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蘿蕤:夢家可以瞑目了吧│鳳凰讀書·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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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夢家(1911年4月20日-1966年9月3日),筆名陳慢哉,祖籍浙江上虞,生于江蘇南京。新月派詩人,考古學家,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中共建政后被定為右派,飽受虐待,1966年9月3日陳夢家自縊而死,年僅五十五歲。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開了又落了,他看見春天,看不見自己的渺小,聽慣風的溫柔,聽慣風的怒號,就連他自己的夢也容易忘掉。”在《一朵野花》中,他這樣寫道。


憶夢家


趙蘿蕤


圖:陳夢家與妻子趙蘿蕤


夢家生於1911年,原籍浙江上虞。他的父親陳金鏞老先生曾任上海廣學會編輯,是一位非常忠厚純樸的長者。夢家有八個姊妹,兩個哥哥,兩個弟弟,都是一母所生。在南京工作的三姊郇磐把他扶養成人。她當了四五十年的中學教師,前年去世。她還扶養了夢家以下的兩個弟弟,一個妹妹。


夢家在中央大學學的是法律,最後得了一張律師執照。但是他沒有當過一天律師而是從十六歲便開始寫詩,19311月便出版了他的第一冊詩《夢家詩集》,並立即出了名。那時他還不到二十歲。同年9月又出版了他編集的《新月詩選》,19334月再版。這個詩選裏面有編者長達三十頁的序言(每頁約二百字)。他用還是相當稚嫩而近乎華麗的辭藻闡述了新月派有關詩歌的觀點。這部不到三百頁的集子選載了十八位詩人的作品,幾乎沒有例外都是篇幅不多的描寫愛情和景物的抒情詩,內容、風格都表現了極大程度的一致,説明新月派詩歌確有它的特點。編者在序言中説:“我們在相似或相近的氣息之下,稟著同樣以嚴正態度認真寫詩的精神(並且只爲著詩才寫詩)……”又説:“我們歡喜‘醇正’與‘純粹’。我們愛無瑕疵的白玉,和不斷鍛煉的純鋼。”説明了內容與技巧兩個方面的意圖。【原注:後來的詩作還有《陳夢家作詩在前綫》(19327月,後來收入《鐵馬集》;他曾於1932年初和幾個同學參加十九路軍兩個月)、《鐵馬集》(19341)和《夢家存詩》(19363)。】新月派是一個五四運動後發展起來的右翼文學流派,擁有胡適、梁實秋這樣的人物。三十年代後期這個流派就一蹶不振了。夢家是新月詩人中的一名健將和代表人物,他的代表作是一些類似《新月詩選》內容的抒情詩,如《一朵野花》、《給薇》(又名《小詩》)、《雁子》、《潘彼得的夢》、《鷄鳴寺的野路》、《太平門外》、《過當塗河》等。在技巧和格律方面,夢家也多所推敲,有所創造。他師事徐志摩和聞一多兩位先生,但他沒有徐志摩那樣精深的西方文學造詣,也決沒有聞先生對祖國、對人民的強烈政治責任感。


作爲詩人,夢家的創作生涯前後只七八年。1932年他在青島熟識了聞一多先生,同年底他到北平,由於燕京大學宗教學院教授劉廷芳的介紹,在該院當了短時期的學生,並於次年早春去塞外小游。他也曾短期在蕪湖中學任國文教師。19341936年,他在燕京大學攻讀古文字學。從此以後他幾乎把他的全部精力都傾注於古史與古文字的研究。僅僅1936年一年(他大半時間還是學生的時候),就在《燕京學報》、《禹貢》、《考古》等雜誌發表了長短不一的七篇文章,開始了他的學者的生活。


夢家在燕京大學作了兩年研究生後便留在學校當助教。1937年盧溝橋事變後,他離開了北平。由於聞一多先生的推薦,他到清華大學當了國文教員(那時清華已在長沙,是臨時大學的一部分)1938年春臨時大學遷到昆明,成爲西南聯合大學。從1938年春到1944年秋,他除教書外,仍孜孜不倦地致力於古史和古文字的研究,寫了許多文章和小冊子,如《老子分釋》和《西周年代考》。


