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薦書 張郎郎《寧靜的地平線》:“我的最大過錯,不過就是為自由二字而已”(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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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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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靜的地平線》

作者:張郎郎

出版社: 中華書局

出版年: 2013年10月


今日主持:書評編輯 吳亞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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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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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有誰會談起“太陽縱隊”?上世紀六十年代后期,“太陽縱隊”名動一時,這一地下文化沙龍因為秘密聚會、寫詩、畫畫,成員被抓捕、被整垮。與朋友分別之際,張郎郎寫下四個字:相信未來。事實上,在嚴酷的時代空氣中,“太陽縱隊”堪稱真正的先鋒,學者李潔非認為,它是民間文學的代表,傳遞著個人自發的聲音與思考。


根據當事人張郎郎的講述,他們舉辦沙龍,并不是刻意要與社會相左,而是出于內心無法抑制的文化需求,還有一點年輕人的虛榮心。他們不曾想到政治的影響,“我們又不想當官兒,政治和詩有什么干系?”不過,政治卻給了他們致命一擊。


這在張郎郎的作品《寧靜的地平線》一書中多有回顧。書中,他追憶了鄰居、獄友、“太陽縱隊”等往事。在不斷行走、逃離、回望的過程中,張郎郎甚至說:“我的心最寧靜的時候,就是在旅途中,不管是主動旅行,還是被動逃跑。”


書的內封設計成樹的切面,布滿年輪,又像是河面上的漩渦,暈染開來。這都是風雨過后的景象,曾經猛鬼錘墻,如今內心寂靜,本色不改,仍然是“自由”二字。談到往事,張郎郎說:“自己的最大過錯,不過就是為自由二字而已——自由的創作,自由的思想,自由的話語,自由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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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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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靜的地平線(同名文章節選)


文 | 張郎郎

……


也許,明天早上我們就要走上刑場了。這晚誰還能入睡?我躺在炕箱上,看著高高房頂上鐵絲網罩里的電燈。走廊里,還有人陸續“叮當”進來。看來,我們是新來的一批人。也就是說,我們是下批要被執行的人。許多人都曾問過我,那時候你害怕嗎?


用“害怕”這個詞都難以形容當時我的心情。我就像一個看見蛇的老鼠,被震懾住了。腦海里一片空白。我,死刑,二者怎么相連?整個不明白。我的“罪行”無非就是“胡說八道”,就至于非槍斃不可嗎?可是毋庸置疑,這兒可不是在群眾專政的時候,這不是嚇唬人的那種虛張聲勢。鍋是鐵的。


你和一批人押入死刑號,這就是事實。遇羅克僅僅是為一篇文章進來的,他也沒想到會進死刑號。何況你呢,你的“罪行”比他多得多。


那一夜我的腦子以極快的速度,把自己這輩子的經歷,像過電影一樣一遍又一遍。我在審視自己,到底我做錯了什么?多年來,理想主義的教育,讓我相信世界上有真理存在。既然有真理,就有標準,必然有對錯之分。我嚴格地用當今法律來檢測自己,最后得出了結論,我沒錯,是他們錯了。這樣,我的心里似乎踏實了一些。我想起來,在牢房里玩寫詩游戲的時候,我曾寫下過這樣的句子:


  我們都是快樂的青年,

  為自由被關進了牢監。

  我們的道路是自己選定,

  絕不后悔也永不改變!


我知道,寫這些句子的時候,就是認定自己沒有做危害國家和社會的事。在一個歷史大潮中,在一個轉折點上,一定得有人被當成籌碼,當成犧牲品。而自己的最大過錯,不過就是為自由二字而已——自由的創作,自由的思想,自由的話語,自由地活著。


我明明知道,當時的社會是不允許這類所謂的獨立思考,我還是選擇了這樣的生存方式。現在,人家和你玩真的了,真要為此殺你了。你的認定就出了問題。那,你還會認同這樣的詩句嗎?我知道:按照專政程序,無論現在你再說什么,結果都一樣。即然如此,這幾句詩依然還可以蕩漾在我心中,讓我在自己心底找到一個立足之地。


