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命運 梁曉聲:重活一遍,我將是最大的憤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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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2010年11月,著名作家,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梁曉聲,清華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史靜寰做客騰訊思享會,共同探討“大時代與個人命運”。兩位嘉賓都是為人者師,在大時代中,每個人的個人命運以及自己在這個社會中與這個社會發生了什么樣的關系,在這個社會中,又何以自處?

主題:大時代與個人命運

嘉賓:梁曉聲(著名作家,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評議:史靜寰(清華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時間:2010年11月28日(周日)下午14:00

地點:清華大學建筑館報告廳

閱讀指數:★★★★★

 

  • 梁曉聲:我們這代人是缺氧的

前天和昨天我在北京展覽館看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的返城知青演出,我聽了他們唱京劇、歌劇。當時有知青戰友跟我說,我們這代人是缺氧的……


  • 梁曉聲:重活一遍,我將是最大的憤青

在我們那個年代,外界的誘惑對我們很少,現在外界的誘惑太多,不同人的人生有很大差距,這個差距造成的心靈沖擊是我們這代人在年輕時絕對想不到的……


  • 缺了“自由思想、獨立精神”,清華校訓被攔腰斬斷?

清華、北大這兩所學校是一定要培養出具有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還要有高尚品格的學生。中國有那么多的大學,有那么多的大學學子,這兩所大學的學子在精神上、思想上和人格上一定更要有責任做示范……


  • 五四以后,國家的希望過多壓在青年身上

我們這個國家自五四以后,習慣于把國家的重任、國家的希望壓在青年身上。如此一來,那中年人應該承担什么呢?其實,有些責任不只是年輕人的,中年人、中老年知識分子,每個人都要担一份在身上……


  • 不要屏蔽歷史,過去的傷痛要抖露給人看

一定要把過去國家的傷痛抖出來給人看,我一直想發現,在那樣一種傷痛中,國人在人性中的善良、同情還存在嗎?還有嗎?我發現的情況是依然有,像費孝通和潘光旦的師生情……


  • 80后一代的夢想未綻放就敗了?

當一個社會的主要問題不是我們造成的,我們甚至會是問題的承担者。這種情況下,前一代人對我們的狀況不滿意,是否首先應該反思一下自己?哪一代的青春像我們這么不容易……


  • 改革首先是思想改革

學者和媒體最重要的是獨立起來,現在大多數媒體沒有獨立性,只有相對意義上的一點點獨立性。希望未來中國有更多的獨立媒體,獨立學者,推動中國的社會改革。改革首先是思想改革,思想沒有改變的話,其它改變都是沒有意義的……


史靜寰:每代人對個人成長的外在環境都心懷遺憾


史靜寰:非常高興能和我的偶像梁老師坐在一起,比較遺憾的是,我沒梁老師去東北建設兵團的經歷,因為我們那一代人所生活的時代,自己的很多選擇并不是自己做出的,而是時代安排的。所以到69屆大批的學生到東北建設兵團之后,70、71這兩年的初中畢業生有一批就留在城里,而我就是初中畢業以后被留在學校工作,以后念了大學。梁老師1974年在復旦上學,而我于1974年在師大讀書,1974年我險些和梁老師同學,因為當時招學生時,只有復旦、師大。我有一個長我一歲的姐姐,我們共同生活,父母在外地,跟我們一起長大的奶奶剛剛去世,所以當時我選擇了師大,失去了和梁老師同學的機會。


所以一不留神,從70年代初當老師一直到現在。我記得非常清楚,在2001年(2002年調入清華)師大舉行從教30周年的一個表彰會,當時我也站在場中間接受表彰,給我頒獎的副校長大吃一驚說:你怎么當老師都30年了。是啊,一不留神,當老師已經30年了。


每個人都年輕過,每個人都有青春美好的大好年華,但當每個人有了一把年紀以后回顧青春時,感受非常不一樣。我們這一代人出生的時候有大量的孩子出生;在長身體時,趕上了自然災害;該念書時,趕上了文革;該成家時,趕上了晚婚晚育;該生孩子了,趕上了計劃生育;該好好畢業了,又趕上了文憑潮,要回去重新念研究生,重新去出國留學等等。自己個人命運和大的外部環境并不是那么匹配,我聽我的學生抱怨自己的經歷時,就能感覺到,每代人對自己的命運和外在大環境之間的關系有一種遺憾。



