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門羅:空間 諾獎·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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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間


多麗要乘三趟車才能到達所里:先坐到金卡丁,倒車去倫敦(譯注:這里提到的金卡丁市、倫敦市為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兩座城市。),再在倫敦換乘市郊車。她周日早晨9點出發,中間倒車等車,直到下午兩點才走完100余英里的路。上車坐,下車還坐,她倒也不在意。平常工作,坐著的機會不多。


她是凱富賓館的一名客房服務員,職責就是打掃衛生間、鋪床、吸塵、擦鏡子。她喜歡這工作,忙起來讓她沒工夫胡思亂想,晚上累得倒頭便睡。有些和她一起干活的人喜歡添油加醋,把工作說得又臟又累,讓你聽得頭皮發麻。多麗自己倒很少碰上亂得跟豬窩似的房間。這些比她年長的女人都慫恿她往上爬,勸她趁著年輕漂亮學點技能,找個坐辦公室的事。但她對現狀心滿意足。她不想跟人打交道。


和她一起干活的人都不知道她的經歷。也可能知道而不提。報紙上登過她的照片,用的是他給她和三個孩子一起拍的那張。照片上,她懷里抱著新生兒迪米特里,兩邊分別是望著鏡頭的芭芭拉•安和薩沙。那時她有一頭波浪式的褐色長發,自來卷,顏色也是天生的,很討他喜歡。她臉上是溫婉、嬌羞的神情,卻不是本性的自然流露,多半是因為她這模樣讓他高興。


那件事之后,她把頭發剪了,做了漂染,又用發膠把頭發直豎起來。她身材瘦了許多,名字也改用了中名“弗勒”。他們給她找的這個差事,工作地點在一個小鎮上,離她原來的住處相去甚遠。


這是她第三次去所里了。前兩次,他拒不見面。如果這次他還不肯見她,她就打算放棄了。即便見了,一段時間內她也可能不再來了。她不想把事情做過頭了。她心里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的打算。


在第一趟車上,她的心情還算平靜,車走一路,她看了一路風景。她在海邊長大,那里春天總是如期而至,但在這兒,冬夏之間幾乎沒有過渡。一個月前才下過雪,可現在已經熱得可以打赤膊。田里的片片水洼明晃晃得刺眼,陽光從枯枝之間直瀉而下。


換到第二趟車上后,她開始變得神經質,心里不住打鼓,生怕哪個女人和自己目的地一致。車上清一色的女人,大都穿戴整齊,或許是希望被當成去教堂做禮拜的吧。從打扮上看,上歲數的人去的教堂比較老派、正統,裙裝、長統襪、帽子是必須的裝束;年輕點的可能屬于相對開放的教派,褲裝、花頭巾、耳環、蓮蓬頭,全都隨意。細眼看去,某些著褲裝的女人其實年紀也不輕了。


多麗的打扮自成一派。工作這一年半載,她沒給自己買過一件新衣。上班穿工服,下班就是一身牛仔服。她早就舍去化妝的麻煩了,那時不化,因為他不許,現在沒他管了,她也不化。她一頭直立的金發和瘦削的素面不太協調,可她全不以為意。


到第三趟車上,她找了個靠窗的座位。為了使自己平靜下來,她開始辨認各種標牌——廣告牌、路標。她不想讓腦子閑著,便玩起組詞游戲:把隨便看見的某個詞拆開,然后盡可能多地組成新詞。比如,“咖啡”,可以拼成“咖啡因”,“嗎啡”,還有“咖喱”等新詞;“館”能組成“賓館”、“理發館”、“博物館”,對了,“下館子”。出城的沿路到處是廣告牌、大型商場、停車場,甚至連房頂上都系著推銷商品的氣球,找幾個詞并不難。多麗上兩次去見他,都沒有告訴桑茲太太,這次也不想說。她每周一下午與桑茲太太見面,桑茲太太鼓勵她要好好生活下去,但也總是說,慢慢來,有些事急不得。她夸贊多麗做得很好,正一點點找回自我。


“我知道這些車轱轆話讓人膩味得要死,”她說。“但理兒不差。”


聽到自己嘴里冒出“死”這個字,她感到尷尬,好在沒有為它道歉,那樣反而越抹越黑。


7年前,多麗16歲,每天下學后都到醫院探望母親。她母親剛做了個脊柱手術,正在恢復。醫生說病情嚴重,但不至于危及生命。勞埃德是名護理員。他雖比多麗的母親年輕幾歲,卻和她一樣,是個老嬉皮。一有空,他就過來和她閑扯,聊起陳年舊事,他們去過的音樂會、游行示威,他們認識的那些憤怒青年,還有闔藥后神志恍惚的臭事。


勞埃德喜歡開玩笑,做事沉穩,在病人中頗有人緣。他長得肩寬體壯,言談舉止透著堅定、果斷,有時會被誤認為醫生。(他倒不是樂于被人誤會,相反,他覺得好多藥都是騙人的,不少醫生都是混蛋。)他皮膚紅潤敏感,頭發金黃,雙目炯炯有神。


他在電梯里吻了多麗,說她是沙漠里的玫瑰。然后又自嘲地說:“這話沒一點新意吧?”


“你是個詩人,自己還不知道,”她這樣說出于禮貌。


一個晚上,多麗的母親突然死于血管栓塞。母親的很多女友都表示要接多麗去住,她在她們中一人家里過了一段時間,心里卻巴不得與她的新朋友勞埃德在一起。下個生日來臨之前,她懷孕了,然后他們就結了婚。勞埃德以前沒結過婚,卻至少有過兩個孩子。孩子們的下落他不清楚,這時候大概都該長成大人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人生哲學發生了變化,他現在向往婚姻和穩定的生活,反對節育。他和多麗生活在賽謝爾特半島上,近來卻覺得這里低頭抬頭到處都是熟人,舊時伙伴啦,往日情人啦,陷在過去的生活里,令他不勝其煩。不久,他們從地圖上相中了一個叫米爾德梅的小鎮,兩人便從西到東來了個大搬家。他們沒有住到鎮上,而是在鄉下租了塊地方。勞埃德在一家冰淇淋廠找了個活。他們還開墾出一片花園。勞埃德在園藝上是把好手,不僅如此,做木工活、擺弄燒劈柴的火爐、修車,沒有一樣拿不起來的。然后他們有了薩沙。


