇小說,再怎么順利也要花上十來天,而且也不一定能發表,也不一定每個月都會有約稿。在裕子面前,悠介不想說這么無情的現實。 "來到東京可以和編輯們混個臉熟,這樣約稿也會多一些。" "那真是太好了。" "但并不是每個月都可以寫啊,也沒有獎金和津貼。萬一生病不能寫的話,那就是事業的終結。所以自由職業面臨的形勢是很嚴峻的。" "沒關系,我也會工作啊,你不用担心。" "工作?干什么?" "我在銀座有個認識的朋友,明天去找找他。" "是在晚上工作嗎?" "不錯,和你一樣,風俗業,呵呵!" 裕子以前經營過宴會俱樂部,而且自己也作為一名服務員工作過,所以并不介意在夜總會或是酒吧之類的地方打工。 好不容易跟自己來到東京,卻要讓她到銀座這樣的地方拋頭露面,似乎有點不盡情義。 "就我們兩人生活的話沒問題的。" "好了,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我也會覺得無聊啊,而且我也很想去看看銀座嘛。" 不管悠介有什么樣的考慮,裕子仍堅持自己的意思。 "京都可真是有意思啊。" 鄰桌的客人起身離開,隨即又來了兩個人。男的和悠介差不多年紀,而女的要稍稍年長一些。兩人似乎對這家店很熟,一邊走進來,一邊談論著在京都看到的遲開的軟條櫻花的話題。 悠介聽著他們的談話,又想起自己身在東京下町一家壽司店的事實。 "再過些日子,北海道的櫻花也要開了啊。" 往年,札幌的櫻花都會在五月中旬完全盛開。想起這個,裕子也點點頭。 "那兒還挺冷的吧,氣候和這兒差一個月呢。" "是啊,就是到了四月底的黃金周,有時候還會下雪。" 現在,北海道的山野還是一片枯黃,山間也殘留著皚皚白雪。記得去年黃金周的時候,和裕子一起去附近的支笏湖玩,風吹過湖面,異常寒冷,凍得兩人沒敢去湖面上泛舟。 "好遠啊……" 悠介小聲念叨,不經意地想起"私奔"一詞。 說來說去,兩人就是從北海道逃來東京的一對情侶啊。 雖說并沒有和父母斷絕關系,也沒有陷于不義不孝之中,但在這么大的東京街頭一起落寞地吃著壽司,就像是一對私奔的情侶。 "走吧。" 裕子站了起來。 "謝謝光臨!" 還是那洪亮的聲音將兩人送出了店。迎面吹來陣陣妖艷的春風。 路的左邊有一片黑壓壓的小樹林,這一帶靜悄悄的,仿佛在黑夜中沉睡。 這是一個公園,里面有座地震紀念館,紀念在關東大地震中遇難的人們。 沿著這個紀念館公園一直往前走,在拐角處往左,便能看到橫跨隅田川的藏前大橋,而悠介的公寓就在這個拐角處往右隔著一個街區的地方。 和出門前的情形一樣,廚房里堆放著未整理的碗筷,各式衣物零亂地散落在櫥柜前。 裕子開始收拾,悠介走進臥室,在桌子前坐了下來。 這是一張西式桌子,悠介開始覺得和式方桌比較好,但還是在用慣的桌子上寫作比較順暢,所以托妻子從老家寄過來。明天開始,就要在這兒開始工作了。先寫一篇S雜志約的短篇,同時也得著手寫一部已經收集好資料的長篇小說。 從今往后,每天都要坐在這兒寫作了。換句話說,這兒就是創作的舞臺,這兒就是生活的支柱。 悠介靠在椅子上點燃了一支煙。 桌子的左邊就是陽臺,現在是晚上,所以什么也看不見。到了白天,就會有大片的陽光照射進來。從陽臺望出去,可以看到下町低矮的平房、遠處一棟棟的高樓和那云層低垂籠罩的天空。 下午的時候,悠介發現陽臺外一棟建筑的屋頂上安裝著一只雞形風向儀,因為離得遠,所以顯得有些小,只能看見黃色的翅膀和紅色的雞冠,但在有點臟的樓房上它是那么耀眼,迎著風,張開翅膀,昂首挺胸。 寫累的時候或是寫不出的時候,就可以看著這只雞形風向儀消磨時間了。 悠介一邊想著一邊噴著煙圈,裕子端著茶壺走了進來。 "泡杯咖啡嗎?" "不用了。" 裕子掃了一眼桌上:"不是沒在寫什么嘛。" 確實,桌子上擺著雪白的稿紙和2B鉛筆,沒動過。 "不是這么容易就能寫出來的。" 以往寫作悠介都是一個人待在房間里,現在開始裕子會常在身邊了。 "我在旁邊是不是妨礙到你了?" "沒有這回事,不過在我寫作的時候還是把拉門拉上吧。" 客廳和日式臥室之間用拉門隔著。 "我來關上試試。" 裕子拉上拉門,頓顯安靜,不過房間突然變小了,好像有點喘不過氣來。 "這樣客廳也變小了吧。" "沒關系,挺好的,更方便看電視了。" 裕子的話讓人聽了很開心。兩居室的屋子,要拿出一間專門當書房,確實有點顯小了。 "我不寫的時候就把拉門打開。" "不用介意。以后,晚上我也不一定在家了。" "喂,你真的要去銀座工作?" "那樣你也能好好地寫小說了呀。" 裕子說得是沒錯,但她晚上出去工作,還是讓人不放心。 "銀座那種地方,有很多壞人的。" "你在担心我吧?" "那當然……" "親愛的,你也有體貼的一面嘛,哈哈!" 裕子跟他開玩笑,悠介爭辯道:"你呀,還不是冒冒失失的。" "什么呀?" "被搶的那件事情啊。" 裕子的臉突然變得陰沉起來--三個月前,兩人曾被強盜襲擊過。 那還是在來東京之前的事兒了。一月末的北海道寒冷刺骨。深夜,兩人從愛情旅館里出來,小路黑黝黝的,突然,前方冒出來三個男人。 