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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三書(古典文學博士) | 秋天深了。在南宋都城臨安的一條幽深小巷里,詞人蔣捷獨倚窗前。巷子里盛開著黃色的菊花,窗前紅葉繽紛,當暮色漸濃,這絢麗的秋景為一片凄涼的秋聲淹沒。風聲、雨聲、更聲、鈴聲等十種秋聲,忽強忽弱、忽遠忽近,層層逼來,回旋交織,從黃昏到黎明,在詞人心中奏出一首悲愴的秋夜交響曲。| 《聲聲慢·秋聲》 黃花深巷,紅葉低窗,凄涼一片秋聲。 豆雨聲來,中間夾帶風聲。 疏疏二十五點,麗譙門、不鎖更聲。 故人遠,問誰搖玉佩,檐底鈴聲。 彩角聲吹月墮,漸連營馬動,四起笳聲。 閃爍鄰燈,燈前尚有砧聲。 知他訴愁到曉,碎噥噥、多少蜇聲。 訴未了,把一半、分與雁聲。 巷子深處菊花紛紛伸出黃色纖細的手,在挽留太陽遠走的腳步。窗前樹上的紅葉,靜靜燃燒著一年中最后的色彩與熱情。 夏天曾盛極一時。就像蔣捷的人生,長于南宋宜興巨族,1274年順利地中了進士。但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尚未開始,卻不幸國亡。國家命運的洪流將他沖上一片淺灘------太湖竹山島,身懷亡國之痛,他從此隱居不仕,成為世外高人“竹山先生”。 此刻他獨坐窗前,一片凄涼的秋聲如潮水涌來。窗外豆子般的雨點墜落,雨聲中夾雜著不安的風聲。黃花紅葉掙扎的火焰冉冉熄滅。 風雨瀟瀟中,天黑下來。更聲遠遠傳來,一更敲了五點,二更又敲了五點……每一更過,夜更黑,夢更深。疏疏更點,敲出未眠人的寂寞。更聲來自城門上華麗的瞭望樓,守更人守護的到底是城,還是城里的時間?蔣捷不忍聽,但二十五下更點一一頑固地敲在心上。 叮咚、叮咚,是什么聲音如此清脆悅耳?它多像故人來時溫柔的玉佩聲。然而國亡了,昔日青云之交風流云散,彼此天各一方,此時在深巷窗前影子一般守著漫漫長夜的又是誰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雨點早已飄遠,角聲忽然吹起,他抬頭朝窗外一望,殘月正在西天的云層中下墮。 夜色將闌,只聽得遠處有了騷動的聲音。軍馬的嘶鳴與騰跳,徹底撕碎殘留的黑夜,笳聲四起中,駐扎在四周的蒙古軍隊的刀光,與曙光一道明晃逼人。 在這道明光中,昨夜的寂寞與遐想遁去,蔣捷看見了自己的遺民之身。生命還要繼續,他并不孤單。鄰家燈火閃爍,砧上仍有搗衣聲。歲寒將至,鄰婦在為過冬趕制冬衣。活下去就有希望。 墻角的寒蜇仍在唧唧地叫著,它們碎噥噥叫了一整夜,似與詞人一樣多愁。天將明,它們傾訴未了,一聲雁鳴橫空而過。讓南飛的大雁帶走一半愁情吧。 十種秋聲有些按時間先后依次發生,有些則彼此交錯映襯,如同由不同的樂器演奏的一首秋夜交響曲。 我們可以想象一場音樂會,它的布景開始是天色將晚時的黃花深巷紅葉低窗。一個個音符如雨點墜落,中間夾帶風聲,風雨交加構成第一樂章奏鳴曲。 然后暮色漸濃,黃花紅葉隱去,只剩下模糊的小巷和低窗,更聲一下一下傳來,還有房檐下的鈴聲。這些樂聲與風雨一起,可以看做第二樂章的三重奏或四重奏。這一樂章很慢,它幾乎持續了一整夜。 破曉時分,彩角聲吹,第三樂章開始。遠處馬聲笳聲騷動起來,近處鄰家砧聲頗有節奏地一起一落,可勉強構成小步舞曲。 終樂章在蜇聲中將凄涼愁緒的主題回旋往復,最后在雁聲中漸行漸遠。 如此細膩地寫秋聲,蔣捷這首《聲聲慢·秋聲》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北宋大文豪歐陽修的《秋聲賦》,雖題為賦,但是對秋聲的描寫極為寫意,主要在發議論。“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于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這段膾炙人口的文字賦的實則是秋天的風聲。 ▲清-王翚-江山秋色圖 歐陽修的秋聲是理論的抽象的,是散文的;而蔣捷的秋聲則是具體的感官的,是小說的。 蔣捷在詞史上或許算不上大詞人,他的詞作不多,但少而精,而且他寫詞不落俗套,又很少抽象抒情,而是感官敏銳造語新奇。熟悉《虞美人·聽雨》、《霜天曉角·折花》與《昭君怨·賣花》的讀者還會進一步說,蔣捷在很大程度上靠聽覺寫作。比如《昭君怨》“担子挑春雖小,紅紅白白都好。賣過巷東家、巷西家。 簾外一聲聲叫,簾里鴉鬢入報。問道買梅花、買杏花。”他始終在幕后,詞里的詩意基本上是聽出來的。 秋聲當然更是聽出來的。《聲聲慢·秋聲》完全采用白描手法,細膩地刻畫出一個晚上的十種秋聲。全詞沒有一句直接抒情,但正所謂“景語即情語”,詞人聽出來的聲音,無一不凄涼寂寥,且種種聲音又非獨立,而是彼此之間或呼應或對立,奏成一首秋夜交響曲。
新京報書評周刊 2015-08-23 08:3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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