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雜的鄉愁:一個新聞人的回鄉瑣記

>>>  文章華國詩禮傳家—精彩書評選  >>> 簡體     傳統


編者按:春節長假,數以億計在城市工作的人們踏上了返鄉之途。“有錢沒錢,回家過年”成為了他們共同的想法。在往返于城市和鄉村的過程中,變化一直以現在進行時發生著。一方面,外出打工、經商和就業擴展了他們的視野,并改變著他們的觀念;另一方面,鄉村在現代化的進程中正在經歷著前所未有的變革,面貌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在此過程中,人們發現,他們已經無法再回到鄉村。作為一個新聞人,本報記者張弘十五年來春節期間一直往返于北京和湖北云夢的老家之間,他的觀察,或將引發許多人的共鳴。




文 | 張弘


對于戶口仍在湖北農村的我而言,每年的春節回家,既是看望父母和親友的必需,更是對孩子親情的彌補。湖北省云夢縣是全國人口密度最大的縣,而隔蒲鎮又是云夢縣人口密度最大的鎮。按照縣里的計生政策,頭一胎是女兒的,隔五年可以生育第二胎。因為我女兒和兒子沒有間隔五年,所以當年曾被罚款。由于北京的戶籍藩籬,還沒有開始上學,我們夫妻就把兩個孩子托給父母在老家照看,至今已有十多年。


我仍然記得,2000年,5歲的女兒面帶與她年齡不相稱的憂郁送我們出村,3歲的兒子意識到父母將拋下他,發出如狼嚎一般的哭喊“我要去嘞”,并掙脫我父親的摟抱,跑向我和妻子。現在,女兒、兒子已在縣城上高中,我們在高中附近租了房,母親在這里為孩子做飯、洗衣。父親舍不得他1991年修建的兩層小樓,舍不得他在院墻內外親手栽下的梨樹、桃樹、核桃樹,還有去年已經結了一串的葡萄。他在村里住一陣,就騎上電動車,到十幾公里的縣城去看望我母親和他的孫女、孫子,每次都要帶上一點自己種的蔬菜。這些蔬菜一時半會兒吃不完,母親就把它賣給租住地附近的餐館,或去早市趕集賣掉。


對于一生都在底層生活的父母而言,后代有出息是他們最大的心愿,也是他們生活中的巨大支撐。我和弟弟供職于媒體,曾讓父親在村里揚眉吐氣,很是得意了一陣。1949年出生的父親早年迷戀文學,并有作品發表。他曾對我和我兒子都講過,當年他作為青年作者代表在一次會議發言時,現在的茅盾文學獎得主劉醒龍只是臺下的聽眾之一。本來,他有機會去孝感師范學院學習,成為拿“月月紅”(工資)的公家人。但是,不識字的爺爺覺得去學習掙不到工分,不讓他去。最終,他喪失了脫離農民身份的機會,承担了撫養我們兄弟姐妹四人的家庭負担,也被迫放棄了文學,到90公里外的武漢做了一個辛苦的菜販。在他心中,我和弟弟,可能部分實現了他的夢想。



▲屋前的院墻一角,父親載下的梨樹、桃樹與核桃樹


但是,村里人的攀比和閑言,讓父親的光榮感沒有保持多久。二叔家的孩子,我的堂弟通過高考,進入了中央財經大學,畢業后分配到北京一家銀行工作。村里人對我二叔說,你們這一門現在好了,兄弟三人都出去了。二叔說,他們家的兩個孩子(指我和弟弟)不能跟我兒子比,我兒子是通過高考,堂堂正正出去的!一聽此言,父母都十分生氣。父親把滿腔的希望,都寄托在今年上高三的孫子身上,希望他考上名牌大學,為自己出一口氣。


我們村的鄉親,對孩子求學并不十分熱衷。我出生的張家坡,村子近500人,但是,在云夢縣城上高中的,大概只有三個,其中包括我家的兩個。和我兒子一起長大的小伙伴,有的初中還沒畢業就到餐館打工,有的早已經跟著父母做裝修。