“這很自然,”桑茲太太說。


“是嗎?”多麗答道。


多麗總是坐在辦公桌前的一張直背椅里。沙發上蒙著鮮花圖案的座套,配了靠墊,她卻從來不坐。桑茲太太把自己的椅子拉到桌子一側,這樣,她們說起話來中間不會隔著障礙。


“我其實一直希望你這么做,”她說。“換了我,大概也會這么做。”


剛與多麗接觸的時候,桑茲太太不會說這話。就是一年前,她也會謹慎得多。她了解多麗當時的心情,多麗絕不相信有誰能設身處地為她著想,但凡是活著的人。現在,多麗明白,別人低聲下氣做出這種表示,是對她的體貼。桑茲太太看得出來。


桑茲太太和他們當中某些人不一樣。她不苗條,也不漂亮,做事慢條斯理。年紀也不算太老。她和多麗的母親差不多歲數,但看樣子不像是當過嬉皮。她頭發灰白,減成短發,某側臉頰上長了一塊胎記。她穿平底鞋、花上衣和寬腳褲。她的上衣即便花花綠綠,也讓人看不出她對穿著有多在意,倒更像是有人曾提醒她注意打扮,她便聽話地到商店挑了幾件自覺差不離的衣服。好在她和藹可親,又總是辦事公允、一絲不茍,那些花枝招展的衣服雖嫌唐突冒犯、不合時宜,卻也不那么惹人嫌了。


“其實,前兩次我根本沒見著他,”多麗說。“他不肯出來見我。”


“但這次他出來了?出來見你了?”


“出來了。但我幾乎認不出他了。”


“顯老了?”


“可能吧。可能瘦了點。還有那衣服,那制服。我從沒見他穿過那樣的衣服。”


“他從前不是當過護工嗎?”


“那不一樣。”


“他看上去變了個人?”


“也不是。”多麗咬住上唇,思索到底有什么不同。他一直在發呆。她以前從沒見過他象那樣發呆。他似乎連該不該在她對面坐下都拿不準。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干嘛不坐?”而他說,“行嗎?”“他看上去好象丟了魂似的,”她說。“他們是不是給他吃了什么藥?”


“也許為了讓他安定下來吧。不過,我不知道。你們談了什么嗎?”


多麗鬧不清那能不能叫談了。她問了一些稀松平常的問題。感覺怎么樣?(還行。)吃得飽嗎?(差不離。)要想散步的話,有地兒去嗎?(有,但有人看著。那大概算個散步的地兒吧。大概可以管那叫散步吧。)


她說:“你該呼吸點新鮮空氣。”


他說:“是啊。”


她差點問他是不是交到朋友。那口吻就像問小孩子學校怎么樣,如果孩子去學校上學的話。


“我明白。我明白。”桑茲太太邊說邊用胳膊肘把擺在桌上的面巾盒向前推了推。多麗用不著面巾,她眼里沒有眼淚,胃里卻翻江倒海。


桑茲太太默不作聲,她世故通達,明白此時不該插話。


后來,就好像知道多麗接下去要問似的,勞埃德告訴她有個心理醫生隔段時間就來一次。


“我告訴他,他在浪費時間,”勞埃德說。“我知道的不比他少。”


多麗覺得,只有這一次,他說話有點他自己的影子。


整個探視過程,她的心一直狂跳不已。她覺得自己快暈過去了,快死了。她斗爭半天才把視線移到他身上,把這個又黑又瘦、畏畏縮縮、拒人千里之外、動作僵硬失調的男人印入腦海。


這件事她沒向桑茲太太說起。桑茲太太會問她,拐彎抹角地:怕什么?怕自己還是怕他?而多麗不是害怕。薩沙一歲半的時候,芭芭拉•安出生了,等到芭芭拉•安長到兩歲,他們又有了迪米特里。薩沙的名字是他們兩個一齊起的。之后,他們達成協議,生男孩名字歸他起,女孩則由她。


迪米特里是兄妹中唯一一個得疝氣的。多麗懷疑是自己奶水不足或不夠濃。要么是過濃了?總之有點不對頭。勞埃德請來了母乳協會的一名工作人員。那位女士告訴多麗,無論如何不能給嬰兒用奶瓶輔助喂食。她說,事情只要一開頭,就一發不可收拾,過不了多久,他對母乳就會一口不沾了。照她的說法,那可是大禍臨頭。


她不知道多麗已經開始用奶瓶喂食了。他確實好象更喜歡奶嘴,一改成乳頭,他就哭鬧個沒完,且越鬧越兇。到三個月大,他已經完全靠奶瓶喂食。這時候,再也瞞不住勞埃德了。她告訴他自己奶水干了,只好給他奶瓶喂食。勞埃德不由分說,抓住她的乳房,擠了這邊擠那邊,好不容易弄出幾滴顏色難看的乳汁。他罵她是個騙子。他們動了手。他說她跟她媽一個德行,都是婊子。


所有嬉皮都是婊子,他說。


沒過多久,他們和好如初。可只要迪米特里有點什么事,哭鬧個沒完啦,得了感冒啦,或被大孩子們的寵物兔子嚇得哇哇叫啦,要不就是長到哥哥、姐姐會自己走路的年齡,他卻還抓住凳子不撒手啦,多麗沒用母乳喂孩子的事就又被翻了出來。


多麗第一次去桑茲太太辦公室的時候,有個女人塞給她一本小冊子。封面上印著燙金的十字架,和一組由金色、紫色字母拼成的文字:“當失去親人令你痛不欲生……”內頁里有一幅色彩柔和的耶穌畫像,幾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多麗瞥了一眼就合上了。


多麗手里纂著那本手冊,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瑟瑟發抖。桑茲太太費力地把小冊子從她手里抽出來。


“是誰把這東西給你的?”桑茲太太問。


多麗朝緊閉的房門方向神經質地點了下頭,咕噥道:


“她。”


“你不喜歡?”


