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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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69年,舅舅初中畢業,穿上夢寐以求的軍裝,奔赴江西某軍墾農場,成為一名“兵團戰士”。


說是戰士,主要還是干農活。兵團在鄱陽湖邊圍湖造田,戰士們農忙時插秧割稻,農閑時挖土修堤壩,天天一身泥巴一身臭汗,十分辛苦。


舅舅說,辛苦不怕,最難受的是洗不了澡。連隊一個月才安排集體洗一回澡。夏天還好,天天下湖游泳。到了冬天,汗水捂在衣服里,褲腰上一圈白花花的鹽,肉都發咸了。加點蒜薹、干辣椒,下鍋一炒就是一盤好菜。


舅舅向連長提意見,被連長一頓臭罵——你們這些城里男人,窮講究。不洗澡咋了,老子幾個月不洗澡,老婆也不嫌棄。


某天夜里,連長起來小解,迷迷糊糊正想回房,猛的瞅見廚房有火光。


連長一個箭步沖進廚房,只見灶膛里柴火熊熊,火上架著一口大鍋。鍋里還飄出歌聲,是《鐵道游擊隊》的插曲:


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

微山湖上靜悄悄

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

唱起那動人的歌謠


舅舅一邊哼著歌一邊躺在鍋里洗澡,無比愜意。好家伙,也不怕把自己給煮熟了。


第二天清早,舅舅出列。“啪”的一聲,連長把一整塊肥皂丟在地上——給老子刷鍋去,不把這塊肥皂擦完不許停。奶奶的,全連這么多人,都吃你的洗澡水不成?


據我所知,這是“丟肥皂”典故的最早來由。


農場附近有個知青點。趕集時大家湊一塊,聊幾句家鄉話,分口煙抽,十分親熱,也算是他鄉遇故知。


有個叫巧玲的女知青,時不時塞把香瓜子花生米給舅舅。有一回還搶過舅舅的手帕,說洗完了還給他。周圍的男知青都不懷好意地起哄,舅舅紅著臉,趕緊一把奪回來。


我說,人家那是對你有意思吧。舅舅哈哈大笑,舅媽怒目橫眉。


有一回,巧玲紅著眼來找大家。原來別的公社想調巧玲過去當民辦教師,巧玲很高興,可大隊書記不肯放人。巧玲找他理論,書記關了門,出言污穢,還企圖動手動腳。


男知青們氣炸了。有的嚷嚷著要去公社告狀。可無憑無據的,公社憑啥信你?有的提議寫信給知青辦,揭發這個“破壞上山下鄉分子”。可等知青辦派人下來查,民辦教師的事早黃了。大家吵成一鍋粥,誰也拿不出個辦法。


舅舅抽著煙,一聲不吭。


那天半夜,舅舅悄悄起床,摸黑走了三十里地,找到大隊書記家。書記養了條狗,舅舅扔了塊骨頭過去,狗嗚嗚地搖著尾巴,叼著骨頭跑了。


不知等了多久,門“吱呀”一聲開了,書記披了件衣服出來。舅舅從背后繞過去,一把剔骨刀架在書記脖子上。


書記腿都軟了,一泡尿全撒在褲子里。好漢……同志……饒命啊……


奶奶的,誰是你同志!舅舅壓低嗓音,敢欺負女知青,老子放你的血。


不敢了……不敢了……


舅舅松開手,書記一屁股癱軟在地上。舅舅撒腿狂奔,一口氣跑出十里地。停下來,喘著粗氣,對著晨曦初露的曠野,縱聲大笑。


爬飛車那個搞機槍

闖火車那個炸橋梁

就像鋼刀插入敵胸膛

打得鬼子魂飛膽喪


幾天后,巧玲來找舅舅告別。是憂傷還是歡喜,舅舅沒說。


我問舅舅,那件事告訴她了嗎?


