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風(短篇小說)∣《文學青年》孫智正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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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網讀書頻道“文學青年”第八期:孫智正專號)



李小明從教室里走出來。同學們正在興高采烈地勞動。李小明走上六樓,天臺上有一個廢棄的教室。


有一天晚自修,李小明也是去這個教室,看見有個女同學躲在里面哭。她坐在地上,頭伏在膝蓋上,長長的頭發一直披到腳面。他認出是誰,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去勸勸她。但是可能她會吐他口水,歇斯底里沖他喊:關你什么事!?他悄悄地退了回來。她哭的原因無非就是成績不理想、和家里吵架、被人搞大肚子或者痛經。這些問題沒有一個能幫她解決。


現在這個教室里沒有人,他鉆到一張桌子下坐下來,地上積滿了灰塵,她那天留下的屁股印還在,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他掏出一截蠟燭,點著,豎在地上。燭火跳動著,很多個夜自修,他就躲在這里,看一支蠟燭慢慢燒完。現在是白天,它好像僅僅就是一朵火,沒有放出光,只有一縷裊裊上升的很淡的煙。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在燭火上方,白煙繞著手指。手指先是很熱,然后灼痛。他把手指放到鼻尖下聞了聞,像剛夾過香煙的味道。


玻璃窗嗒的一聲響,他抬起頭看著玻璃窗,又嗒的一聲,玻璃上多了一圈水點。玻璃窗外,細小的樹梢離天空很近,突然神經質地一陣猛搖。對面的行政樓,現在只能看到一個屋頂。


他聽見樓下同學們打鬧的聲音,看來下面教室里的大掃除進行得如火如荼,張小剛也許正用掃把撩起某個女同學的裙子。


蠟燭還沒有燒完,他已經看厭了。他從桌子下鉆出來,站起來拍拍屁股,他記得表姐說過,以前她上課用的就是這間教室,夏天太熱了,不過冬天好,可以在天臺上打雪仗。他一聽她這么說就想,有沒有人從天臺上滑下去,或者堆一個雪人,再把它推下去。


他走下樓梯,風一陣陣地撲來,剛才看見的那些樹梢在搖晃著樹干,空氣被風吹得很涼,看見的一切顯得那么干凈,包括操場上的那個垃圾堆。他從走廊上走過去。教室里同學們翻椅子的翻椅子,掃地的掃地,擦黑板的擦黑板。王綺麗在擦玻璃窗。


他沒有看見張小剛。他敲敲玻璃,問王綺麗張小剛哪里去了。她翻了翻白眼。李小明又問了一遍,她說,我管他呢。李小明不再問,沿著走廊往前走,風在走廊外面很大。


他走下樓,每一層都在進行大掃除。很多同學拎著水桶和拖把跑上跑下,把樓梯弄得濕漉漉的。廁所里鋪著一層薄薄的水,同學們踮著腳,高興地到里面打水。有一只鞋浮在上面,慢慢地蕩來漾去。


他走出教學樓。那條每天走七八個來回的水泥路,被風吹得發白。風其實也不算太大,偶爾聽見哪里玻璃窗沒有關好嘭的一聲,嚇人一跳。雨零星的一滴兩滴砸在前面地上。


他走到寢室樓前的院子里。老馬站在院子中央,捧著茶杯仰著頭朝樓上喊,關好窗子,關好窗子!衣服收進去,衣服收進去!老馬低下頭說,娘細匹。灌了口水又繼續喊,關好窗子,關好窗子!衣服收進去,衣服收進去!


李小明走到他身后,拍拍他肩膀說,馬師傅,馬師傅,你怎么不去買個小喇叭呢,這么喊多吃力啊。老馬說,我哪里有錢。李小明說,上總務處領一個啊。老馬說,總務處怎么會有喇叭。李小明說,怎么會沒有,就一個喇叭。老馬想了想說,你當我門口收廢紙的!?是吧!你個小畜生!李小明笑著說,你個老畜生,弄不靈清!


寢室里一個人都沒有。李小明爬到床上看書。樓下有一條江,江邊有一個公園,李小明看會兒書就望望公園里的兩只三層樓高的長頸鹿。過了一會兒他從床上爬下來,檢查了一下窗戶,躲進被窩睡覺。他聽見窗扇被風蓬蓬地甩到窗框上。他睡著了,好像又還醒著,聽到同學們好像都從教室里跑回來,興奮地說些什么,還有整理行李的聲音。


他睜開眼的時候,寢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一領領席子都翻起來蓋在被子上。他覺得頭很昏,嘴巴很苦,唾沫像漿糊一樣粘在嘴唇上。他拿著毛巾和牙杯到盥洗室去。不斷有同學背著包從門口走過去,問他怎么還不回去,要刮臺風了。


盥洗室里還有一個人在刷鞋。李小明看了他幾眼。透過玻璃窗,他看見王綺麗捧著飯盆從食堂里走出來。食堂的大煙囪冒著濃濃的白煙,被風吹得平貼著屋頂飛。有一次在食堂開大會,王綺麗剛洗了頭,那長長的頭發披在肩上很好看。張小剛說,真想摸一下。李小明說,那去摸啊。張小剛說,你敢去啊。李小明說,這有什么不敢。張小剛說,你真敢?你真敢摸我給你三塊錢。


于是李小明眾目睽睽之下摸了一下王綺麗的頭發,對她說,頭發真漂亮。王綺麗很平靜地說,謝謝。張小剛給了李小明三塊錢,恨恨地說,這個騷貨。王綺麗的臉很白,鼻子很挺。


李小明走出盥洗室的時候被一個人狠狠地撞了一下,他順勢一個手肘砸在這個人的背上,這個人轉過來盯著他,李小明也盯著他,那個人點點頭表示你給我記住。這個人長著一臉胡子。