這世界上,沒有賣后悔藥的地方。我曾經是一個非常喜歡女孩兒的文學青年,要寫詩、要畫畫,也有震震她們的潛意識。讓我最后悔的是,我居然沒有和她們其中任何一個人有過傷筋動骨的羅曼史。這時,我就和法國作家佐拉所寫的《盧貢家族的命運》那本書中所講的故事如此相似:一個青年軍官在告別未婚妻之后第二天就戰死疆場,沒有圓房,留下永恒的遺憾。


我是在1968年5月1日在杭州龍井和定粵姑娘定的婚,同年6月14日就被扭送北京公安局,1970年2月9日我被送入死刑號,也來個永恒的遺憾。


好在,我和她分手的時候,告訴過她:“別等我了,走好自己的路,你有幸福的未來,我就知足了。”所以,這會兒,這世上我沒有放不下的事情。不必為誰担心,只是為自己短暫的一生有些許惋惜。


那天晚上,我們這些死難臨頭的人,還舉辦了一場死刑前的晚會。因為,我們都是在倏忽間,突然人人都要面對死亡。我們都在這強烈震撼的磁場中,每個人都希望走好這最后一步。好在我們都是中國人,中國文化里有濃厚的戲劇根底,于是中國人的骨子里也染上了這種色彩(也許幾百年來昆曲繁盛,強化了這種色彩),人如戲子,人生如戲,游戲人生,戲劇人生。最后這一出,咱們絕不能含糊。


我記得有一篇日本小說,叫《喬遷喜面》。說一個犯人調到一個新的單人牢房,其他牢房的犯人說,搬家就得請大家吃喜面,在這兒就得給大家出個節目。于是,他伸手穿過鐵窗摘了一片綠葉,用那樹葉給大家吹奏了一支兒歌。


那晚,我們也如法炮制,人人都躺在炕箱上,開了這個晚會。每當隊長或班長們聽到了什么響動,就打開辦公室跑來查看各個牢房。一看,死囚們都在安靜的酣睡中。他們查完號后,再回到辦公室關上房門繼續暖和暖和,而我們則躺在炕箱上又開始小聲唱歌。


我唱了那首曾經教給過遇羅克的蘇聯歌曲《光榮犧牲》,據說,那是列寧最喜歡的歌:“忍受不自由莫痛苦,你光榮的生命犧牲。在我們艱苦的斗爭中,你光榮的生命犧牲……”唱到這兒,我覺得這只歌就是為我們這些人送行而作的。一股熱血沖到我的胸前,一時不能自己。


突然,我不再小聲哼哼,而是開始放聲歌唱,用最大可能的嗓音高聲唱道:


“哦,我的太陽,那就是你,那就是你!”在死刑號里,我還是用意大利文在高唱。這還是在老七家學的呢,我估計這也是前無古人的第一遭。至少,我還沒聽說過汪精衛、金璧輝他們學過意大利文。猶如石破驚天,一時間,隊長、班長跑出來一走廊,腳步雜沓、熙熙攘攘、挨屋查看。而死囚們依然那么安寧,似乎還都在睡夢中。他們小聲七嘴八舌嘀咕著:“肯定是做怕夢了。”“準時撒囈癥。”“到這兒來能不作怕夢嗎?”然后,腳步漸杳,又都走了。我笑出聲來,天哪,我居然還笑得出來。那晚,我們繼續唱歌,用不著再低聲吟唱了,也犯不著縱情怒唱了,我們只是在唱人間熟悉的歌。他們也不再出來折騰了。


我開始吟唱起在外面最喜歡唱的意大利歌曲《來到海上》,別人都靜了下來,聽我的歌。那時候,會這首歌的人還不怎么多。我唱完了。他們就小聲說:唱得好啊。聽見這話音兒,我就知道,他們這會兒都下地了。一定是站在門前,趴在觀察孔的小窗戶旁邊呢。嘿,我都沒聽見任何動靜,他們就都下地了。頓時我就明白該干嘛了,我也在炕箱上,抬起雙腿,然后繃直兩條腿,把腳鐐的鐵鏈繃成一條直線。然后坐了起來,再轉動180度,整個過程中沒有鐵鏈碰撞的任何響聲。這時,我已經坐在面對牢門炕箱上。我依然繃著雙腿,落在地上,然后躬身起立,自己就自然地靠在小窗戶旁邊。這時候,我才聽見,人們早就起來聊天了。這會兒,誰都不會去睡覺。不久就會永睡不起了,夢醒時分變得無比珍貴。




新京報書評周刊 2015-08-23 08:4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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