嗨,說出來挺傻的。就不說了。


二、


舅舅有一票從小玩到大的好兄弟,79年回城后,更是整天廝混在一起。其中有個叫毛豆的,我管他叫毛豆阿舅。


毛豆阿舅相貌堂堂,舞跳得超級棒,綽號“西宮霹靂舞王子”(滬西工人文化宮)。據說曾經一晚上從霹靂舞跳到太空舞,從機器人舞跳到踢踏舞,一個人演了臺舞林大會。


毛豆阿舅要結婚了,新娘是公認的廠花。舅舅他們過去幫忙。一幫光屁股玩到大的兄弟,偷偷開著廠里的重型卡車,到郊區農場拉來磚頭和木料;自己鋸木頭,打家具,上油漆;自己砌墻,鋪地板,搭閣樓。毛豆沒錢謝大家,每天完工后燒一桌子菜,再搬來一箱啤酒。一幫男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聲講黃段子,那是最快活的時光。


90年代初國企改制,毛豆阿舅和舅媽雙雙下崗。為了養家,毛豆販過香煙,倒過面包劵,也在飯館幫過廚,菜場賣過菜。毛豆的女兒那時上小學,小提琴拉得極好。毛豆請來音樂學院的老師輔導,一上午就是兩粒米(兩百塊)。


家里很快見底了,還欠了一屁股債。那年春節,舅舅他們有的下崗,有的一個月工資就兩三百,給毛豆女兒的紅包都是一兩千。

第二天,毛豆帶著女兒登門回訪,換了個紅包,錢原封不動還回來。


毛豆思前想后,決意去日本打黑工。伙伴們在黃河路的小酒館為毛豆餞行,酒酣耳熱,醉眼朦朧,大家齊聲合唱,從《拉茲之歌》唱到《啊朋友再見》,從《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到《北京的金山上》,一起用力地“巴扎嘿”。仿佛擁有過一個這樣的夜,可以抵抗此后的好多年。


這一去就是八年。八年里,很少聽到毛豆的消息。只知道毛豆女兒的小提琴課從未停過。后來她考上了音樂附中,又考取了歐洲的音樂名校,漂洋過海深造去了。


再見到毛豆是在他母親的追悼會上。


老太太有嚴重的糖尿病,一直不讓毛豆舅媽告訴毛豆,直到病危電報拍到日本。毛豆一番折騰好不容易回國,還是沒能趕上見老太太最后一面。靈堂里,毛豆出現的那一刻,許多人驚呆了。當年的霹靂舞王子瘦成了一把柴,臉色死灰,頭發掉得不剩幾根。毛豆長跪不起,痛哭流涕,一聲聲喚著“姆媽”。姆媽再也回不來了。


后來知道,毛豆在中餐館當廚師,在地下賭場做保安,當鐘點工,掃大街,抬尸體,什么活都干,一天打三四份工,還得整天提心吊膽,被老板克扣工資也不敢聲張。住的是八個人一間的宿舍,吃的是殘羹冷炙。由于長期生活不規律,毛豆患上了嚴重的胃病和風濕。


回來沒兩年,毛豆舅媽的抑郁癥和精神分裂癥愈發嚴重了。毛豆辭了工作,專心陪伴舅媽。昔日的廠花完全變了個人,家里的東西差不多都摔爛了,還動不動尋死覓活。有時在街上走著好好的,突然對著毛豆又咬又打。有路人好心來拉,毛豆說,讓她打。


多少朋友勸他,離婚吧,法院會支持。毛豆淡淡一笑,她生病多半也是因為我。這些年我虧欠她的,要還。


過年的時候,當年的小伙伴們聚會,好不容易叫出了毛豆。坐了沒一會,毛豆急著要回家,說不放心。大家勸他多喝幾杯,晚點再走。毛豆說,算了,早晚要面對的。


毛豆穿好大衣,推開門,走入漫天風雪。這個曾經風流倜儻的男人,消失在街角盡頭。


……


路明,大學教師、物理學博士、資深驢友。@坐在后排的兄弟


ONE·文藝生活 2015-08-23 08:4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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