中間那個稍稍有些駝背的男子一把抓住悠介的左手,想搶手表。這是一個剛剛二十出頭的毛頭小伙子,臉白得不可思議。 悠介見狀并不害怕,看出對方沒有護住背部的破綻,假裝老實地交出手表,突然一個反擒拿手,掄起拳頭直接向男子的背部攻去。 雖然敵人都是年輕人,但悠介也不過三十五歲,對自己的腿還是有信心的。而且拐過前方的路口,順著電車通道往前跑,不遠處就有個派出所。 "快逃!" 叫上裕子,悠介撒腿就跑。三個男人馬上追了上來。傍晚的時候下了點雪,路有點滑,兩條腿猶如喝醉酒般不聽使喚,但悠介還是拼命地往前跑著。 拐過路口,不遠處的電車通道亮著路燈。對方好像放棄了追趕,沒有了篤篤的腳步聲。悠介停了下來,大聲地喘了口氣,回頭一看,小路的那頭傳來了裕子的尖叫聲。 "哎呀--" 是在哭泣,還是在哀求?悠介倏地想到了裕子被對方抓住的樣子。 悠介想折回去救裕子,但自己一個人也打不過對方,而且那個駝背的男子懷中好像還揣著一把菜刀。雖然担心裕子,但還是先去附近的派出所請求警察的幫助比較好吧。悠介正在猶豫,只見微弱的月光下,積雪的道路上跑來一個女子。 "悠介!" 張開著雙手,大衣也敞著,沒錯,就是裕子。 "這兒,我在這兒!" 悠介招了招手,向上氣不接下氣的裕子飛奔過去。 "怎么啦?" 裕子搖搖晃晃地跌在悠介的懷中。 "沒事吧?" 裕子的心慢慢平靜了下來,依然靠在悠介的懷里,突然好像想起來什么似的小聲說:"我的皮包被他們搶走了。" 裕子的手里確實沒有了皮包。 "那你沒傷著吧?" "這兒被碰了一下……" 裕子摸了摸肚子的一側,好像沒什么大礙。 "我拼命地護著我的皮包,可還是被他們搶走了,嗚嗚……" 裕子哭訴著,右手還死死拽著她那皮包的拎帶。悠介差點笑出聲來。 "不就一個皮包嘛,給他們就是了。" "可里面有錢哪。" 的確金錢非常重要,不過裕子那敢于斗爭的精神真是值得稱贊。 "你沒事就好。" "扣子也沒有了。" 裕子大衣上的扣子被扯掉了兩顆,線頭搭在那兒。 "不管怎么樣,我們先去派出所報案吧。" "這個也帶去嗎?" 裕子拿起皮包的拎帶,悠介點點頭。 "嗯,這可是重要的證據。" 悠介拉著裕子走在白雪殘留的路上,一邊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情。 "我不是喊了一聲'快逃'嗎?" 悠介跑出去后,三個男人馬上就一起追了上來。悠介想:把他們引過來,這樣裕子就可以安全逃脫了。 但裕子好像跟在強盜的后面也追了上來。 "你為什么不往相反的方向跑呢?" "可你在前頭跑啊,所以我就追過來了。" "但你前面有強盜啊。" 在一個有月光的晚上,一條有積雪的道路上,三個強盜追趕著一名一溜煙兒逃出去的男子,而在后面還有一個追趕強盜的女人。三個強盜見追不上那名男子便停了下來,發現了這位拎著皮包飛奔過來的女人。 "要是被強盜抓住了,大聲叫人不就行了?" 真是一場在深夜上演的愚蠢又幽默的武打戲啊。 兩人來到派出所,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警察也許正閑得慌吧,將情況做了詳細的記錄。 不用說年輕強盜的相貌和特征問了,就連悠介和裕子的關系以及深夜到過哪里都問了一遍。 悠介有點不快,雖說沒有不能講的話,但被問到這些,心里還是不舒服。做完筆錄,走出派出所的時候,漫長的冬夜已經過去,天開始蒙蒙亮了。 兩人來到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廳,要了熱騰騰的牛奶驅驅寒氣。悠介又回想起剛才的情景,不禁呵呵笑起來。 "追強盜的女人,真是沒有聽過啊。" "我可不是在追強盜,我在追你哩。" 悠介喜歡裕子那傻里傻氣的樣子。 一旦自己的男人走了,就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追上去。只要冷靜地判斷一下就知道是愚蠢的事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做,裕子的"一根筋"讓人担心啊。 實際上,在邀請她一起來東京的時候,裕子只稍微考慮了一下就同意了。住在哪兒,會過什么樣的生活,關于這些需要慎重考慮的問題都沒有詢問。信賴別人是好事,但裕子似乎很不擅長更深層次地考慮問題。 這樣不會算計又一心一意的女孩非常可愛,同時也令人不安。 銀座里出入的男人女人們都飽經世故、老奸巨猾,裕子在那樣復雜的地方打工能行嗎? 悠介暗忖。可裕子好像已經忘記了強盜搶劫一事,悠閑自得地喝起茶來。 本稿由磨鐵文治圖書提供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3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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