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春天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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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發的種子
文|顧城 圖|汪鈺元


我是一名列兵

屬于最低一級

我縮在土塊的掩體下

等待著最后攻擊


忽然我看見炮火

太陽向著陰云轟擊

我一下子跳出工事

舉起綠色的小旗


沖呵!我打著信號

大地卻無聲無息

冰山像冬天的軍營

森林像俘虜樣站立


我只有慢慢地倒下

雪粒多么密集

我害怕驚動了同伴

看見我這樣死去


在我消失之后

春天自然得到了勝利

大隊大隊的野花

去參加開國典禮


她們從我的墓上走過

討論著蝴蝶的外衣

我再少一點勇敢

就會和她們走在一起


我從沒被誰知道

所以也沒被誰忘記

在別人的回憶中生活

并不是我的目的




春天
文|于堅 圖|何鎮強


經常會有這樣的春天,你呆在屋子里無所事事,看著窗子外面的藍天發呆。鳥一閃而過,去了你永遠不知道的地方。你知道在云南北方的崗子上,一樹樹梨花像白色的火把那樣斜插在紅土的山地中,猛烈地燃燒,大風吹過,遍地是白色的火星子。你知道與此同時,在云南之南,大河滾滾,波瀾是藍色的。兩岸的低處和高處,陽處或陰處,干地或潮地、全都已經被花朵占領,它們正開得一片稀爛。花的脂肪從樹枝上淌下來,阻塞了大河兩岸的那些細小的支流,也阻礙了其它植物通向陽光的道路。蜜蜂象轟炸機那樣嗡鳴,沿著道路,到處可遇見牧蜂人黑色的蜂箱。你當然曾經象一只幸福的蜜蜂那樣闖入過這樣的春天,但你畢竟不象蜜蜂那樣,和花朵是一種在家人的關系。你進入春天,但你是出家的人。你的道路與一只蜜蜂正相反。它偶爾撞入你的房間,它最終要找到返回春天的道路。所以,你一生中,雖然每個春天都聽見花朵在山崗上嚎叫,但你只有很少的時間能親抵現場。大多數時間,你只是知道事情正在發生,你通過藍色的天空和風的速度知道事件在發展。是豹子的身上布滿花朵,是蛇在花的洞穴中睡眠。而你遠離現場,想象著那殘酷的美。你恨不得立即就鉆進一只花蕾,在里面腐爛掉。或者成為一只毛絨絨的屎克郎,在那蓬松的,被花朵的脂肪泡脹的紅土壤中,扒個洞一頭鉆進去。但你僅僅是坐在屋子里,無所適從,渴望著無事生非。哦,那一切與你毫無關系。即使花朵把山崗壓塌,把蜜蜂嗆死,這一切也與你毫無關系。我曾經強烈地體驗過這種殘酷的無關,那時我在芒市附近的森林中,春月無邊的夜晚,我獨自一人,走過一座又一座鋪滿去年十二月落下的,尚未腐敗的樹葉的崗子,地面被月光戳出無數的斑塊,蜜蜂不知到哪里去了,一路上遇見無數的花叢,它們中的一些,當著我的面打開,撬開烈酒罐子似地把氣味放出來,香得令我惡心。這些花朵有些在月光中,有些在暗處,拼命地開放著,前仆后繼,枯萎的才垂下,掉下,新的骨朵又打開了,仿佛有什么不可抗拒的誘惑在外面吸引它們,其實什么也沒有,它們僅僅是要打開,要犧牲在盛開之中。在這美麗無比、安靜、涼爽的春夜里,我卻忍受著煩躁、悶悶不樂、象一頭找不到活干的狼。我又聽見一朵馬櫻花“叭”地一聲解放了,我忽然明白,我的煩惱的根源是,我不想當人,我想當花,我要開放。我渴望作為花朵之一,與這春天的故鄉,吻合。




春之懷古
文|張曉風 圖|何鎮強


春天必然曾經是這樣的:從綠意內斂的山頭,一把雪再也撐不住了,噗嗤的一聲,將冷面笑成花面,一首澌澌然的歌便從云端唱到山麓,從山麓唱到低低的荒村,唱入籬落,唱入一只小鴨的黃蹼,唱入軟溶溶的春泥——軟如一床新翻的棉被的春泥。


那樣嬌,那樣敏感,卻又那樣渾沌無涯。一聲雷,可以無端地惹哭滿天的云,一陣杜鵑啼,可以斗急了一城杜鵑花,一陣風起,每一棵柳都會吟出一則則白茫茫、虛飄飄說也說不清、聽也聽不清的飛絮,每一絲飛絮都是一株柳的分號。反正,春天就是這樣不講理,不邏輯,而仍可以好得讓人心平氣和的。

  

春天必然會是這樣的:滿塘葉黯花殘的枯梗抵死苦守一截老根,北地里千宅萬戶的屋梁受盡風欺雪擾自溫柔地抱著一團小小的空虛的燕巢。然后,忽然有一天,桃花把所有的山村水廓都攻陷了。柳樹把皇室的御溝和民間的江頭都控制住了——春天有如旌旗鮮明的王師,因為長期虔誠的企盼祝禱而美麗起來。

  

而關于春天的名字,必然曾經有這樣的一段故事:在《詩經》之前,在《尚書》之前,在倉頡造字之前,一只小羊在嚙草時猛然感到的多汁,一個孩子放風箏時猛然感覺到的飛騰,一雙患風痛的腿在猛然間感到舒適,千千萬萬雙素手在溪畔在江畔浣紗時所猛然感到的水的血脈……當他們驚訝地奔走互告的時候,他們決定將嘴噘成吹口哨的形狀,用一種愉快的耳語的聲音來為這季節命名——“春”。