“你一倒霉,他們就來籠絡你,”說完,多麗意識到她媽說過這話,當時幾個女人到醫院來探望,試圖向她媽傳播福音。“他們以為,你只要跪下祈禱,就會萬事大吉。”


桑茲太太嘆了口氣。


“哎,”她說,“哪兒有那么容易。”


“門兒都沒有。”多麗跟著說。


“可能吧。”


那些日子里,她們從來不談勞埃德的事。多麗盡量不去想他,即便想到,她也只有一個念頭,他是個投錯胎的孽種。


“我要是信那些鬼話,”多麗指的是小冊子上印的內容。


“純粹為了……”她想說,信了之后,她便可以用意念詛咒勞埃德,讓他在地獄里受盡煎熬,被火燒成干,但她說不出口,因為這種話實在很蠢。但象以前一樣,話吞回去悶在肚子里,猶如榔頭似得錘打著她。勞埃德認為孩子們該呆在家里受教育,倒不是由于信教反對恐龍、穴居人、猴子變人之類的說法。他想要孩子們呆在父母身邊,在父母的小心呵護下被一步步領進社會。他反對把孩子們冷不丁拋進社會。“我就是覺得,孩子們是我的,”他說。“我是說,我們的,教育部管不著。”


多麗有點担心,怕自己搞不來,后來發現,教育部的教學大綱和課程計劃都可以從當地學校拿到。薩沙是個聰明孩子,差不多自己學會了閱讀,另外兩個還太小,學不了太多東西。到晚上和周末,勞埃德就給薩沙上課,根據孩子提出的問題,教他相應的地理、太陽系、動物冬眠的知識,還有汽車原理。沒多久,薩沙的學習就超過了學校的課程安排,但多麗還是取回課程計劃,督促薩沙按時完成習題作業,這樣,在法律方面也不會惹上麻煩。社區里還有一個母親也是在家教育孩子。她叫瑪吉。瑪吉有輛小型貨車,勞埃德要開車上班,再說,多麗也沒學會開車,所以,她很高興瑪吉主動提出每周搭她去學校交作業,順便取回新的作業。當然,她們每次都帶上所有孩子全家出動。瑪吉有兩個男孩。大的對很多東西過敏,瑪吉不得不對他的飲食格外小心,于是只能在家輔導他的功課。這樣一來,連小家伙也干脆一起留在了家里。他也愿意和哥哥呆在一塊,再說,他本來就有哮喘病。那時候,多麗看著自己三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心里謝天謝地。勞埃德說,那是因為她孩子要的早,瑪吉拖到將近更年期才生孩子,自食其果。他有點言過其實,但她確實等到挺晚才要的孩子。她是個驗光師,和丈夫本來是合伙人,生意穩當后她抽身出來,在鄉下買了房子,他們這才正式成了家。


瑪吉的頭發已經花白,剪得緊貼頭皮。她高個,平胸,一天到晚樂呵呵的,對什么事都很有主見。勞埃德管她叫“女同志”,當然是背著她。他一邊在電話上和瑪吉開玩笑,一邊向多麗努嘴,示意是“女同志”。多麗倒沒特別在意,他管很多女性都叫“女同志”。她只是担心,他的玩笑會不會讓瑪吉覺得過分親熱、唐突或耽誤工夫。“你找老太婆?啊,我這就讓她來接。她正在搓衣板上跟我的褲子較勁呢。是這么回事,我就這一條工裝褲。反正,我覺得她忙點好。”


時間長了,多麗和瑪吉慢慢養成了去學校取完作業后一起上超市購物的習慣。然后,她們有時候會買上蒂姆霍啡店的咖啡帶孩子們去河邊公園。她們坐在長凳上聊天,薩沙就和瑪吉的孩子們在周圍追著跑或吊在攀爬架上耍,芭芭拉•安蕩秋千,迪米特里在一邊玩沙子。天氣冷的話,她們就坐在車里聊,話題多是關于孩子、做飯,但一來二去,多麗了解到瑪吉在參加驗光師培訓之前曾游歷歐洲,而瑪吉也知道了多麗年輕時結婚的情形。多麗還告訴瑪吉,開始時動不動就懷上了,現在卻怎么都懷不上,勞埃德為此變得疑神疑鬼,懷疑她在偷偷服用避孕藥,還翻她的抽屜。


“你真吃了?”瑪吉問道。


多麗一驚,忙說她哪敢。


“我是說,我覺得不告訴他而自己偷偷吃藥不成體統。他翻抽屜就是鬧著玩的。”


“哦,”瑪吉應道。


有一次瑪吉問她:“你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嗎?我是說你的婚姻?你幸福嗎?”


多麗毫不猶豫地表示一切都好。那之后,她說話就小心多了。她意識到有些事她已經習以為常,可別人沒準理解不了。勞埃德看問題的方式有點另類;他天生就是那樣。她在醫院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就是那樣。護士長屬于做事古板生硬的那類人,他管她叫“催命鬼太太”,而從不稱呼她的真名“茨威格太太”。他說得語速極快,讓人幾乎聽不出來。他認為她厚此薄彼,而他不在受寵之列。如今在冰激凌廠里也有個家伙被他盯上了,他管那叫“攪屎棍路易”。那人的真名多麗不得而知。但這件事至少說明,惹他煩的不僅是女人。


多麗敢肯定這些人沒有勞埃德想得那么差勁,但和他頂嘴沒用。是男人就愛搞笑,或許同樣,是男人就得有死對頭。有時候,勞埃德確實愛拿他的死對頭搞笑,也時不時調侃自己。多麗只要不自己先多嘴,跟著笑笑也不會招來訓斥。


她不希望他用那種方式對待瑪吉。有時候她覺著苗頭有點不對。他要是禁止她搭瑪吉的車去學校和購物,就太不方便了。更可怕的是由此引起的尷尬。她將不得不編造愚蠢的借口來解釋。但瑪吉一準猜得出來,至少她能一眼識破多麗在撒謊,可能會以為多麗處境十分糟糕,盡管實際情況沒那么糟。瑪吉看問題,自有她一針見血的一套,誰都別想糊弄她。然后,多麗覺得自己很無聊,憑什么在乎瑪吉怎么想。瑪吉是個外人,甚至連個知心姐妹都算不上。重要的是勞埃德和多麗兩人,還有他們的家。這話是勞埃德說的,他說得對。他們之間的紐帶扯不斷,這一點旁人理解不了,也不關旁人的事。只要多麗忠于這個家庭,就萬事大吉。情形慢慢變得糟糕起來。勞埃德雖然沒有明言禁止她們交往,卻對瑪吉越來越看不順眼。他振振有詞地把瑪吉。小孩的過敏癥和哮喘病都歸咎于瑪吉。他說,十有八九是當媽的過錯。那些當媽的,上了太多學,對孩子管得太寬。這種事在醫院里他見得多了。“有些病生下就有的,你不能事事都說成是當媽的錯。”多麗隨口的一句話惹了大禍。


“是嘛?我怎么說不得?”