梁曉聲:我們這代人是缺氧的


梁曉聲:前天和昨天我在北京展覽館,我們看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的一些返城知青在演出,我聽了他們唱京劇、歌劇。當時有知青戰友跟我說,我們這代人是缺氧的。這些知青返城之后,工作問題,家庭的困難,包括個人的問題,要去傾訴,要征求意見,他想來想去,沒有別人,還是找當年的知青戰友或者當年的班長、排長,這樣一找,關系就延長到今天。


一個獨生子女想不自我為中心都不知道怎么才叫做不自我為中心。


梁曉聲:重活一遍,我將是最大的憤青


梁曉聲:我特別心疼現在的青年。在我們那個年代,外界的誘惑對我們很少,為什么要叫平均主義、社會主義,所看到的都是差不多的,漲工資一起漲,調到團里、師里,身份還是一個知青,這就可以使人的關系在大的方面不是功利的。現在就不一樣,如果我是他們中的一員,還不是官二代,也不是富二代,我來自于偏遠的省份,出生于農家,又是家里唯一的一個孩子,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攻城略地、過關斬將考到北大,來到北京,看到不同人的人生有那么大的差距,這個差距造成的心靈沖擊是我們這一代人在年輕時絕對想不到的。我年輕時,指著一個小磚房說,那是軍區司令員的住宅,而這個司令員參加過長征,覺得有這個房子是應該的。我到過區長的家,并給我豆餅餡兒包子,我們平時吃不到包子,當時我覺得就像皇宮一樣。現在像我這樣的人進入到某些家庭的話,我會非常詫異,做夢都想不到原來中國某些人的家會那么大、那么豪華。我還想象,如果我再重活一遍的話,我可能比當代的憤青更憤青。


最糟糕的事:沒能力做出選擇


史靜寰:我從80年代末去做貧困地區的教育項目,所以,在貧困地區看到的是比你生活條件差的孩子,他們和你自己的孩子一樣聰明,一樣有發展前途,他們唯一缺少的就是機會,當教育還能給他一線機會和希望時,那就是我們能幫他們一把的時候。所以我沒有像梁老師那樣進到皇宮那樣的大房子里去感覺那種不平衡,而是到農村地區、貧困地區感受那種氛圍,并將改變這種氛圍變成一種責任和義務。


我特別同意剛才梁老師說的第一點,其實人總是處在一種處境當中,我那個時候是沒有選擇,人沒有選擇時,也會有痛苦,會被安排、被分配去做什么事,這個時候,你也會感覺,如果讓我選擇的話,我會怎樣怎樣。但現在的一代選擇機會很多,但也會痛苦,比如說你的選擇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我感覺更痛苦的是,當你有機會選擇,但沒有能力或者沒有意愿去做出選擇時,是最糟糕的事。所以,首先我們應該珍惜選擇的機會,同時應該具備選擇的能力,而且我們要學會承担選擇對我們帶來的后果。


梁曉聲:在可言說的情況下,把看到的說出來


梁曉聲:史老師說的貧困地區我也去過,中國現在的狀況是這樣的:任何一座城市,像北京、上海、廣州、深圳,離開這座城市50公里,眼睛一下子就會面對貧困,我回到原地,更多的會想到國家的事。雖然我們只是一名普通的老人,但確實會想到,國家這樣下去,是對的嗎?正常的嗎?這種貧富差距,再繼續拉大下去,會是怎樣?


我必須承認,作為老師我把學教好,我跟我的學生只談教與學的問題,有一部分精力是跟學生談我教你什么,你領會了多少?另外一部分精力和心思,確實是“傻乎乎”的想這個國家。這部分還不能跟學生談,因為跟學生談,他必須會這個問題,第二,那也不是他的當務之急。我們這樣的人,其實在大學里,不能只是教書,在一切可以言說的情況下,把我們看到的說出來。


要真正讀懂社會必須自己多多實踐


史靜寰:我非常同意梁老師所說的。作為一個老師跟學生的交流應是全方位的,也是多方面的,我們常常說,教書育人對老師來講,最捷徑的是你所承担的課,但任何一個合格老師都會意識到,并不是在有限的45分鐘課堂教學中,并不是在有限的學科知識和傳授當中跟學生交流,而是教師自己的為人處事,自己的言行舉止,自己的世界觀以及價值觀會潛移默化的,以自己不容易察覺的方式影響著學生。所以,作為一個老師最重要的就在于真誠的和學生去交流,那么他看到的就是這個世界所應該呈現出來的那樣。


