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參加了一些社會學研究,因此接觸了一些“弱勢群體”,其中最特別的就是同性戀者。做過了這些研究之后,我忽然猛省到:所謂弱勢群體,就是有些話沒有說出來的人。就是因為這些話沒有說出來,所以很多人以為他們不存在或者很遙遠。
在中國,人們以為同性戀者不存在。在外國,人們知道同性戀者存在,但不知他們是誰。有兩位人類學家給同性戀者寫了一本書,題目就叫做《Wordisout》。然后我又猛省到自己也屬于古往今來最大的一個弱勢群體,就是沉默的大多數。這些人保持沉默的原因多種多樣,有些人沒能力、或者沒有機會說話;還有人有些隱情不便說話;還有一些人,因為種種原因,對于話語的世界有某種厭惡之情。我就屬于這最后一種。
對我來說,這是青少年時代養成的習慣,是一種難改的積習。小時候我貧嘴聊舌,到了一定的歲數之后就開始沉默寡言。當然,這不意味著我不會說話──在私下里我說的話比任何人都不少──這只意味著我放棄了權力。不說話的人不僅沒有權力,而且會被人看做不存在,因為人們不會知道你。
我曾經是個沉默的人,這就是說,我不喜歡在各種會議上發言,也不喜歡寫稿子。這一點最近已經發生了改變,參加會議時也會發言,有時也寫點稿。對這種改變我有種強烈的感受,有如喪失了童貞。這就意味著我違背了多年以來的積習,不再屬于沉默的大多數了。我還不至為此感到痛苦,但也有一點輕微的失落感。
現在我負有雙重任務,要向保持沉默的人說明,現在我為什么要進入話語的圈子;又要向在話語圈子里的人說明,我當初為什么要保持沉默,而且很可能在兩面都不落好。照我看來,頭一個問題比較容易回答。我發現在沉默的人中間,有些話永遠說不出來。照我看,這件事是很不對的。因此我就很想要說些話。
當然,話語的圈子里自然有它的邏輯,和我這種邏輯有些距離。雖然大家心知肚明,但我還要說一句,話語圈子里的人有作家、社會科學工作者,還有些別的人。出于對最后一些人的尊重,就不說他們是誰了──其實他們是這個圈子的主宰。我曾經是個社會科學工作者,那時我想,社會科學的任務之一,就是發掘沉默。就我所知,持我這種立場的人不會有好下場。不過,我還是想做這件事。
第二個問題是:我當初為什么要保持沉默。這個問題難回答,是因為它涉及到一系列復雜的感覺。一個人決定了不說話,他的理由在話語圈子里就是說不清的。但是,我當初面對的話語圈和現在的話語圈已經不是一個了──雖然它們有一脈相承之處。
在今天的話語圈里,也許我能說明當初保持沉默的理由。而在今后的話語圈里,人們又能說明今天保持沉默的理由。沉默的說明總是要滯后于沉默。倘若你問,我是不是依然部份地保持了沉默,就是明知故問──不管怎么說,我還是決定了要說說昨天的事。但是要慢慢地說。
七八年前,我在海外留學,遇上一位老一輩的華人教授。聊天的時候他問:你們把太太叫作“愛人”──那么,把lover叫做什么?我呆了一下說道:叫作“第三者”罷。他朝我哈哈大笑了一陣,使我感覺受到了暗算,很不是滋味。回去狠狠想了一下,想出了一大堆:情人、傍肩兒、拉邊套的、亂搞男女關系的家伙、破鞋或者野漢子,越想越歪。
人家問的是我們所愛的人應該稱作什么,我竟答不上來。倘若說大陸上全體中國人就只愛老婆或老公,別人一概不愛,那又透著虛偽。最后我只能承認:這個稱呼在話語里是沒有的,我們只是心知肚明,除了老婆和老公,我們還愛過別人。
以我自己為例,我老婆還沒有和我結婚時,我就開始愛她。此時她只是我的女朋友。根據話語的邏輯,我該從領到了結婚證那一刻開始愛她,既不能遲,也不能早。不過我很懷疑誰控制自己感情的能力有這么老到。由此可以得到兩個推論:其一,完全按照話語的邏輯來生存,實在是困難得很。其二:創造話語的人是一批假正經。
沿著第一個推理前進,會遇上一堆老話。越是困難,越是要上;存天理滅人欲嘛──那些陳糠爛谷子太多了,不提也罷。讓我們沿著第二條道路前進:“愛人”這個字眼讓我們想到什么?做愛。這是個外來語,從makelove硬譯而來。本土的詞兒最常用有兩個,一個太糙,根本不能寫。另外一個叫作“敦倫”。這個詞兒實在有意思。假如有人說,他總是以敦厚人倫的虔敬心情來干這件事,我倒想要認識他,因為他將是我所認識的最不要臉的假正經。為了捍衛這種神圣性,做愛才被叫作“敦倫”。
現在可以說說我當初保持沉默的原因。時至今日,哪怕你借我個膽子,我也不敢說自己厭惡神圣。我只敢說我厭惡自己說自己神圣,而且這也是實情。
在一個科幻故事里,有個科學家造了一個機器人,各方面都和人一樣,甚至和人一樣的聰明,但還不像人。因為缺少自豪感,或者說是缺少自命不凡的天性。這位科學家就給該機器人裝上了一條男根。我很懷疑科學家的想法是正確的。照我看來,他只消給機器人裝上一個程序,讓他到處去對別人說:我們機器人是世界上最優越的物種,就和人是一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