“我不是說你。我不是說你說不得。我是說,他們難道不能生下來就――”


“你從什么時候成醫學專家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敢。你狗屁不是。”


后來就越來越糟。他想知道她和瑪吉兩人都說些什么。


“我也說不清。真沒什么。”


“鬼才信。兩個娘們湊在一輛車里,沒說什么。我可頭次聽說。她就巴不得把我們拆散。”


“誰?你說瑪吉?”


“對她這種娘們,我太知道了。”


“哪種娘們?”


“就她那種。”


“別傻了。”


“小心你的嘴。敢說我傻。”


“她干嘛要拆散我們?”


“我怎么知道?她就巴不得。你等著瞧。她早晚要哄得你跑到她那兒訴苦,說我是個混蛋。”


他果真言中。至少在勞埃德看來,不如此才怪呢。有天晚上大約10點,多麗真就坐在瑪吉的廚房里,一邊擤鼻涕一邊抹眼淚,旁邊放著一杯花草茶。她敲門的時候,聽到瑪吉的丈夫說:“見鬼,誰這么晚?”――她是隔著門縫聽到的。他不認得多麗。她連忙道歉:“真對不起,這么晚來打攪——”,而他眉毛挑著,嘴唇抿著,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瑪吉走了過來。


多麗從她和勞埃德住的那條碎石小路拐上高速公路,一路摸黑走到瑪吉家。一聽到有車過來,她就躲到溝里,為此耽擱了不少時間。有車經過,她便瞟上一眼,生怕勞埃德跟來。她不想被他發現,還沒到時候,她要嚇一嚇他,直到他回心轉意。以前,她干過這事,又哭又嚎,甚至把頭往地板上撞,嘴里翻來覆去地念叨:“不是真的,沒這回事,沒這回事。”經這么一嚇,勞埃德果真回心轉意。最后他會軟下來,會說:“好了,好了。我信你。親愛的,別哭了。為孩子們想想。我信你,真的。別鬧了。”


今天晚上,她剛想故伎重演,卻念頭一轉,狠心改變了主意。她穿上外套沖出門,聽到他在后面喊:“別來這套。你等著瞧!”


瑪吉的丈夫一臉不高興地自己先去睡了,多麗在邊上不住嘴地道歉:“對不起,真對不起,半夜三更闖進來。”


“得了,沒事。”瑪吉安慰她,口氣卻有點生硬。“你想來杯紅酒嗎?”


“我不喝酒。”


“那就別現在開始喝了。來杯茶吧,很能幫人放松。山莓甘菊茶。又是為了孩子?”


“不是。”


瑪吉接過她的外套,又遞給給她一卷手紙,讓她擦干鼻涕眼淚。“先別忙著告訴我。你先冷靜一下。”


多麗平靜些了,卻也不打算把事情和盤托出,她不想讓瑪吉知道她本人和這事大有干系。她更不想對瑪吉解釋勞埃德的所作所為。雖然兩人的關系讓她疲憊不堪,他畢竟還是這世上她最親的親人,而且,她有種預感,假如她膽敢把他的臭事說與別人,假如她膽敢公然背叛他,她就完了。她告訴瑪吉,又和勞埃德為過去一點破事吵起來,她煩透了,就想跑出來躲個清靜。她會沒事的,他們會沒事的,她讓瑪吉放心。


“每對夫婦都有這時候,”瑪吉說。


電話響了,瑪吉接了起來。


“在。她沒事。就是需要冷靜一下。好。好的,我明天一早送她回家。不麻煩。晚安。”


“是他,你都聽到了。”她說。


“電話里他啥樣?沒事吧?”


瑪吉笑起來。“他沒事啥樣,我哪兒知道。聽上去沒喝醉。”


“他平常也不喝酒。我們家里連咖啡都沒有。”


“想來片面包嗎?”第二天一早,瑪吉開車送她回家。瑪吉的丈夫還沒出門去上班,就留在家里看孩子。瑪吉著急往回趕,于是一邊在院子里將車調了個頭,一邊說,“再見。有事給我打電話。”


早春的清晨氣溫很低,地上還鋪著一層積雪。勞埃德坐在臺階上,身上連件夾克都沒穿。


“早上好,”他問候多麗,嗓門很響,禮貌中帶著挖苦。她回問了一句,假裝沒聽出他口氣不對。


他一動不動,攔住她上樓的路。


“你不能上去,”他說。


她不想吵架。


“我說請行嗎?請讓我上去。”


他看看她,卻沒答話。他抿嘴笑了笑。


“勞埃德,求你了?”她說道。


“你最好別上去。”


“勞埃德,我什么都沒跟她說。我不該出走,對不起。我就是需要透口氣。”


“最好別上去。”


“你怎么了?孩子們呢?”


他搖搖頭,如果她說了不著他愛聽的話,比如“放屁”這類不雅的粗口,他就會這樣。


“勞埃德,孩子們呢?”