1944年秋,在國內階級鬥爭十分尖鋭,民主運動在昆明等地蓬勃興起的時候,他由美國哈佛大學教授費正清和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金岳霖介紹,到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授古文字學。選讀他這門課的美國學生寥寥無幾,只四五人,但正像他初到紐約答一家小報的記者問時説的,他到美國來主要是要編一部全美所藏中國銅器圖録。在美國三年中,他就是爲了這個目標而努力奮鬥。


他在芝大教授古文字學的合同只一年。雖然後來他和這個大學已沒有工作上的關係,但是他的活動基地仍在該校的東方學院。從第二年開始他遍訪美國藏有青銅器的人家、博物館、古董商,然後回到芝加哥大學的辦公室整理所收集到的資料,打出清樣。就是這樣,周而復始:訪問、整理,再訪問、再整理。凡是他可以往訪的藏家,他必定敲門而入,把藏器一一仔細看過,沒有照相的照相,有現成照片的記下儘可能詳盡的資料。不能往訪的,路途遙遠的,或只藏一器的,他寫信函索,務必得到他需要的一切:比如演海狼(杰克•倫敦小説改編)的著名電影演員愛德華·羅賓遜藏有一器,他遠在洛杉磯,於是就給他去一封信。多數私人收藏家都是富貴之家。否則,誰買得起一件、兩件,乃至數件精美絶倫、價值昂貴的中國青銅器呢?流散在美國各地的祖國瓌寶又何止成百成千成萬?夢家是無所顧忌的,只要是有器之家,他是必然要叩門的。他訪問了紐約赫赫有名的M夫人,因經營地産而成富豪的OK.夫人,《華盛頓郵報》的老闆某某夫人,等等。他當然也造訪了紐約的所有擁有銅器或銅器資料的古董商如盧芹齋和其他國籍不同的古董商人,也訪問了美國各地藏有銅器的博物館。【原注:有些古董商和博物館中國文物部分的負責人都曾親自到我國來盜買我國的許多珍貴文物。】只要有可能,他就要把每一件銅器拿在手裏細細觀察,記下必要的資料。逗留在博物館的時候,他也順便收集各館的印有中國文物或其他藏品的圖冊。他和所有藏家、古董商、博物館幾乎都有通信關係,並留有信件的存底。所有這些資料現在都保存在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在美國期間他也曾去加拿大看了多倫多博物館的藏器。據我所知,他勝利地完成了他盡全力想要完成的工作,只有一個例外。這一次夢家與之打交道的是一個特別狡猾的紐約姦商B某。他是一個聲名狼藉、曾到中國和俄國的姦商,尤其和北平琉璃廠姦商岳某,狼狽爲姦,盜買過不少珍貴文物。夢家曾多次找他,希望得到一份由他經手的銅器圖録。某天深夜將到第二天凌晨的時刻,他微笑著抱著一部圖録回到旅館。不幸的是第二天B某使出了各種招數又把圖録索討了回去。這是一部兩冊帶套的綫裝圖録。他遇到了一次重大的失敗。


1947年夏,夢家遊歷了英、法、丹麥、荷蘭、瑞典等國,目的只是一個:收集中國青銅器的資料。他爲此出入貴族之家,走遍藏有銅器的博物館,在漢學家高本漢的陪同下見到了酷好中國文物的瑞典國王。在這次遊歷之後他又回到了芝加哥。該是整理行裝回到清華的時候了。他已基本完成了他到美國去的任務。知道他的一些美國人對他的工作表示贊賞。羅氏基金的某負責人告訴他應該永久住在美國,並要給他找一個固定的工作。但是他毫不遲疑地表示一定要如他所計劃的那樣回到祖國,回到清華大學。他的行期已經緊迫了。這是1947年初秋的事。在美國的三年中,除上述的編寫龐大的流美銅器圖録外,還用英文撰寫並發表了一些文章:《中國銅器的藝術風格》、《周代的偉大》、《商代文化》、《一件可以確定年代的早周銅器》、《康侯簋》,等等。1946年他和芝加哥藝術館的凱萊合編了白金漢所藏中國銅器圖録。