李小明肚子有點餓了,他坐在床上又看公園里的長頸鹿,塑這兩只長頸鹿該花多少水泥和顏料啊。公園里的樹被風吹彎了,但它們的脖子還那么直。長頸鹿的肚子下可以躲雨,但背太高了,根本爬不上去。這個時候他聽見一陣隱約的笛聲,他笑起來,這只鳥!他從床上爬下來,跑到寢室樓的頂層。張小剛果然躺在那個圓形的窗臺上吹笛子,鼻子被風吹得紅紅的。李小明說,吃飯去。


李小明和張小剛在女生樓下喊王綺麗。老馬罵他們小畜生。他們罵他老畜生。王綺麗出現在走廊上。李小明向她招手。她說,干什么?李小明說,沒吃飯吧,我們吃飯去。王綺麗沒有說話,從走廊上消失了,看來是答應了,回寢室里換衣服。他們在院子里等,老馬盯著他們。風很大,吹得可樂罐亂滾。過了一會兒,王綺麗下來了,穿著紅色的夾克,領子一直拉到下巴。


他們走得很近,好像這樣能讓風變小一點。路上全是雨水,不知道雨是什么時候下的。他們到學校門口的飯店里吃飯。王綺麗看著他們吃,她說她已經吃過了。李小明說,待會干什么去。張小剛說,不知道。王綺麗說,我洗衣服。李小明說,要么我們去上晚自修吧。張小剛笑著說:去你媽的。王綺麗抿了抿嘴,對張小剛說,剛才你吹的是什么曲子?張小剛說,康德第一保鏢。王綺麗點點頭說,噢,初中那個連續劇啊。接著她說,要么我們去看電影吧。


吃完飯,李小明說,我肚子有點疼,你們去看吧。張小剛說,你趕緊去大便,我們等你。李小明說,你們去好了,我回寢室睡覺。王綺麗說,那我回來給你帶止疼藥。


李小明走回學校,經過教學樓的時候抬頭看了看天空,天空已經有些暗下來。他拐了個彎,走進教學樓,一直爬到天臺上走進那個廢棄的教室,教室里非常暗,那些舊桌椅堆在角落里,黑板上的亂涂亂劃幾乎都看不清。那根蠟燭早就滅了。


李小明在教室里站了一會兒,又走下樓。風已經弱了不少,但天空格外陰沉,似乎不是沒有太陽的緣故,而是因為云太多了,這些吹走了,又從遠處運來不少。


他走到寢室樓門口的大路上,看見兩個人從寢室樓里走出來。等他們走到面前,他看見這兩個人都長著滿臉胡子,其中一個下午在盥洗室門口對過眼。他們停了下來,盯著他,他沒有見過的那個胡子說,以后小心點,不要這么鳥。李小明說,你們不來鳥我的話我也不會鳥你們。那個胡子笑了,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上。李小明退了一步,覺得胸口很悶。他把眼鏡摘下來放在路邊。兩個胡子已經準備好了,等著他。李小明想逃,逃到寢室里,把貼在床板下的那把刀拿過來。但是他們把他扳倒在地上,還沒等他爬起來,有個胡子在他頭上踢了一腳。他抱著頭伏在地上爬不起來,他們繼續踢他的背和腰。


這個時候李小明聽到了老馬的聲音,他很憤怒地罵:你們這幫小畜生!我報保衛處了!一個胡子又踢了他一腳,再鳥,見一次打一次。他們走了。李小明聽見老馬還在威脅他們,你們兩個,我記得了,報到保衛處開除。


李小明爬起來,老馬轉過來罵他:你一個人他們兩個人,還打,你傻不傻。


李小明繞開老馬,到盥洗室里沖掉臉上的血,回到寢室里縮在被窩里睡覺。寢室里的人都回家了。這個時候他才覺得身上疼得要命。他就想剛來的英語老師,有一天她穿一件很透明的上衣,他看見她的胸罩搭扣是在前面的,大概這樣更可以把胸擠在一起。他從床板下摸出那把刀,應該用這把刀把它挑開。這把刀非常冷,他把玩了一下,塞到枕頭下面,摸自己的身體。


他睜開眼,看見張小剛的臉,他的口氣噴到他的臉上。他壓低聲音叫:起來,快起來,出去一下。他沒來得及反應。張小剛說,王綺麗來了。他從床上爬起來,張小剛在旁邊搓手。他開門出去,看見王綺麗站在門邊的低著頭的側影。他沒走遠幾步,感覺張小剛開門出來,把王綺麗拉進寢室里,門嘭的一聲關上了。


他走進廁所,廁所的玻璃破了,風鉆進來呼呼作響,本來他已經站在小便槽前面了,現在又走回來,跳到窗臺上,打開窗戶,風嘩的一聲似乎想猛的一下把他吹下去。隨著他腰的扭動,尿液像一根鞭子在空中揮舞,被風吹得歪歪斜斜,斷斷續續。對著冷風撒下熱尿啊,他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了一眼,担心老馬突然出現在門口。


2004.11


選自中短篇集《殺手》




關于孫智正孫智正,男,1980年出生,浙江嵊州人,寫有《句群》和長篇《青少年》《南方》等,中短篇集《殺手》,拍有電影《殺手》《90分鐘》。


(本作品由孫智正授權《文學青年》發表,轉來請注明出處)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3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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