他稍稍挪了挪,讓她過去。


迪米特里還在嬰兒床里,身子側向一邊。芭芭拉•安躺在床邊的地板上,她自己下的床還是被拖了出來,不得而知。薩沙倒在廚房門口——他曾試圖逃跑。他是唯一有傷的,在喉嚨上。其他兩個孩子是用枕頭解決的。


“我昨晚打電話那會兒,”勞埃德說,“那會兒,事都干完了。”


“你自作自受。”他說。


依鑒定結果,他屬于精神失常,應免于刑事責任。他是犯罪型精神失常――須遞交安全機構進行看管。多麗沖出房門,跌跌撞撞地繞著院子轉圈,雙臂交叉緊護在胸前,仿佛人被撕開了兩半,箍住肚子可以不讓自己散架。瑪吉翻回來的時候看到了這幅場景。上路后,她有種不祥的預感,就把車掉了個頭。第一眼看見多麗,她以為多麗挨了丈夫的窩心拳或被踢了肚子。多麗的厲聲尖叫令她毛骨悚然。而此時勞埃德還坐在臺階上,一聲不吭,他彬彬有禮地為瑪吉讓出路來。瑪吉進屋,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她報了警。有段時間,多麗見什么都往嘴里塞,泥塊、草,后來,連床單、毛巾、自己的衣服都不放過,仿佛這些東西堵在那兒,就能抑制住涌上來的哀號,就能按下腦子里浮現的畫面。醫院定時給她打上一針,令她安靜,效果明顯。實際上,她變得非常安靜,盡管她的癥狀不屬于強直性昏厥。醫生說,她的情緒已經穩定。出院以后,社會工作者將她帶到這個新地方,交由桑茲太太接管。桑茲太太給她安排了住處,找了工作,并約定每周和她懇談一次。瑪吉想來看望,但多麗最怕見的就是她。桑茲太太告訴多麗,這是正常反應,以免勾起往事。她安慰多麗說,瑪吉會理解的。桑茲太太讓多麗自己拿主意,決定是否繼續探望勞埃德。


“你知道,我不會替你做主。你見了他,心里感覺怎么樣?好還是不好?”


“我說不清。”


多麗自己也解釋不清,她見的不象是他,簡直是幽靈。他面無血色,身上松松跨跨地套著灰不溜湫的衣服,走路悄無聲響,腳上或許是雙拖鞋。感覺上他的頭發掉了些。以前他可是一頭金黃的濃密卷發。過去的他,肩膀寬厚、鎖骨深陷,她喜歡依偎在他懷里。可一切好象都已不在。他后來對警察說:“我這么做,是免得他們難過。”報紙把他的話登了出來。難過什么?


“假如他們知道媽媽丟下他們離家出走,肯定會難過。”他說。


這句話刻進了多麗的腦子里。她決定探望他,或許就是要還事情以本來面目。讓他了解那晚發生的事,并承認他錯怪了她。


“是你叫我不許頂嘴,要不就滾出去。我就出去了。”


“我只是到瑪吉那兒呆了一個晚上。我根本就想回來的。我沒打算丟下誰不管。”


事情的起因她記得一清二楚。她買的通心粉罐子上有個小坑,商家為此做了降價處理,她對自己出手迅速很是得意,以為自己干得漂亮。可當他開始追問她為什么買有瑕疵的食品時,她卻只字未提這事。她隱約覺得,最好假裝沒看見。任誰都看得見,他說。我們可能全都中毒。你想什么呢?還是你本來就想毒死我們?你打算拿孩子們試驗,還是拿我開刀?


她讓他別說瘋話。


他回道,瘋的不是他。除了瘋女人,天底下誰會給家人買毒藥?


孩子們躲在一進門那個房間的門口看著他們。那是她最后一次見到活著的孩子們。


她就是想讓他明白,到底誰是瘋子?


當她意識到自己腦子里的想法時,本該馬上下車。她甚至可以象另外那幾個婦女一樣,在大門那兒下車,然后沿著馬路往上走。她可以走到街對面去等返程車。或許有人這么干過。本來打算探望但又改了主意。可能一直都有人這么干。她沒有打退堂鼓。見到他陌生而頹廢的樣子,或許對她更好。他那副模樣,讓人沒法再責怪他。他已經走了人一樣,就像夢里的人。她常常做夢。有一次,她夢見自己看到孩子們躺在地上后跑出屋子,勞埃德突然開懷大笑,象從前那樣,然后她又聽見薩沙在她背后笑。半天她才回過神來,原來他們合起來跟她開了個玩笑。這感覺真美妙。


  “你上次問我,見到他心里什么感覺。你是這么問我來著?”


  “是啊,”桑茲太太答道。


  “我當時一下子說不清,得想想。”


  “我知道。”


  “我想過了,這件事讓我心里不好過。所以再沒去。”


  桑茲太太的態度不好捉摸,但她頻頻點頭,似乎表示她感到滿意,或贊成多麗這么做。所以當多麗決定再去探視的時候,她覺得還是不向桑茲太太提及此事為妙。不論發生什么事,她都該匯報。雖然一向來也沒多少事可說,但也不能一聲不吭就走。所以她給桑茲太太打電話取消了約會。她說自己要去度個假。夏天就要來了,這時候去度假稀松平常。她說和一個朋友一起去。


  “上個星期你穿的不是這件外套。”


  “不是上個星期。”


  “不是?”


  “三個星期前了。天已經熱起來了。這件外套薄點,其實也用不著了。根本用不著穿外套了。”


  他問她路上好不好走,從米爾德梅過來坐些什么車。


  她告訴他已經不住那兒了,又把現在住的地方、路上要換的三趟車一一說給他聽。


  “一路真夠你折騰的。你喜歡住在一個大地方嗎?”


  “上班容易點。”


  “你上班了?”


  上次她就告訴過他住哪、倒幾趟車、在哪兒上班。


  “我在一個汽車旅館里打掃房間,我告訴過你。”她說道。


  “對,對。我忘了。你想過回去上學嗎?夜校什么的?”


她告訴他,確實想過,但就是想想,沒認真找過學校。她說,現在的活還行。然后,他們停下來,好像往下不知該說什么了。


他嘆了口氣,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已經不習慣跟人聊天了。”


“那你一般都干點什么?”


“我讀了不少書。算是反省吧。自我反省。”


“哦。”


“謝謝你來看我。對我是莫大的心理安慰。但你別把它當成負担。我是說,你想來再來。別勉強。如果有別的事,或者不太想來——我是想說,你能來,即便就一次,對我都是獎賞。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答說明白,她覺著自己明白。


他說不想干擾她的生活。


“沒有,”她答道。


“你是不是想說什么?我覺著你另有話說。”


實際上,她差點說,她哪來的生活?