回到清華的第一年他爲學校購買了許多祖國文物,並成立了“文物陳列室”。在解放戰爭即將獲得決定性勝利的時刻,夢家的立場是不夠明朗的,至少極端缺乏成熟的政治識見。但是在清華大學解放的前夕,他曾經勸告那些即將乘蔣幫派來的飛機出走的朋友不要離開北京,他懷著十分忻喜的心情迎接清華、燕京的解放,並在解放軍正式入城的前夕就和朋友們騎車進了城。


1952年院系調整,他轉到科學院考古所工作。1956年他用《殷虛卜辭綜述》的稿費在錢糧衚衕買了一所房子。從此他一個人佔有了一間很大的寢室兼書房,在裏面擺下了兩張畫桌。這一大一小兩畫桌拼在一起成了他的書桌,上面堆滿了各種需要不時翻閲的圖籍、稿本、文具和一盞檯燈。夢家勤奮治學有著很好的物質條件。他身體好,不知疲倦,每天能工作差不多十小時到十二小時。他肩上曾長過一個脂肪瘤,有幾個拔掉了齲齒留下的空隙沒有填補上。但是他終於把瘤子割除了,牙也修配好。在這兩件事辦完後,我笑對他説:“現在你是個完人了。”


夢家喜歡朋友,對朋友從不苛求。他愛戴老人,如徐森玉、容庚、于思泊、商承祚諸先生;也親近青年,對他們無所不談。他有許多朋友,很喜歡常常去看望他們,海闊天空地暢談一切。他喜歡遊山玩水,但這樣的閒暇和機會不多。他在家裏雖因忙於工作,沒有什麼體力勞動,但需要勞動的時候,他不怕髒、不怕累,而且興高采烈。他不大喜歡活動量較小的、單獨的休息方法:不喜歡種花,不喜歡照相(他有一個可以拍攝文物和書籍的照相機),不喜歡聽音樂,但是他喜歡看戲(各種形式的),喜歡寫這方面的評論文章和泛論文藝的小文,如發表在《人民日報》副刊的《論間空》、《論人情》等。據説這些文章很受讀者歡迎。不過他新詩作得很少。他寫過《甘地》一詩,寫過幾首詠景物的小詩,曾在《詩刊》上發表。他喜歡和郭小川、艾青等同志交朋友。


他還有一個癖好,那就是用幾乎他的全部收入購買明代傢具。這些傢具已如他所願全部歸了國家。


他的興趣很廣,但是他的主攻方向仍毫無疑問是古史、古文字和古籍的研究。1964年,家裏有了電視機。他幾乎天天晚上看電視。看到晚上九點半、十點、十點半,我睡覺去了,他才開始工作。有時醒過來,午夜已過,還能從門縫裏看到一條蛋黃色的燈光,還能聽到滴答——滴答——他擱筆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房間才完全黑了。但是他還是每天早起按時上班,傍晚按時下班。他在所裏、家裏各有一套比較完備的常用書,在兩處都能有效地工作。在三十年的時間裏,他在佔有詳盡的資料下,寫了許多文章,著了許多書,編了各種圖録,還留下了未完成、未發表的大約二百萬字的遺稿和未整理完畢的其他資料。


19669月初夢家受了林彪、“四人幫”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綫的殘酷迫害,與世長辭了,終年五十五歲。感謝華主席爲首的黨中央一舉粉碎了“四人幫”,在逝世後十二年的今天夢家得到了平反昭雪。考古所於19781228日上午爲他開了追悼會。夏鼐所長在悼詞中充分肯定了夢家在治學方面作出的成績,並認爲他熱愛祖國,熱愛毛主席,願爲社會主義事業積極貢獻自己的力量。在他生前,尹達和夏鼐兩位同志一直關心、支持他的工作。對此,夢家的親屬感到莫大的寬慰。深可惋惜的是他死得太早。在過去的十二年以及今後的歲月中他還可能寫出許多著作,爲他所熱愛的祖國的現代化增加一些磚瓦。但是他沒有能這樣作。現在考古所的同志們常常想念他,並爲了整理他的遺稿作了不少工作,他的部分遺著不久就可出版。夢家該可以瞑目了吧。【原注:以上敘述絶大部分憑記憶。如有錯誤,希望夢家的朋友,特別是考古所和清華大學的同志們指正。】



(摘自《新文學史料》1979年第3期)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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