但我常常想,這一代人和我們那個時候的區別就在于經驗,其實很多社會上的經驗不是通過語言的傳授或者老師的告誡而感知。我在上初中時,每天走很遠的路去上學,自己做飯,而且要去老鄉家買柴火,自己燒灶,去井口打水(這有技術含量)。幾年前我買了車,就想去以前走過的地方看看,開著車兩個小時就到了,我兒子就說,這么近的路,你們怎么會走了一個月?所以我現在想,那時的走、看、體驗,可能是我們了解社會所不可缺少的。在現代,我們的年輕人應該意識到自己在社會經歷方面的一些缺陷,這種缺陷就是獨養的孩子在家里被嬌慣,在學校里有各種各樣的具體負担影響著你們選擇走出去,而且不安定的社會甚至不安全的環境,也會影響很多家長對孩子的支持,這些都是你們成長的障礙,但是我希望你們意識到,一個人要真正讀懂這個社會,必須要通過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腳,自己的感受。


今年暑假我和我的先生開車去了西藏,一路上碰到了很多困難,其中一件:我們到了格爾木,馬上就要翻昆侖山、唐古拉山,所以我說,我們不能在一個車了,要約兩三個車。約了幾個車,都比我們年輕,一個30多歲的一家三口,一個27歲的和25歲的小兩口,我們在那兒是最大的,為奶奶、爺爺級別的,我們幾個人一起走,最年輕的小兩口非常幸福,開著非常好的車,上車前給了我們一套打印得非常漂亮的關于西藏、川藏路線、青藏線旅行指南,關于所有我們一路上會遇到的各種各樣的東西,當時我們就說,小伙子真棒,你們把所有的細節材料都準備齊了,看來非常有經驗。后來在昆侖山口照相,小伙子穿著短袖,我說不行,你得穿衣服,他說沒事。接下來,他就發燒了,一路開到4800米的高度就不行了,把他送到醫院進行輸氧、輸液。而這個小伙子的愛人不會開車,最后是我們這兩個爺爺、奶奶級別的人分別開車,把他們拉到拉薩。我發現這個小孩子網上和所有現代化的知識無所不能,但生活中的經驗一點都沒有。


梁曉聲:五四以后,國家的希望過多壓在青年身上


梁曉聲:今年年初,我在廣東省政協的刊物上發過一篇文章,前邊有一個前言,主要表達了我們這個國家自五四以后,習慣于把國家的重任、國家的希望壓在青年身上。我剛才提出一個問題,中年人應該承担什么,我們這樣的人應該承担什么?我們這個國家是有問題的,我們國家不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國家,是有問題的國家,希望我們共同去面對,首先是面對,如果不能面對的話,那太荒唐了。


如果你們都沒有能力在這個國家把自己的人生打理好的話,這是讓人沮喪的事,你們不應該認為:我們就應該只顧自己。你們也有30歲、40歲的時候,到你們40歲的時候,你們是清華大學畢業的,是中國的中年知識分子,你們也要承担,這個承担現在不必,但將來一定要承担。


中華民族的苦難太長遠,太深重了,我在讀書時,偶然記下了黃花崗烈士林覺民給妻子的遺書——《與妻書》: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遇汝以來,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然遍地腥云,滿街狼犬,稱心快意,幾家能彀?……天下人不當死而死與不愿離而離者,不可數計,鐘情如我輩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顧汝也。我看到這里受到了震撼,在那個年代,我們的民族產生了這樣的青年。我突然想到陳獨秀和吳越,兩個人是好朋友,但互相爭執起來,以致于打斗起來,爭的是什么問題呢?兩個人都要爭著去完成一項刺殺清王朝即將出洋的五大臣的任務,吳越要去,陳獨秀也要去,他們那時只不過20多歲,最后吳越說,在完成這種匹夫之勇的事無非是血劍之死,橫尸兩具,和那種喚醒我們的民眾,建設一個中華民族強盛的國家,這二者之間,哪個任務重?陳獨秀說,當然后者重,吳越說,那你來完成后者,我來完成前者。


也想到汪精衛和陳碧輝,他們年輕時是那樣斗志激揚。在那個暴力革命的時代,汪精衛為完成刺殺攝政王的任務,陳碧輝知道后,初次見面就說,我知道你此去可能無回,我非常欽佩你,因為你是為國家為民族而去赴死的,我沒有什么可相爭的,今晚你就留宿在我們這里吧。


我們講中華民族的古典精神,比之先賢,常覺得自己做得不夠。蔣百里任保定軍事學院校長之后,曾要求自己的軍官學生們要英勇善戰,但他們后來投降打了敗仗。蔣百里就說自己教得不好,教得不好是要責罚的,說完就拔槍自殺。