沒有,她答,也沒什么,沒什么別的。


“那好吧。”三個星期后,她收到一個電話。是桑茲太太親自打來的,而不是她辦公室的某個工作人員。


“多麗,我以為你休假還沒回來呢,這么快就回來啦?”


“嗯,”多麗一邊說,一邊心里盤算該說去了哪里。


“那你怎么沒來電話約下次見面的時間呢?”


“哦,還沒呢。”


“沒關系,我只是想看看你回來了沒有。都好吧?”


“都好。”


“那好,那好。要是需要我,需要聊聊的話,你知道怎么找我。”


“嗯。”


“那好,保重。”


她沒提勞埃德的事,也沒問多麗是不是又去探望他了。當然,多麗確曾說過,他們不打算再見了。但桑茲太太的第六感一般很準,對發生的事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但她也懂得什么時候該隱忍不發,她知道有時候一味地追問,不會得到結果。如果她當真問起來,多麗也不知自己會如何作答:是撒個謊,還是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原委。事實上,下一個周日,就是他坑坑吃吃告訴她來不來都沒關系之后,她又去了。他感冒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得了感冒。他說,也許上次和她見面的時候就染上了,所以有點悶悶不樂。悶悶不樂。這些日子,她與會說這種詞的人少有瓜葛,它聽起來那么陌生。但他過去張口閉口就是這類詞。當然,那時她從沒覺著有什么不對勁,象今天這樣。


“我是不是看上去變了個人?”他問。


“你看起來是不一樣了,”她小心地回答。“我呢?”


“你看上去很漂亮。”他黯然答道。


她心里有東西在融化,但極力抗拒那種感覺。


“你自己覺得不一樣了嗎?”他問。“像換了個人?”


她說不知道。“你有這感覺?”


他說道,“從頭到腳。”


那個星期快結束的時候,她在班上收到一個大信封。信是通過旅館轉寄給她的。信封里裝著厚厚幾頁信紙,正反兩面都寫著字。她開始沒想到信是他寫的,她不知從哪兒得到的印象,看守所不允許在押犯寫信。當然,他不是一個普通在押犯。他不是一個罪犯。他只是犯罪型精神失常的病人。信上既無日期,也無“親愛的多麗”式的開頭,而是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多麗想當然地認為這是一封宗教傳單。


人們為求解脫而四處尋覓。搞得頭暈腦脹(臉上掛相)。生活亂如麻,人人痛苦不堪。他們的傷痛都刻在臉上。他們困惑迷茫,行色匆匆。他們忙著購物、洗衣、美發,還得賺錢,得按時領取福利補貼。這是窮人的忙,富人也忙,忙著想法花錢。那也不容易。他們得建最好的房子,冷熱水得用金制水龍頭。他們得開奧迪,得用神效牙刷,得裝各種神奇玩意,然后得裝防盜器,得防著謀殺。不論窮人富人,靈魂都不得安寧。我差點把“neither”(不論)寫成“neighbor”(鄰居),我這是怎么了?我這兒哪兒來的鄰居。這兒的人至少免去了好多困惑。他們知道自己有多少家當,這點家當永遠不會變,吃飯用不著自己采買、自己下廚,吃什么也用不著自己操心。在這兒,選擇被剝奪了。在這兒,我們的思想所得就是我們的全部所得。


剛開始的時候,我陷于迷亂癲狂之中。滿腦子狂風暴雨,一刻不停,我把頭往水泥墻上撞,指望獲得解脫,結束我的痛苦和生命。他們因此而懲罚我,用水澆,用繩子捆,然后把麻醉劑打進我的血管。我不是抱怨,因為我必須認識到,那樣做一無是處,和人們在所謂的現實世界里酗酒、胡鬧、犯罪沒什么兩樣,都為了把痛苦的念頭趕走。那些人犯了事被抓起來關上幾天,但關得不夠長,他們還來不及從另一頭走出來。另一頭是什么?不是徹底的瘋狂,就是絕對的安寧。安寧。我尋到了安寧,神志還算正常。我猜,你一邊讀一邊想,接下去我就該談到上帝、耶穌,再不然會提到佛,你以為是宗教令我洗心革面。不是。不是“閉上眼,在某種至尊力量的引領下心靈升華”那回事。那些力量我不太懂。我所做的是認識自我。認識自我該是條戒律吧,在哪兒出現過,可能是圣經。從這點看,我大概算得皈依基督教了吧。我也嘗試正視自我”這句話好象也出自圣經,所以我試了。它沒有解釋要正視哪個自我,是善的自我還是惡的自我,所以不能作為道德勸誡的指南。而且,認識自我也和我們所知的約束行為的道德不搭界。但行為不是眼下我所關心的問題,他們已對我做出了正確審判,我是一個不能約束自己行為的人,所以他們把我關在這里。回到認識自我。所謂認識,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說,我認識了自我,我認識了窮兇極惡的自我,我認識到我作惡多端。世界當我是一個惡魔,我不想爭辯,盡管我完全可以順便提一句,有些人對城市狂轟濫炸,殺人如麻,卻不會被大眾當作惡魔,獎章、榮譽倒是雪片似地飛來,只有針對少數人的行為才駭人聽聞、窮兇極惡。我不是找借口,這些不過是我觀察到的現象。我在自我中認識到了自己的惡。這是我獲得安慰的秘密。我是說,我認識到了自己極致的惡。它或許比別人的極惡更加歹毒,但實際上,我不該考慮這個問題,或對它耿耿于懷。沒有借口。我得到了安寧。我真是一個惡魔?世界是這樣說的,如果都這么說,那我就是吧。但是我要說,所謂世界,對我來說,沒什么真實意義。我就是我這個自我,不可能成為別的自我。我可以狡辯說,我當時處于瘋狂狀態,但那有什么意思呢?瘋狂。理智。我就是我。我當時不可能是另一個我,現在也不可能變成另一個我。多麗,如果你已耐心讀到這里,有件特別的事我想告訴你,但我不想寫下來。如果有天你會再來這,我也許會當面告訴你。別以為我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如果時光可以倒轉,我愿改變一切,可是我什么都改不了。我把這封信寄到你上班的地方,我記著呢,還有你住的小鎮的名字。你看,我的腦子在某些方面還轉得很靈呢。她以為下次見面他們一定會談及這封信,于是她反復讀了好多遍,卻想不出該做什么感言。其實,她真想說的是,他心中想的不可能在紙上寫明白。可再見面的時候,他好象從來沒寫過那封信。她搜腸刮肚地找話說,最后告訴他一個過了氣的民歌手那個星期住過旅館。他對歌手生平比她還了解,讓她有點意外。原來,他有臺電視,或者說可以隨時看電視,他看了一些節目,當然,新聞每日必看。這下,他們可談的東西多了些。最后,她還是忍不住問他。


“你說有件事只能當面說,是什么事?”


