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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自己(或炸牡蠣的美味吃法)
村上春樹
不時收到青年讀者的來信。許多人真誠地問我:“為什么您能那么清楚、準確地理解我的心思?我們的年齡差距是如此之大,此前的人生體驗肯定也毫無共同之處。”我回答說:“那不是因為我準確理解了你的心思。我不認識你,當然不了解你的所想所思。如果你覺得心事得到了理解,是因為你把我的故事有效攝入了內心世界。”決定假設走向的,是讀者而非作者。所謂故事就是風。當有東西搖曳時,風才為人眼辨認。
“何謂自己”這一追問對于小說家——至少對于我——幾乎不具備意義。因為這對小說家是個不言自明的問題。我們的日常工作就是將“何謂自己”的設問轉換為別種綜合形式(亦即故事的形式)。這工作進行得極其自然極其本能,因此不必刻意思考那設問,就算思考也幾乎不起作用——反而會引來麻煩。如果有作家長期嚴肅思考“何謂自己”的命題,他(她)就不是天生的作家。也許他(她)寫過幾本優秀的小說,卻不是本來意義上的小說家。我是這么看的。
不久前,我收到一位讀者的電子郵件,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準確的原文回憶不出了,現將大致的意思寫下來。
日前參加就職考試,有一道考題是“請在四頁稿紙之內(我記得好像是)對你自己進行描述”。我根本無法用四頁稿紙來描述自己。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做到嘛。假如村上老師您遇到這種考題,您會怎么回答?職業作家連這樣的事也能做到嗎?
對此,我的回答是這樣的。
你好。誠如所言,幾乎不可能用不足四頁稿紙來描述自己。我認為這是毫無意義的提問。但就算無法描述自己,比如說用不足四頁稿紙描述炸牡蠣卻是可能的。那為何不試著描述一番炸牡蠣呢?通過你描述炸牡蠣,你與炸牡蠣的相互關系及距離感會自然得到體現,這追根溯源也等于描述你自己。這就是我所謂的“炸牡蠣理論”。下次再有人叫你描述自己,你就不妨試著描述炸牡蠣看看。當然不必非得炸牡蠣不可。炸肉餅也行,炸蝦丸也可以。豐田卡羅拉汽車也好青山大街也好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也好,都沒關系。我不過是喜歡炸牡蠣,信手拈來做個例子罷了。為你加油。
對啦,所謂小說家,就是指能無比詳盡地描述全世界的炸牡蠣的人。從不去思考“何謂自己”(也無暇思索這類問題),我們不停地撰文描述炸牡蠣炸肉餅炸蝦丸,并將這些事象事物與自己的距離和方向作為數據資料積累起來。請多作觀察,少下結論。這就是我所謂“假設”的大致意義。于是這些假設——不斷堆積的貓咪們——就會產生熱量,這么一來,名叫故事的vehicle(載體)便自動啟程。
“何謂真正的自己”這一追問,由于邏輯的畸變,成為奧姆真理教(或其他極端宗教)吸引眾多青年的因素,這一點也是大庭健先生在本書中屢屢指出的地方。我寫作《在約定的場所》一書時,曾經對幾位奧姆真理教信徒進行過長時間的采訪,得到的印象大體相仿。
他們中有許多人深陷看不見出口的思維的死胡同,追問自己“本來的實體”究竟是什么,于是漸漸失去與現實世界(姑且稱為“現實A”)的實質聯系。人若想將自己相對比,必須闖過幾個有血有肉的假設的關口。就好比莫扎特歌劇《魔笛》中的王子塔米諾和公主帕米娜那樣,經歷過水與火的考驗(或說經歷作為隱喻的死亡),才理解愛情與正義的普遍性,并借此逐步認清自己這一身份。
但實際上,此刻環繞我們的現實充滿太多信息與選項,基本不可能從中恰當挑選并吸納對自己有效的假設。將它們無限制無秩序地攝入體內導致中毒的情形倒屢見不鮮。而且環顧四周,并不見有經驗豐富的年長者在引導他(她)。因為現實的推移過于迅猛,一代代前輩積累的經驗許多情況下不再是有效的范例。
