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米勒筆下的馬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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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后來,在下午,我發現自己在賽茲街上的一個畫廊里,被馬蒂斯的男男女女圍住,我才重又被拉回到人類世界的正常范圍里。大廳四壁輝煌如火,世界一貫的灰色被擊成碎片,生命的色彩從歌聲和詩中噴薄而出,我在門口靜立片刻以從這震撼里恢復常態。我發現自己所在的世界如此自然,如此完整,以至我迷失其中。我有一種感覺,自己正被湮沒在生命的網叢中,立足之處則是一切地點、身份、姿態的聚焦。迷失,一如曾經,在巴勒貝克的巨大世界里沉入發芽的樹叢、安坐在餐廳里的瞬間,我第一次捕捉住內在寂靜的深邃含義,那寂靜通過視覺和觸摸的神秘顯現蹤跡。在馬蒂斯創造的那個世界的門口,我重新體驗到了天啟般的力量,這力量使普魯斯特扭曲了生命的影象,只有那些像他自己一樣的人,敏感于聲音和感覺的煉金術,才能將生命中消極的現實轉換成結實而有意義的藝術的輪廓。只有那些允許光進入他們之內的人才能表達出心中的所有。如今,我清晰地記起,厚重的枝形吊燈上彈射出粼粼閃爍的光,支離破碎著涌流成血紅色,浪潮單調地敲打著窗外晦暗的金黃,浪尖斑斑駁駁。海濱交疊的桅桿和煙囪,如同碎浪上滑過的艾伯丁大廈的棕黑的影子,融入原生質般神秘的敏感和光怪陸離,將她的影子與死亡的夢和先兆化而為一。天將暮晚,疼痛從泥土中霧氣般升騰,悲傷拢入,合上了海洋和天空無盡頭的遠景。兩只蠟質的手毫無生氣地擺在床罩上,一只貝殼如長笛般竊竊私語,沿著蒼白的靜脈重敘著它誕生的傳奇。


馬蒂斯的每一首詩都是一段歷史,是人類的一塊血肉對死亡之終結的抗拒。全部肉體,從發稍到指甲,都展現著呼吸的奇跡,似乎渴求著更偉大的真實內在的眼已把身體上的每一個毛孔都轉變成饑餓地張望著的嘴巴。無論經過什么幻像都有航海的氣味和聲音。即使只凝視他睡夢的一個角落,都不可能感覺不到浪潮的浮涌和飛霧的清涼。他站在舵輪旁,瞇起堅定的藍眼睛窺視時間的包袱。有哪一個遙遠的角落他沒有投去拉長了的乜斜的眼光?沿著鼻子的大岬角向下,他旁觀著一切——科迪勒拉山沉入了太平洋,猶太大流散的歷史寫在皮紙上,海灘上漂亮的姑娘從百頁窗中被窺視,鋼琴如海螺般卷曲,花冠發出輕柔動聽的光,變色龍壓在書籍下扭動,土耳其的后宮在海洋的塵土中消失,音樂如火,從隱秘的疼痛的日全蝕中迸射,芽孢和石珊瑚使大地多產,肚臍嘔出痛苦的亮晶晶的卵……他是光彩照人的智者,是舞蹈著的先知,他用畫刷的掃蕩,用那不可辯駁的生命的事實移除了捆綁住人類身體的丑陋絞架。若今天還有人擁有天賦,那么就是他,他知道在何處溶解掉人類的形體,有勇氣犧牲和諧的線條去發掘鮮血的韻律和低語,他噴薄出在他內部折射的光并使其泛濫成色彩的洪流。在瑣事、嘈雜、生命的嘲弄之后,他發現了不可見的圖案;他用空間中形而上的顏料宣布他的發現。沒有公式的尋求,沒有觀念的釘死,只有創造,絕無被動。即使全世界粉身碎骨仍有一個人維系住了核心,外界的分解越是迅疾,他就越是專注、穩定、孤注一擲。


