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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東三部曲》的精神筆錄與時代證言 張艷梅 弋舟,時代的游子,在生活和歲月邊緣,仰視天空虛漠,旁觀世俗渾噩,獨自寂靜而痛苦地追問一切社會與個人病因。他以文字為馬,穿行在不同時空,一路寫來,自有一份神閑氣定,從容里卻又隱約著說不出的糾結沉郁。弋舟,愛的圣徒,無愛的人生,霧靄的世界,都令他如臨深淵難以忍受。世俗人生,熱鬧繁復,塵世間離合契闊,悲歡無常,從某個角度看,他空寂杳然,心無掛礙;輾轉觀之,則又比之常人對愛更多篤信,更多依賴。讀他的文字,憂郁的氣質,飽滿的氣韻,強大的氣場,常令人不覺中忘卻自心,為其引領,沉入縱橫交錯的精神世界。 弋舟小說有兩個主要維度,即個人之死與時代之思。靈魂的丟失與復得,時代的質疑與省思,作為其小說世界的兩面,彼此纏繞又各自向縱深處延展。弋舟對人性異常警覺敏感,小說敘事空間、城市具象空間,人物內在心理空間,統攝于精神探索、時代病象及人性觀照。“劉曉東三部曲”作為弋舟中篇小說代表作,不僅體現出了巨大的思想勇氣,而且也讓我們看到了他卓異的藝術表現能力。這三篇小說,涉及到當代中國最重要的社會問題,普遍的心理問題,以及有關存在的本質問題,敘事克制內斂而又讓人欲罷不能,思之尤深,意味豐饒。面對如此平庸的時代,各種歷史之殤,現實之痛,層疊為胸中塊壘,寫作者如何直面世界與自我,寫出個人化的歷史與歷史化的個人,寫出生存困擾和個人精神磨難,越過喧囂的生活表象,弋舟,以內心智慧,執著又孤獨地走在文學救贖之路上。 這三篇小說,圍繞疾病隱喻,尋找救治途徑。圍繞失蹤的歷史,尋找失蹤的個人。出走和逃亡,都是失蹤的不同方式而已,尹彧、周又堅,包括劉曉東本人,在亡命天涯的背影上,慢慢浮現出反抗和妥協兩種表情。邢志平的自殺和徐果的意外死亡,則是失蹤的另一種形式,幾乎都可以看成是一種主動告別,從人世間更決絕的出走。伴隨失蹤的,是尋找和求證。《等深》是沿著尋找孩子去求證這個病態時代的來歷;《而黑夜以至》是沿著尋找徐果父母和徐果死亡真相去求證究竟誰是這個時代的罪人;《所有路的盡頭》是沿著邢志平半生經歷去求證導致其自殺的根本原因。每個人的講述,都是證詞,并置在一起,又可以看成是所有人對自我的放棄、背叛和懺悔、救贖的精神筆錄。 《等深》寫到了患有癲癇的周又堅,以及特定情境中具有同樣病態可能的劉曉東。周又堅出走,周翔復仇,都是對污濁生活的不合作,以及對時代既有觀念的反抗。正如小說中所言,“我們這一代人潰敗了,才有這個孩子懷抱短刃上路的今天。”太多人活得敷衍,抹稀泥,大而化之。曾經的十字架從茉莉的胸前消失,惟有周又堅一個也不寬恕。其實周又堅和邢志平,才是不曾被大時代完全擊潰完全捕獲的那一小部分人。與《所有路的盡頭》一樣,這篇小說寫到了風暴之后一代人的心路歷程。周又堅不再對世界咆哮,安靜地與世界對峙,成為一個異己分子,一個格格不入、被世界遺棄的病人。就像所有的狗最終適應了項圈一樣,大多數人適應了社會枷鎖,不再抗議。周翔敢于承當的選擇算是一種希望嗎?顯然不是。暴力從來不是解決問題的最佳選擇。小說結尾寫到:“蘭城被一條大河分為了兩半,當我從河的南面跨橋走向河的北面時,我只是再一次感覺到了‘度過’的心情。”這大約可以看成是弋舟的救贖了,回到心靈,自我泅渡。 《而黑夜以至》寫了一群患有抑郁癥的都市人。政法大學藝術學院藝術史教授劉曉東,有著與現實不相稱的悲觀,焦慮,注意力差,自我歸罪,甚至暴力傾向。每晚拍攝立交橋發微博,標題為:而黑夜已至。十年前一場車禍,橫田集團老總宋朗的司機替他進了監獄。十年后,他事業輝煌,積極慈善,毫不猶豫給徐果一百萬,只是為了解脫自己心中的罪。藝術學院院長郭勁濤,劉曉東的朋友,同樣抑郁,酗酒,甚至割腕。徐果為男友留學敲詐宋朗后意外死亡,左助將在無限悲傷中,永遠走不出自罪的精神囚籠。母親去世時,劉曉東在兒子老師楊帆床上,從此背負無法擺脫的罪感。小說探討罪與罚的主題,同時嘗試自救。咖啡,藥物,琴聲,拍照,微博,包括擁抱,親吻,包括徐果去世后,與楊帆一起直面困境,都是療救的努力。《而黑夜已至》把都市人的內心掙扎,精神困擾,情感折磨,疲憊狀態,表現得意味深長。每個人都身處生活洪流和心靈孤島,快樂雷同,憂郁萬千。這個時代,處于一種不斷的斷裂、離散和晃動的過程中,怎樣才能夠重建活著的信念,每個人都需要一個支點。小說中各種感情糾葛并非重點,每個人的經歷和追問才是時代證詞。 《所有路的盡頭》寫到了弱陽性的邢志平,酗酒的劉曉東。當中年漸近,方覺1980年代的經歷,給一代人的生活道路、生命感覺以及心靈世界,帶來了深刻影響。敘事從死亡開始,回溯生命歷程,一代人經歷的詩意年代,物質年代,直到迷失在霧霾深處,所有路走到了盡頭……弋舟小說有個母題,即對人的精神世界的關切和追問。他的文字,是對生命的深刻理解,是對靈魂的觸摸和體恤。昆德拉說到過生存霧靄,那么,穿過彌漫生存霧靄的小路,前面是什么?海子寫下答案:風后面是風,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還是道路。為什么路就走到了盡頭?強大的時代,以不容反抗的侵犯方式,把個人置于弱者位置,對于那種被冒犯的生活的反抗,是細雨中攜帶著屈辱的恐懼出走?還是風暴里攜帶著死亡的恐懼亡命天涯?在生活的霧霾中,正常呼吸成了最艱難的事,那些始終無法克服的漂泊感和失重感,源于何處?讓自己發抖的是對世界的恐懼,還是對自身的恐懼?詩歌,酒精,音樂,繪畫,性愛,愛情,政治,金錢,宗教,弋舟在小說里,幾乎涉及了精神層面的各種可能,小說寫出了最深的孤獨和最后的反抗。 人世之間,或蒼涼,或歡喜。天道悠悠,人世無盡,那些深埋的時光里有著怎樣的凜冽和殘酷,眼前的時代又是如何的倉促和慌亂,弋舟對人間,對世事,對世界有種獨自探索的執著。那種流暢細膩的表現力,敏感細銳的感受力,深刻而睿智,樸素而純凈。小說意境或疏朗如“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或空幽如“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如他在《所有路的盡頭》反復引用的博爾赫斯詩句:“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因為此刻正有細雨在落下”,當生活的帷幕緩緩落下,面對自己所屬的那一代人的遭遇,弋舟更愿意深入生活內部和精神視野,在歷史回溯中,一點一滴呈現世界的本來面目。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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