他回答說,她不該提這事。他拿不準現在是不是說這事的時候。


她的心不免提了起來,有些事她還不能面對,如果他說還愛她,她當真應付不來。她現在還聽不得“愛”這個字。


“好的,”她說。“也許是不是時候。”


然后她說,“可你還是告訴我吧。如果我出去后就被車撞了,那我永遠都不會知道了,你也再沒機會告訴我了。”


“是這樣,”他答道。


“那,到底是什么?”


“下次吧,下次。有時候我就是說不下去。不是不想說,就是卡住了,干了。”


多麗,自你走了之后,我的腦子里總是你的影子,我不該讓你失望。當你坐在我對面的時候,我的情緒會有些激動,但面上可能看不出來。在你面前,我無權表白,我們兩人中顯然你更有權表白自己的感受,而你一向自制力很強。所以,我收回以前說過的話,因為我前思后想,還是覺得寫出來比說更容易一些。


從哪兒說起呢?


天堂是有的。


天堂是一種說法,并不準確,因為我從不相信天堂和地獄之類的說法。要在以前,我會當那是胡說八道。但現在我卻提起這個話題,你聽了一定奇怪。那我就干脆說:我看見孩子們了。我看見他們了,還和他們說了話。好吧。你這一刻腦子里在想什么?你在想,哎,這個人果真瘋了。或者,那是個夢,他連做夢都分不清,他混淆了夢境和現實。可我想告訴你,我沒糊涂,我知道,他們還在。不是說他們還活著,因為活著意味著他們還在我們這個空間里。我不是這意思。事實上,我相信他們已經不在這個空間里了。但他們確實還在,肯定有一個異度空間,也許那樣的異度空間數不勝數,但我敢肯定的是,我可以進入到他們在的那個空間。大概這段時間都是我一個人過,所能做的就是想事,想來想去,能想的就是這些事。所以,在我經歷了這些痛苦和孤獨之后,某個神明把這種能力賜給了我。依照這個世界的邏輯,我最不配。


如果你一直讀到這里還沒把信撕碎的話,你一定想知道,孩子們怎么樣。他們很好。很快樂,也很乖巧。他們 好象不記得發生過什么不好的事情。他們好象比原來長大了一點,但很難說。他們好象比以前懂事了。就是這樣。迪米特里學會說話了,以前可不行。他們呆的房間有幾分眼熟。象我們的房子,但大得多、好得多。我問他們,誰在照顧他們,他們就笑我,嘰嘰喳喳說了些什么,好象是說他們自己能照顧自己。我覺得這話是薩沙說的。有時候他們說話不是一個人在說,至少我分不清,但他們的身份都很分明,絕不會混,而且,個個興高采烈。千萬別以為我瘋了。我不敢告訴你,就是担心你有這個想法。我曾經是個瘋子,但相信我,我已經擺脫了自己過去的瘋狂,就像狗熊脫毛,或者,我該說像蛇蛻皮。我知道,如果我沒有完成我的蛻變,我不可能獲得這個能力,


重新見到薩沙、芭芭拉•安和迪米特里。現在,我真希望你也能見到他們,如果說配不配的話,你比我配上100倍。你活在這個世界里,比我陷得深得多,見到孩子們可能不太容易,但至少我可以把那里的情況——真相——傳遞給你。你知道我見到他們了,希望能讓你心里好過一點。


多麗想,如果桑茲太太讀了這封信,不定她會怎么說怎么想。桑茲太太當然會小心從事。她不會直截了當端出她的判斷:他瘋了。但她會謹慎地充滿善意地引導多麗得出這樣的結論。也可以說,她不是引導多麗,而是撥開多麗心頭的迷霧,讓多麗自己得出結論,好象多麗壓根就是這么想的。她會拔除多麗腦子里那些危險的邪念——這話會是桑茲太太嘴里說出來的。


就為這,多麗不打算向她透露半點。


多麗確實覺得他瘋了。他喜歡夸夸其談,這老毛病在字里行間中多少有所流露。她沒有回信。很多天過去了。


又過去了很多星期。她還是那個想法,但那封信卻揮之不去,就像她心里藏著的一個秘密。偶而,當她往浴室鏡子上噴清潔劑或整理床單的時候,心里會涌起一股暖意。陽光明媚,鮮花盛開,烤面包香氣撲鼻,一般都會令人身心愉悅。而近兩年來,多麗對這些從未留過心。準確地說,那種自發的感受幸福的能力還沒有在她身上蘇醒,但那種 感覺已依稀歸來了。它和天氣、和鮮花無關。勞埃德說,孩子們生活在他們的異度空間里,這念頭帶來一股暖意,涌遍她的全身。想到孩子們,好久以來第一次沒有讓她感到痛苦。 自那件事之后,只要念頭一轉到孩子們的身上,她就得立即把它連根拔掉,如同拔除扎在喉嚨上的刺。他們的名字她避之唯恐不及,旁的孩子若湊巧和其中一個名字有點象,她都受不了。就連小孩子說笑、尖叫、在旅館游泳池邊跑來跑去,她都得立即關上耳朵,如同關上一道門,把那些聲音擋在外面。現在不同了,她有了一個避難所,只要一發現苗頭不對,她就躲到里邊去。誰給了她這個避難所?不是桑茲太太,這點顯而易見。也不是在紙巾伸手可及的辦公桌邊度過的時光。


這個避難所是勞埃德給她的。對,就是那個罪大惡極的人,那個與世隔絕的瘋子。


你可以叫他瘋子,可他說的就沒一點道理?他要真是從另一頭走出來了呢?有誰敢說,一個人在做了這樣一件事、走過這樣一段路之后,他的幻覺不會另有深意?