改革開放這么多年,中國是強大了,在世界上的地位提升了,但問題也同時出現,歷史的、現實的、更深層的,但我們大小知識分子卻沒有多大的覺悟,這是可悲的。



史靜寰:現在所處的時代和五四前后不一樣


史靜寰:剛才我們的討論非常嚴肅,因為他已經提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主題,最初從個人的選擇做起,現在要轉入國家的選擇,當一個國家面臨生死存亡最危機的時候,民眾的反應,特別是知識分子所表現出來的是一種勇敢,我們認為現在所處的時代和五四前后的時代,并不是一樣。有一種說法,溫水煮青蛙,當一個社會特別是一個國家的發展進入到轉型時期,而這個轉型,又不是外強入侵和民族生死存亡時,大家可能會用不同的心態來看待這個環境,所以當梁老師說起委內瑞拉總統下令電視里不允許播8美元以上的玩具,大家可以鼓掌,但我們有處在這樣的處境中嗎?總統可以下令廣告不能播,那么就不能播,我們不是沒有經過那樣?我們自己選擇不要那樣的時代,或者說我們選擇一種更多元,不是一種集權方式,我們選擇了市場經濟,選擇了改革開放。


青年不了解歷史,對國家問題認識會切斷


梁曉聲:我插一句,你講的是那個年代的事,我不知道作為大學學子對那個年代知道多少。那個年代才不久,我非常驚訝于我教的學生包括大學里的學子,對于這個國家剛剛經歷過的浩劫一無所知,這讓我非常困惑,如果對歷史一無所知的話,他們對于國家目前問題的認識都會切斷。


史靜寰:所以和同學們分享我們的成長經歷,也是使大家不要割斷歷史,即使中國是這樣走過來的,而且在走的過程中,每代人都留下了他應該留下的印跡,這也是為什么梁老師的書會那么打動大家,我們看那一代人寫的書時,感受到的是那一代青年人他們言說的國家、社會以及他們心目中所體會到對國家的責任、負担。


我學外語給了我什么,在那個時代給我了一雙不同的看自己生活的眼睛。我們最早接觸到外國人,當時有巨大的反差,看第一部外國電影就是《音樂之聲》。《音樂之聲》那種美,那種人性、溫情以及愛恨分明和人性最深處的情感,深深的打動了我。


梁曉聲:一個沒有童心的國家拍不出這樣的電影,這些電影讓我們對美帝國主義有了不同的看法。


怎樣去守護自己的靈魂?


史靜寰:那個時候大多數人可能看不到國外的情景,現在每個人都有各種各樣的渠道,所以我們眼中的外國是五彩的。在這個時候,每個人對自己所看到的、感受到的東西非常不一樣。多元以后,人們會發現價值判斷里面核心的部分反而被遮蔽,這就是我們教育經常講的,一方面我們要給大家開放的心態、多元的價值觀以及每一個人應該在這樣的環境中,怎么樣去守護自己的靈魂。所謂守護自己的靈魂,就是說怎么樣去追求一種人類共有的,以及現在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暫時沒有被丟棄的核心東西。


另外,我們選擇了改革開放,選擇了市場經濟,改革并不意味著全部都是好的,都是進步,都是為大家帶來利益的,改革有可能失敗,而且改革會帶來眾多問題,一個國家選擇了,那就意味著在它的發展中,遇到眾多的我們根本不希望看到的東西,這些東西來了,它并不像我們期待那樣可以經過篩選,經過屏蔽被選擇,那么在這個時候,我們更要保持一種清醒的態度,一種基本價值的判斷,所以這也是我們今天坐在這兒。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我常常感到無力,因為工作已經跟不上大眾傳媒,包括越來越惡劣的社會環境對青年人的影響。我們常常感慨:邊緣貧困甚至非常封閉的地區,教師水平很低,學校條件很差,但孩子們保持一種非常讓人羨慕的童真以及對理想的追求,而大城市,這么好的條件,很好的老師,但在學生遇到問題時,我們顯得很無力。


隨著文明的發展,人類社會是不是進步呢?也可能人類社會的進步,帶來了很多跟我們最初期待的東西不相匹配,那我們的未來會怎樣?我不知道,但是我想每個人都現實的面對,作為一個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我們生活在同一個格局中,表達方式可能不一樣,但關注的問題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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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訊思享會 2015-08-23 08:4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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