就在這時,一個強有力的局外人悄然現身,將幾種假設制作成淺顯易懂的套餐食譜交到他們手上。其中所有的必需品一應俱全,裝在精美的包裝盒里。此前混亂不堪的“現實A”,如今被剔除種種制約、附加條件和矛盾,變得更單純而“干凈”的“現實B”取代。在那里,選項數量有限,所有問題都預備好了條理清晰的答案。相對性遭受放逐,絕對性取而代之。在這新的現實中,他(她)承担的角色被明確標示出來,該做的事項羅列在詳盡的日程表上。努力固然必不可少,但要達到目標卻用數字測算出來,繪制成圖表。那個“現實B”中的自我,夾在“前自我”和“后自我”之間,所以是擁有正當存在意義與連續性的自我,絕非其他。一目了然。此外我們還能冀盼什么呢?而且為了獲取那新的現實,他(她)必須支付給對方的,無非是舊的現實,以及在其中手忙腳亂地苦苦掙扎、慘不忍睹的自我。
“跳吧!”那個局外人說,“你該做的,只是從舊的大地跳到新的大地上。”
允許我表達見解的話,這種交易倒不見得有多么荒謬。小說家有時也做相同的事。我們通過故事這工具把它講述出來。“跳吧!”我們說。于是把讀者攝入故事這一現實之外的體系,將幻想塞給他們。使他們勃起,使他們畏懼,使他們流淚。將他們驅入新的森林,讓他們穿越堅固的墻壁,讓他們把不自然的事物視為自然,讓他們相信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已然發生。
然而故事一旦結束,假設便基本完成使命。幕布降下,燈光亮起,堆積的貓咪們從酣睡中醒來,伸伸懶腰,停止做夢。讀者只留下部分記憶,回到原先的現實中。與先前相比,也許顏色有時會改變,但存在于彼的仍是原先那個司空見慣的現實。其延續性毫無置疑的余地。換言之,這個故事是開放的。催眠師在時機到來時,會啪地拍一下手,將被催眠者的催眠狀態解除。
然而麻原彰晃其人,以及奧姆真理教組織針對眾多青年的所作所為,完全封閉了他們的故事之環。鎖上厚厚的門,把鑰匙扔到窗外。將“何謂真正的自己”的疑問帶來的封閉性足足放大一圈,置換成更牢固的封閉性。
……
但也有某類東西,是我們有而他們沒有的。雖然不多,卻有一些。那就是前面也曾提及的延續性。我們在一個叫做“文學”的、經歷過長期實證的領域里工作。但從歷史角度去看,文學在許多情況下起不到現實作用。比如說它從來不能以肉眼可見的形態阻止戰爭、屠殺、詐騙與偏見。在這層意義上,也可以說文學是無力的,在歷史上幾乎不具備立竿見影的速效性。但至少文學從來不曾催生戰爭、屠殺、詐騙與偏見,反而始終不厭其煩地孜孜努力,試圖催生與之抗爭的某種東西。當然,其中不無試行錯誤、自相矛盾、內部紛爭、異端與走題。盡管如此,文學總體來說始終在追求人類的尊嚴內核中的事物。在叫作文學的東西里面,有這種(唯獨)在延續性中才能闡述的強有力的特質。我如此認為。
這種強有力,就是巴爾扎克的強勁,是托爾斯泰的恢宏,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刻,是荷馬豐饒的想象,是上田秋成澄澈的美麗。我們所寫的虛構作品——盡管屢屢把荷馬拉出來舉例讓人覺得對不起他——就建立在源自那里并綿延至今的傳統上。我作為一介小說家,在萬籟俱寂的時分,有時會聽見那涓涓細流的聲音。我個人固然微不足道,不必說,于世間幾乎沒有用處。但覺得此時此刻我所做的,就是自古以來綿延不斷的某種至關重要的事情,今后它必定會傳承下去。
所謂故事,就是魔術。借用奇幻小說式的說法,我們小說家將其作為“白魔法”來使用,而一些極端宗教組織則將其當作“黑魔法”來利用。我們在森林深處,不為人知地殊死格斗。簡直就像斯蒂芬·金的少年小說中的一幕場景。然而在某種意義上,那種形象肯定相當接近真實。因為小說家比誰都熟知故事的強大力量及背后的危險性。所謂延續性,也就是道義性。而所謂的道義性,就是精神的公正。
摘自村上春樹《無比蕪雜的心緒》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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