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的癖性 周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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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情趣,也是個大家喜歡的話題。其所以如此,或緣好奇探“秘”,或欲“求其友聲”,也種種不一。這方面我倒不是不想談一談,但總嘀咕——先得夠個文人,才有資格談自己的情趣,而文人者,并非與一般知識分子乃至作家之群是同義詞的,自己原不夠個文人,又何必妄談情趣?因此久未落筆。


友人有善詼諧者,向我說道,你就作為一名“準文人”、“候補文人”甚至“冒牌文人”也好,何必認真“鑒定”?就來談談嘛。經他一鼓舞,我的勇氣果然“大幅度增升”了。


我這人興趣廣,嗜好雜,條理亂,不談時倒不以為意,一談時方知大不簡單。雖不比“一部二十四史”,卻也不知從何說起才是。


古文人似乎離不開琴棋書畫,被人視為雅事,但雅過了分兒,已變為“俗套”了,一提起真覺太“酸”。我看還不如書劍二事,就無那段俗氣味兒。老杜的名句“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真寫得好!又古時書生,常說是“書劍飄零”——就是飄零也顯得那么風流瀟灑,定非俗物。


因此,竊慕于劍。我買了三把,一是龍泉的,木鞘,黃銅鑿花護飾,鋼與木皆本色,不電鍍,不抹漆,不賊光刺目,我心甚喜。掛在墻上,大紅絲穗子,那斜懸的劍姿,啟人美感。有時抽出劍來舞上幾下——“自造”的“劍法”,取其“意思到了”。比如陶元亮的琴,不張弦,不也是“意思到了”?又何必學會一套“青萍劍”呢?


提起琴,我與古琴、瑟、箏等無緣,交游名家室中常見,但未觸過一下。而凡是“今”世(指我少年時)的“俗樂”,不拘彈拉吹敲,幾乎所有民族樂器都弄過,絲竹二大類,只管子不能,因無那一段充沛驚人的氣力。京劇的文場武場也都亂來不懼。還有津門特有的法鼓——大鼓、鐃、鈸、鐺、為“五音”,都很“拿手”。我酷愛京、昆劇及大鼓曲藝,京劇還粉墨登場過,演《春秋配》、《玉堂春》、《虹霓關》的小生。


耳朵一壞,這一切都絕了緣。似乎老天不愿我那么胡鬧,將我“改造”成一個“內向”“面壁”的書呆子。


我從未落一個笨的稱號,平生在學總是“名列前茅”、“鰲頭獨占”的,小時穎慧,“過目不忘”是絲毫不摻假的——可就有一樣極拙極笨:不會下棋。走象棋,“馬日相田”是懂的,但總難制敵取勝。不知為何,對這樣去“鉤心斗角”的耗費神思,覺得了無意味,只得敬而遠之。


書畫自幼皆喜涉筆,但不成“氣候”,也都荒廢放棄了。


——那剩下的還有什么嗎?


答曰:有,不但有,還是不少。我酷愛民間工藝,過年過節的,孩童得以為寶的,我也喜而寶之。我這人有點兒怪,不喜歡“高檔”“精品”,職業工廠“生產”的那種“宮廷擺設”,有錢也不想買,莫說無錢了。那種東西工雖精細,可是越細味道越薄,全無魅力引動我。而民間的手工藝,泥垛的,紙糊的,其味無窮,可愛之至。舊時的年節廟會,棚攤路擺,人人買得起。可惜,這種寶物已很難見到了,每逢節日,總想尋個賞心悅意的小玩意兒——總是失望而歸。心中有一段難言的惆悵之感。


我特別喜愛紅燭、紙燈這種“過年”的東西。不用往遠說,五六十年代北京街頭,臘月底就有挑担子賣紅燈的,秫秸細篾片圈成的八棱燈骨架,油得半透明的大紅紙糊得挺挺的,在陽光下發出喜慶的光彩。白日買一個提著回家,路上引得小孩童張大了眼,投以驚羨的目光。夜里點上,那微微晃動的內蘊而外溢的紅光,真是一種人創的仙境。小孩們若打著紅燈在院里走,遠遠地看去,美極了!


它和電燈的光亮、氣氛、境界,是如此地不同。其理何在?愧非科學美學家,不能自問自解。


還有走馬燈,迷人極了。民間巧手,用秫秸棍兒扎成一座樓閣,糊以白紙,中燃紅蠟,火氣上沖紙輪就能旋轉起來——周圍系著紙剪的“皮影”人子,男女文武,影映紙上,宛如相逐而行。小時面對此景,真如人間天上,神往意迷!


但是不知為何,這也再難享受了,好像絕了跡。有一年鼓樓舉辦燈會,過元宵節,報上宣傳,我特意趕去——一見之下,原來盡是些小電燈泡的玩藝,用返光刺目的人造綢絹之類制的,一個轉盤,坐立幾個絹人子,單擺浮擱,了無意蘊,但見電流通時,盤子轉動,幾個呆板的絹人就那么毫無意味地兜起圈子。我感到索然興盡,后悔為這個擠車奔波一大陣子。以后也再沒有看過。


在海外逛商店時,看見那琳瑯滿目的形形色色的蠟燭。他們吃晚飯,故意去電燈而點彩燭。圣誕節的燭光炫影,更不可或少。這不禁又使我十分困惑:西方是電的世界,可是蠟燭仍然魅力未減。在北京,我想買支紅燭點點,領略一絲詩詞中引人入畫的“絳蠟”、“蘭膏”、“蜜炬”的意味,卻無覓處。


此僅一例,已寫了這么長,看來談情趣也很麻煩,何況再論文人乎?


摘自《紅樓柳影》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4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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