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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法國的捷克小說家米蘭·昆德拉,最近出版了一本小說,題目叫作《慢》("La Lenteur",英文譯作"Slowness",已經失去了法文的韻味)。全書開始就說他和妻子在法國公路開車,有一輛車緊追其后拼命想超車,遂引起了他的一段哲學式的臆想:這個想超車的年輕人早已陷入一種速度的狂熱之中,這種狂熱的感覺幾乎和人的身體無關,而純是科技革命所造成的——一種由“純速度,速本身”而得到的快感。 這種狂喜或快感并非快樂或樂趣,前者的目是速度上的高潮,愈快愈好,而后者卻只能“慢慢”體會,所以昆德拉在書中又引用了一本18世紀的法國小說,敘述的是一個年輕男子如何在戲院邂逅到一個貴族婦人,她請他同車送她回家,由此而展開一段纏綿的偷情故事,這兩個情人調情的節奏是慢的,而且更有情調,先在花園散步,散步到家門口的時又故意回到園外的小亭子中開始做愛,最后才回到她住的古堡的一間密室中繼續做愛。我讀到此處不禁到一部法國電影《情人》("Les Amants",珍摩露主演,路易·馬盧導演),故事幾乎如出轍,節奏和緩,背景音樂用的是勃拉姆斯的弦樂六重奏,當年令我銷魂不已。 這兩部作品提供了一個快樂的秘訣——就是慢。法文中有兩個字,后被羅蘭·巴特引伸為閱讀理論,Plaisir(快樂),一是Juissance(快感或高潮),恰好可作為昆拉德這本小說的佐證。巴特在書本閱讀中得到的快感,可能與閱讀的速度有關,但巴特似乎沒有明言,我想他在巴扎克的小說中找尋敘事密碼的時候,可能讀了又讀,不會匆匆閱畢了事,所以不可能在速度中得到感。其實,他的閱讀的樂趣是慢中細讀而得來的。就像做愛一樣,如果一意求高潮,那就要“盡快排除阻礙以達到狂喜的爆發”,這似乎成了現代人求歡的規則,“性愛的宗教”。(以上見英文版《慢》第3頁) 那還有什么樂趣可言?所以我早想寫一部小說,就叫作《徐娘》,主角是一位半老徐娘,姓徐也性徐,和一位年輕男子做愛的時候,徐緩有致,不料又被昆德拉捷足先登。其實在他之前早有一位18世紀法國作家Vivant Denon寫過這個故事,即如上所述,題目叫作《沒有明天》("Point de Lendemain"),我看這個法國文字又是語意雙關,lendemain(明天)的發音lentement(慢慢地)相近,所以,當那對男女做愛的時候,可能在徐徐纏綿之際也不禁會說:“明天還是慢慢來吧”,這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真正意義,慢慢享受,沒有明天,也沒有速度的壓力。 然而我想寫的題目不是做愛,也不昆德拉,而是21世紀所帶來的“現代性”問題,如用英文,就是"the malaise of modernity"——現代性之病,而我認為最大的病癥就是速度。速度非但使我們失去生活(包括做)的樂趣,而且更會使我們健忘,而記憶乃緩慢而生,昆拉德用了一個極普通的例子:試想一個人在街上走,他正在試著回想一件事情,可是一時想不起來,所以他會自動地慢了下來,而另一個人想忘記剛剛發生的一件不愉快的事,所以他愈走愈快,似乎想以速度拉開距離,把這件事忘了。 如果用同一個譬喻來展望21世紀的話,真是不堪設想,每個人都在追求功效,所以速度愈來愈快,非但做愛要速戰速決,在分鐘內達到高潮(甚至借助藥力或機器)——因為明天一早還要起身返工賺錢——而且也會更健忘,昨日之我是何許人明日早已忘得一干二凈。 一個沒有回憶的民族和國家,也不會有歷史,如果沒有回憶和歷史,將來又代表著什么呢?照昆德拉的說法,就像書中開快車的年輕人樣,“他已經從時間的連續性中被拋開,他已在時間之外,他已進入狂喜之態,他已經忘了他的年紀、的妻子、他的子女,所以他一無所懼,因為恐懼的來源是將來,所以一個從將來解脫出來的人無所畏懼”(見該書第2頁)。對我而言,這個不會恐懼將來的人也沒有將來。坐在昆德拉身邊的他的妻子說:“法國每50分鐘就有一個人在公路上撞車死亡。”這個人不是找死嗎? 1999年12月8日 《世紀末的反思》/李歐梵/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12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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