大表哥對于自己當年沒有上高中繼續求學似乎并不遺憾。大年初二,我和姨表弟給舅舅拜年的時候,他對于“知識的無力感”如是看待:“我現在搞裝修一個月能掙到一萬多,很多碩士畢業的研究生,每個月的收入只有我的一半。”對于我兩個孩子上高中,他感同身受:“你負担很重,馬上孩子上大學,花錢將會更多。”


▲父親在院墻外面種的白菜,樓房為1991年修建,瓷磚是后來貼的。攝于2014年春節。


如果算經濟賬,讓孩子上高中后,因為不屬于義務教育,所以經濟負担劇增,對農民來說明顯不劃算。但是,大表哥從來沒有勸我讓孩子棄學。上東北,下深圳做裝修的大表哥盡管對大學生就業的待遇不是很看得上,但是他從來沒有輕視過知識。


我的連襟同樣如此。他的女兒考上了研究生,兩個兒子初中都沒有畢業,早早出門學電腦、打工。前兩年,大兒子娶了一位大學生,小兒子娶了小學同學。2014年,連襟的大兒子在昆山創辦了自己的公司,公司業績剛剛持平。每年春節一過,兩個兒子就帶著媳婦出門,把孩子交給連襟。在連襟夫婦的心目中,女兒的分量絕不比兒子稍輕。


而我在數次給孩子送飯、送衣物的時候,感受到了家鄉的人們對于知識的重視。每到中午12點,縣一中的校門口就站滿了給孩子送飯的家長。放學鈴聲敲響之后,校門打開,摩肩接踵的學生開始往外走,而家長們則提著飯菜進校尋找自己的孩子。云夢一中的理科班有大約二十個,每個班有五六十人,文科班也有好幾個。與學校一墻之隔的新樓盤,也用“狀元府邸”來命名。



▲岳父在云夢縣曾店鎮鄉下的房子。2004年岳父搬到了云夢縣城居住,他的二兒子前幾年也住到了縣城。鄉下的房子無人居住,岳父在主屋后面搭建的廚房已經倒塌。照片攝于2013年春節。


相對于喧囂、繁華的縣城,村莊的衰敗很明顯。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沒有變化。這些年,村里人大都拆掉了以前的舊房,蓋起了兩層、三層四層甚至更高的樓房。村莊都通了水泥路。就我看到的情況,幾乎每一個村子都可以開車直接到達,只是路面比較狹窄,錯車時需徐徐通過,或有一方讓到一邊。去年春節我去六七里之外,交通較為偏僻的大姑媽家拜年時,也發現修建了水泥路。大姑媽家的大表哥告訴我,修路時,他向修路的人提出把水泥路修到家門口,修路的人說,修一米150塊錢。因為這段路延續了二十多米,大表哥自己出了三四千塊。


由于經濟條件的改善,村里買小車的人多了起來。有沒有車,也成為了村里人評判你在外面“混”得好不好的標準之一。前幾年春節回村子里過年,我們夫妻都是坐火車或大巴回去,今年同樣如此。弟弟已經好幾年沒有回老家了,今年他沒有買到車票,于是從北京開車回到老家。愛攀比的村里人在和弟弟聊天時說,你也開車回來了,這車兩三萬塊錢?馬上就有其他人說,這車得二十萬出頭,比村里其他人開的車都好。


弟弟開車回家,父親也格外高興,雖然明知弟弟初四就要去上海,但他一度提出要讓弟弟去近20公里外的三姑媽家拜年。由于下雨路滑,母親担心兒子的安全,很快就阻止了這一提議。最后,弟弟和我初二去了舅舅家,初三弟弟自己去了二姑媽和四姑媽家,初四中午就回上海了。


以前春節,回家過年的人比較多。近年來,回家過年的人明顯減少。小我一歲的春安,已經在鎮上買房,大年初一早上回村里拜完年后就離開了。還有人在縣城、孝感和武漢買房,過年也不回來。母親覺得,村里人初一早上相互拜年沒什么意思:“有的平時對你連外人都不如,拜年的時候喊得再親熱又有什么用?”在縣城照顧孩子三年,她習慣了縣城的生活,每天晚上給孩子送完飯后,去馬路上和同伴們跳廣場舞。弟弟在縣城為父母購買的三居室不久就會裝修,而她也盼望著住進去,以后在縣城過年。大姑媽家的三表哥雖然在鄉下有房,但也在弟弟為父母購買的樓層之上購買了一個相同的三居室,而他的兒子即將大學畢業。