世界越來越像一個昆蟲家的夢。地球滾到了軌道之外,地軸傾斜;北方的雪崩塌如刀光藍色的激流。新的冰河紀來臨,橫亙的刀口正在合拢,到處都是棉花帶,這個胎兒的世界正在死去,變成枯萎的乳突。一寸一寸,三角洲干涸了,河床光滑得好似玻璃。新的一天破曉,一個明黃的礦脈傾瀉地撞擊著大地的冶煉日。隨著溫度計的下降,世界的形式變得模糊;滲透仍在繼續,四處是清晰地陳述,但是外周靜脈全部曲張,光波彎曲,太陽好像穿孔的直腸鮮血直流。


輪子漸漸分崩離析,馬蒂斯正是樞轂。直到這輪子的每一個部分都已碎裂,他仍會繼續旋轉。他已滾過地球上的很多部分,從波斯到印度到中國,他像一塊磁鐵從庫爾德、陴路支、廷巴克圖、索馬里蘭、吳哥、火地島吸來細小的顆粒。女奴被他點綴了孔雀石和碧玉,她們的身體上有一千只眼遮蔽,芬芳的眼浸泡在鯨魚的精液里。哪里有微風輕動,哪里就有如果凍般清冷的乳房,白鴿子在喜馬拉雅的冰籃血管里撲棱著發情。


覆蓋在真實世界上的科學的壁紙七零八碎。他們用生命建造的堂皇妓院不需要裝飾;重要的只是排污設備運行正常。美,在美國能握住人們睪丸的貓一樣的美,結束了。若探索新的現實首要的是拆除排污設備,割破那些組成了泌尿系統、提供著藝術的排泄物的長著壞疽的管道。白天的氣味是高錳酸鹽和甲醛。排污被勒死的胚胎堵住了。


馬蒂斯的世界仍是老式臥室的美。沒有滾珠軸承、沒有鍋爐鋼板,沒有活塞、沒有活動扳手。是與快樂的波伊斯公園一摸一樣的古老世界,是有著醇酒和通奸的牧歌時代。我移動在這些長著活的、呼吸著的毛孔的造物間,感到平靜而蓬勃,他們的背景如光本身穩定而堅固。沿著馬德萊那的林蔭道步行,身旁是妓女沙沙作響,僅僅瞥她們一眼就會讓我渾身顫抖。是因為她們的怪異還是營養過剩?不,在馬德萊那的林蔭道上幾乎找不到美麗的女人。但是在馬蒂斯這里,在他畫刷的探索中,有一個波光閃爍的世界,那個世界里只要求女性的存在來使最難以琢磨的熱望明朗結晶。便池上有香煙紙、甜酒、雜技、賽馬的廣告,濃蔭的樹葉打碎沉重的墻壁和屋頂,當在那里邂逅一個賣身的女人時,已知世界的邊界開始遠離。晚上在墓地圍墻外,我時不時跌撞著摸到被馬蒂斯捆綁在樹上的女奴,她們糾結的鬃毛被樹液浸透。幾英尺之外俯臥著被木乃伊裹住的波德萊爾的鬼魂,他經過不可計數的遠古時間挪動到這里,他屬于再也不會打嗝的世界。咖啡館森暗的角落,是手被鎖住、腰上厚厚地點著色斑的男人和女人,近旁站立著圍裙里全是錢幣的侍者,耐心等待著間奏曲時撲上他的妻子將其劫掠一空。哪怕世界粉身碎骨,屬于馬蒂斯的巴黎仍明亮地、隨著性高潮的喘息發抖,空氣因為不流動的精液而穩定,樹木糾纏如發。靠著它搖擺的軸,輪子穩定地滾下山去;沒有制動,沒有軸承、沒有輪胎。輪子碎裂了,回旋依舊毫發無傷……


來源:《北回歸線》  豆瓣網友“。”譯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3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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