這個念頭悄然進入她的大腦,縈繞不去。


與此同時,她的心里升起另一個念頭:在這個世界上,或許此時此刻她該與之相守的正是勞埃德。如果連聽他訴說都做不到,她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用,她還來這世上干嗎?這話她好象對什么人說過,也許是桑茲太太。


我說不出“原諒”兩個字,她在腦子里對桑茲太太說道。我永遠說不出口,永遠不會原諒。但是,等等。發生了那件事之后,我不是一樣被拋棄了嗎?知情人都躲著我。我的出現總是引起尷尬。想改頭換面,哪兒那么容易。留個雞冠似的發型,這想法太蠢了。于是,她又坐上了通往看守所的汽車。她想起母親剛剛去世的那些日子,她住在母親的朋友家,到了晚上她編個謊話,偷偷跑出去和勞埃德約會。她還記得那朋友的名字——勞麗,她母親的朋友。除了勞埃德,現在還有誰記得孩子們的名字,他們眼睛的顏色?桑茲太太不得不提到他們的時候,幾乎從未稱他們為孩子們,而是“你的家人”,所有人被打包成了一體。


那些日子里,與勞埃德約會,向勞麗撒謊,一點兒沒有令多麗感到內疚,冥冥中仿佛是命運的安排、召喚。她感到,自己來到這世上,就是為了和他在一起,聆聽他的心聲。


現在的情形和那時不同,不一樣了。


她坐在司機旁的前排座位上。從擋風玻璃望出去,視野開闊。因而車上除了司機,只有她一個人,唯一的一名乘客,目睹了那一幕。星期日清晨,高速公路上空空蕩蕩,一輛小型敞篷卡車突然從小路上沖了出來,速度不減,搖搖晃晃地在他們面前畫了會龍,然后一頭栽進溝里。更怪異的事情接著發生了:卡車司機騰空飛起,即如一道閃電轉瞬即逝,又似一抹云彩慢慢飄過,姿態即笨拙又飄逸。他的身體飛過高速公路,摔在人行橫道邊的碎石路肩上。司機一腳急剎車,乘客們往前趔趄了一下,茫然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那一刻,多麗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他怎么會飛起來?那小伙子,沒準還是個孩子,一定是伏在方向盤上打起了瞌睡。他怎么會飛出卡車,那么優雅地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


“車前面躺著個人,”司機向乘客們解釋。他試圖把話說得響亮而平靜,但他的聲音因受了驚嚇而帶著顫音。


“飛過公路,掉溝里了。我們會盡快上路。現在請大家呆在車上別動。”


多麗跟著司機下了車,仿佛沒聽見他說的話,或享有某種特權。他沒有責怪她。


“活見鬼,”他一邊穿過公路一邊說,聲音又氣又惱。


“活見鬼,這王八孩子,瞧他干的好事?”


小伙子背部著地,四肢展開,就像有人在雪地上壓出天使的形狀。他的身體四周卻是碎石,不是白雪。他的眼 睛半閉著。他是那么年輕,個子竄得挺高,可連胡子還沒長出來。他可能還沒拿到駕照。司機在打電話。“貝菲爾德南大約一英里,21號公路上,馬路東側。”


從男孩的頭顱下面、耳朵旁邊滲出粉紅色泡沫。根本不像鮮血,更像是做草莓醬時撇出來的沫子。多麗俯下身子蜷在他的身旁,將手輕放在他的胸口上。沒有起伏。她又將耳朵湊上去。他的襯衫是新熨的,還帶著那股味道。


沒有呼吸。


但她的手指拂過他細嫩的脖頸時感到了脈搏的跳動。


她想起了以前學到的方法。是勞埃德教她的方法,以防備哪個孩子在他不在的時候出事。舌頭。如果舌頭頂在喉嚨上,可能哽住呼吸。她一只手按住男孩的前額,另一只手的兩個手指抵住下顎。前額向下,下顎向上,略微仰起他的頭,使空氣流通。如果他還不能呼吸,她就得給他做人工呼吸。她捏住鼻孔,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雙唇緊貼在他的嘴上,呼氣。兩個深呼吸,檢查一下。兩個深呼吸,再檢查。說話的是另外一個男人,不是司機。一個騎摩托車的人看見出事就停了下來。“要不要把毯子墊在他的頭下面?”她堅決地搖了搖頭。她記得不能搬動傷者,以免傷到他的脊髓。她對準他的嘴,按壓他還帶著熱氣的有彈性的胸部,呼氣、停下來,再呼氣再停下來。她的臉頰感覺到一絲熱氣。司機說了句什么,但她顧不上抬頭。有熱氣,肯定沒錯。從男孩嘴里呼出了一口氣。她張開手掌放在他的胸口上,由于自己的顫抖,她一開始根本辨不清他的胸口是否在起伏。


是,是。


他確實是在呼吸。空氣通道被打開了。他在自己呼吸。他在呼吸。


“就蓋在他身上吧,”她沖那個拿著毯子的人說。“別讓他凍著。”


“他還活著?”司機俯下身子,問道。


她點了點頭。她的指尖又觸到了他的脈搏。粉紅色的嚇人泡沫已經不再往出涌。或許那不是什么要緊的物質。不是從腦子里流出來的。


“車不能再等了,”司機說道。“我們已經晚點了。”


摩托車手接口到,“沒事。我在這兒看著。”


安靜,安靜,她想對他們說。在她看來,必須保持肅靜,男孩身體之外的一切都得凝神屏氣,他才能守住自己的呼吸。他的呼吸微弱但執著,胸口溫順地起伏著。堅持,堅持住。


“你聽見了嗎?這人說他可以呆在這,看著他,”司機說。“救護車馬上就到。”


“你們走吧,”多麗答道。“等他們來了,我就搭車到鎮上,晚上再坐你的車回去。”


她頭都沒抬地隨口說道,好象呼吸局促的是她。司機俯下身子才聽清了她說的話。


“你肯定?”他問。


肯定。


“你不去倫敦了?”


不去。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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