▲屋后路邊的水杉,是我1992年春季栽下的。


老家的祠堂早已在解放后毀掉,改革開放后修族譜時也沒有重建。村里人將村后一個三四米寬的小橋戲稱為“六渡橋”(武漢的一處商業繁華地帶即為此名)。茶余飯后,人們在橋兩邊或坐或蹲,聚集在一起聊天。由于沒有任何公共文化設施,村里人的娛樂主要是打麻將,看電視,年輕人則愛玩手機。村里有兩個小賣部,既賣一點日常用品,又開著麻將館。和我同年出生的清平幾年前盤下了“六渡橋”旁邊位置最好的小賣部,村里人常年去他那里打麻將。而另一家小賣部是堂叔開的,耳朵幾乎全聾的父親經常去那里打麻將。有時,回家的村里人還會用色子賭博,輸贏很大。有些人喜歡“玩味”,每年春節帶足了現金回家賭博。一位堂叔春節回家贏了一兩萬元,前年春節則輸了好幾萬,然后在老婆的責罵聲中回到了武漢。


老家的資源相對貧瘠,既不依山,也不靠水,而且人多地少。地底下貯藏著全國最大的鹽礦。我在北京吃到的食鹽,就是云夢生產,只是價格比老家貴了好幾倍。顯然,這一資源既不能產生龐大的就業,也不能產生巨大的經濟效應。四姑媽家的二表弟就在鹽廠上班,每月收入較低。家中蓋樓房、二表弟結婚,都不得不依靠在《南方都市報》做編輯的哥哥出資。與以前相比,老家的環境明顯變差,村子中間和村子后面的一個池塘,我十多歲時,每年冬季都有比較清澈的碧水,遇上降溫,塘面還會結上一層冰。而這幾年,這兩個塘都已經干涸,里面滿是水草。


離村子很近的幸福渠,每年夏天都會漲水。多年前,我曾到這里游泳。這幾年春節,我看到的卻是河底很少的臟水。村里人說,縣印刷廠的工業廢水,縣城人的生活廢水都被排進了這條河。盡管渠上新修的橋比以前稍寬,并且可以過小車,但是橋下的污水讓我無法釋懷——而這并非僅僅因為懷舊。



▲葡萄藤沿著院墻爬行,2014年已經結過一串葡萄。


年紀大了,身體也差了,父母只種了很小一片菜地,把責任田讓村里人種,種田者每年給父母一點錢。以前,村里人耕地大都用牛。而今年春節回家我看到,威武的耕整機在轟鳴聲中很快就把土地收拾得服服帖帖。由于道路的改善,鄉親們自種的蔬菜運到武漢的批發市場也很方便。盡管如此,留在家里的,主要是社會學家們所說的三八六一九九部隊。每年春節一過,青壯年們就外出打工和經商,熱鬧一陣的村子,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對于這些年的變化,半生在貧困中度過,為改變貧困而吃了很多苦的母親對我說,“現在好啊,不再為生活花費担心,想買什么就買,我有證,在縣城坐公共汽車不花錢,種田國家還有補貼。以前你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為六分錢借了一整村!”


大年三十的下午,我家吃年飯。按老家規矩,年飯前要在堂屋前焚香并點燃蠟燭,同時燒紙敬祖宗。爺爺在世的時候,我和弟弟以前都曾跟著爺爺,給祖宗燒紙錢。爺爺去世后,有文化、不信鬼神的父親仍然延續了這一習俗。飯菜擺上桌后,父親帶著我女兒、兒子和弟弟的女兒圍成一團,在條桌下面燒起了紙錢。此時,侯德健的歌曲《那一盆火》在我心中油然響起。這一盆火,到我這里是要就此熄滅嗎?



新京報書評周刊 2015-08-23 08:45:44

[新一篇] 驅蚊、沉香梅、玉蘭辛夷……歷代筆記中的奇葩們 鳳凰副刊

[舊一篇] 人必須用冬天的心境去注視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