  

鳥又可以開始丈量天空了。有的負責丈量天的藍度,有的負責丈量天的透明度,有的負責用那雙翼丈量天的高度和深度。而所有的鳥全不是好的數學家,他們吱吱喳喳地算了又算,核了又核,終于還是不敢宣布統計數字。

  

至于所有的花,已交給蝴蝶去數。所有的蕊,交給蜜蜂去編冊。所有的樹,交給風去縱寵。而風,交給檐前的老風鈴去一一記憶、一一垂詢。

  

春天必然曾經是這樣,或者,在什么地方,它仍然是這樣的吧?穿越煙囪與煙囪的黑森林,我想走訪那躑躅在湮遠年代中的春天。




我站在春天 你在哪里
文|桑格格 圖|汪鈺元


親愛的,我在蘇堤晨跑。


早上在楊公堤醒來,穿衣起來往窗戶外面看了一眼,懷疑自己還在夢里,定了定神用力再看:外面花圃里的白玉蘭開得啊樹枝都承受不了!這花很奇怪,滿樹沒有一片樹葉,樹枝也細細的,但花朵肥實碩大,尖俏俏地獨獨在枝頭綻放。遠點的玉蘭是一片白色,近點的是一層粉色,粉粉白白、層層疊疊蔓延到窗子下面。唉,你不在,它們開了又有什么用?你不在,我又為什么要來?是的,你說得沒錯,有些風景靜止不動卻又驚心動魄。

  

穿戴好,我遲疑地把腳放在院子的青苔上,像是踏入了一個透明、無邊的氣泡,進入了它的內部:我站在春天里,你在哪里?我輕輕撫摸墻上爬山虎,細密的觸角像是針腳縫著一個墻上的傷口,傷口很沉默,像你……你還在夢里么?我昨晚睡得很沉,四周有初春在培育我的夢,但是我沒有夢見你,而是夢見自己很小,在一條老街上閑逛,口袋里有整整兩塊錢!我從花生攤走到涼粉攤,不急于去買,懷著一個孩子不大有的篤定和安靜。我現在都還陶醉在那樣穩操勝券的幸福中,摸摸口袋,真的有兩塊硬幣,哈哈。我是不是很好?這讓你放心吧。院子外面有只奇異的鳥兒,長著長而絢麗的尾巴,滑翔而下,似乎不觸及地面似的,一陣小跑停穩了,用豆大發亮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我輕輕抬了下手,它“咕”了一聲……我突然覺得痛苦!我要怎樣才能完整告訴你,你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么?!

  

我跑起來,清清的霧靄掛在耳朵上往后飄去了,前面還有更濃的等待穿越。我呼吸著,明明很清新的空氣,我卻覺得純氧般的窒息。這岸上的一排柳樹的新綠啊,真是綠得讓人牙根都酥軟了,茸毛在風里飄著,我想什么它們就跟著想什么。一眼望出去,哎呀,就是西湖啊,我眼前的一切,是用平靜的水以及還未亮的天空做成。水面很平,一腳就能踏上去,遠邊的小船在蕩漾,上面蹲著黑色的鸕鶿。我跑啊跑啊,細小的花磚和鋪路石,在腳下滑來滑去,畢竟是早上,露水重。親愛的,我覺得舒暢,十分短暫的沒有想你。

  

但是,我慢慢停下來,大口喘氣,你又從四面八方向我襲來。太陽快出來了。

  

那么,我就認真地不回避地想你吧。想你是什么呢?就是一直和你說話,不斷把看見的告訴給你聽么?那么,我現在看見的是一片深紅的菰蒲,小小圓圓的鋪在水面上,一簇一團,改變著剛剛從云層里射出的陽光的方向。我看著看著就呆了——因為菰蒲一直鋪向遠方。等我凝神回來,再看那水面,慢慢我就看見了在里面游著的魚,它們都還小,都是深灰的背,春天才孵化出來不久呢,怪不得在淺灰的水里不注意是看不見的。很多,它們密密麻麻的,越來越多——我丟了一塊餅干,以餅干為中心,魚兒形成了一個環形的放射線。我直起身來,拍干凈手上的餅干細沫,感到傷感。親愛的,我覺得生命短暫,我看什么都特別神奇,這一點我們很不同,你總是覺得日子還有很多。看看這周圍的一切,你要是能看見萬物的生長(它們如此明顯),難道沒有覺得有些事情不可挽回么?我貪婪地用眼睛吸吮著西湖的水,如同在分別時,吸吮你的眼睛。

  

我看著一切植物、動物、人物、但是內心里真正的歡愉,是來自于遠方。你對我說過的話里沒有這些花團錦簇,但是格外意味深長,在我聽來也有著令人困倦的濃郁花香。你很深情,也很疲倦,你總是睡得很累,很不滿足,每每墮入夢境之后,你就被莫名的憂傷籠罩。有一次,你說,你在西湖醒來,在堤岸上行走,突然覺得從厚重的水面呼吸到了空氣。那時我不在,就像現在你不在。我們總不在,不在彼此的面前,任由美景錯過。也許,我可以安慰自己說,無論如何,白晝和夜晚也是一個彼此相連的世界。

  

一艘小舟,推開漣漪,緩緩而來。

  

親愛的,我像這船頭,有一種昂首破浪的勇敢;而你正像這船尾,是剛剛結束的時間。你有一種相當晚熟的認真,像是冬天里緩慢的陽光執著地一絲不茍地照在棉鞋上;而我,正是這敏感而又一刻不停變幻的蘇堤、春曉。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4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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