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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為什么寫小說 弋舟 這個問題被人問得太多了,仿佛"寫小說"的確算是一件格外需要理由的事情。尤其我本來還是個畫畫的。我想被人這么質問,多少有些被指責為不務正業的意思。可我只畫畫的時候,也被人質問過:為什么畫畫呢?是啊,為什么呢?誰會問你"為什么吃飯"呢?而且,所謂"正業",究竟是哪個行當,這委實讓人不好說。反正我沒聽誰問過某位官員,您為什么當官呢?如果當官是"正業",那么我畫畫、寫小說的理由便是,我沒有務正業的能力,如果問我從另一個不務正業為什么弄到這一個不務正業,我除了只好承認我太愛不務正業,還得定定神,鄭重地回答:嗯,那的確是因為,我覺得畫畫,已經不足以滿足我想要的表達。 這個比較鄭重的理由,聽起來幾近陳詞濫調,幾乎等于又一個語焉不詳,但的確是我最初寫作時比較清晰的一個理由。為了滿足表達?--什么樣的表達需要滿足呢?問題總是接踵而至,我想如此詰問下去,是難以問到某個根源性的起點的,那個一勞永逸的巨大問題,必定聽起來與我們諸多的小問題毫無瓜葛,你硬要以彼來回答此,注定遭人恥笑。 實際上我是真的很不會回答這個問題,就像被人問道"為什么活著"一樣,越是這種牽涉到本質性價值的問題,越是讓人不知所云。此類問題一則根源太宏大,二則面目太虛無。所以干脆含糊其辭地應付過去。沒有理由好像也不妨礙我們繼續"活著",無憑無據同樣似乎也不妨礙我們"寫小說"。但是活著活著,寫來寫去,難免有時候會突然有所懷疑--這個,究竟為什么呢?我們這樣急切地、戲劇性地、徒勞無益地空忙活,為什么呢?這就是跟自己算賬了,運算一番,答案當然往往還是含糊其辭的。如果非要有個答案,那么它們只能是約等于--宏大和虛無。答案原來就是問題本身。那么,我基本上就可以這樣來回答了:我活著,抑或寫小說,是因為這些項目宏大而虛無。 因此,我從一千九百七十二年開始活著,從兩千年開始寫小說。 我把開始活和開始寫并列起來說,不是想藉著"活"來夸大"寫"。誰都知道,我們的"活"實在并無多少榮耀可言。如果硬要在這兩者之間形成一個關系,我更愿意讓"寫"來低估"活"。不錯,公式似乎又推進了一步,勉為其難地歸納一下,便是:我們的寫作,是為了將生命的姿勢降低。 我從小生活在校園里,周圍最不缺少的就是書。讀書成為一件家常便飯的事情,導致出的結果之一,居然是會令人醞釀出勢不可擋的表達欲,而且,這種表達的熱情,還是建立在一個仰視的角度上--喏,那么多的厲害角色,你都見識過了,還有何傲慢可言?這樣看來,讀書破萬卷算是件有風險的事情,稍不留神,便會讓人變得渴望喋喋不休,同時又局促膽怯。但恰恰是這種混合著熱烈與陰郁的情緒,成為了我最初動筆時的迷人之處。是的,我愿意,我愿意滿懷著羞澀地訴說,在這個過程中,享受到的,不啻于是有一次愛情。于是,懷春般的,我有了第一批嚴格意義上的創作。 對于我,這些小說猶如情人。 如果此言不虛,我是要承認了,我寫小說的態度,原來真的時而會偏離了初衷,就仿佛戀愛一場,總不免在某個階段脫離最初的那份純粹,三心二意,始亂終棄。當寫作之門敞開的時候,遙望一番,居然除了寧靜,還有喧囂,那個大名鼎鼎的"自縊",居然在這個門里更容易做王掌權。真是糟糕透了,如果我們本來是為了柔軟,卻越來越剛硬,那算是怎么一回事呢,好比本來是在涂紅,結果卻在畫綠,簡直是南轅北轍地瞎搞。瞎搞就有瞎搞的后果,那就是,一則我們搞不定那個大名鼎鼎的家伙,二則還承担了與摯愛離散的危機。為此,我大約寫了一半的報廢小說,雖然它們都見諸于刊物,但上帝知道,它們有多惡劣。 這便是回答此類問題的益處,稍加細究,便會發現自己的漏洞。但是神知道我們的軟弱,我們總是這樣背道而馳著,偶爾回過神兒,才來個急停,回到最初應許的道路上去。 我的小說就是在這種糾正與偏離之間寫下的。跑偏了的時候,就寫得難看,回了正路,就稍微好看一些。當然,孰正孰偏,好看與否,這完全是一個很私人化的、很有偏見的洞識,各人有各人的方向,在我們視為歧路的,在他人可能倒是坦途。所以,十年來,我寫了百余萬字,歸根結底,就是一個不斷掉頭的過程,不覺得矯揉造作的話,你可以把我的姿勢看成是一個回望的姿勢。 某一天,《山花》的前主編何銳先生打電話來說稿子的事情,最后說到了"先鋒",他似乎覺得我差強人意還有些"先鋒"的可塑性。我基本上愿意自己是個"先鋒",七十年代的這批作家,誰會真正抵觸"先鋒"呢?回想一下,我那一部分自認跑在正路上的小說,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那就是,我總是喜歡在篇首引用一些前輩的句子。當然這種引用也事關好惡,同樣是一個很私人化的、很有偏見的洞識。在我,這些句子能夠非常有效地使我找到寫小說時需要的那種"根本性焦慮"。我都引用了誰呢?粗略想一下,他們有:策蘭,里爾克,納博科夫,托斯陀耶夫斯基,馮內古特,等等,最遠的和最親的,引到了庾信和李商隱。這些前輩怎么個作派不論,一致的是,對于我們,他們都是死人,講究些的說法,是傳統。那么,如果我還有一些"先鋒"的影子,是不是就可以這樣說:先鋒實際上就是一種回望的姿勢。 在《文學報》做的訪談中,我自喻要寫"有教養的小說"。這當然首先是缺什么補什么,我首先當然是痛感自己教養之不足,但同時,這也的確是個立場。我所謂的"教養",很大一部分就是在指那些死人,那些前輩,那些傳統。在一個與時俱進的時代,把回頭路當作正途,自然少有買賬的。所以,我在另一個訪談中酸溜溜地坦言,我不是能寫出暢銷書的作家。萬人迷絕對是種能力,那也是有如神助的事情,我們同樣要給與贊美。但是如果你認可自己只是神的被造之物,就應當降服在神所為你預備的道路。況且,有一個常識:文學怎么會是日新月異的呢?基于此,我總是向自己內心那個最初的寫作動機祈求,求她實驗我,查看我,熬煉我的肺腑心腸。 我在這里使用了"我們"這樣的一個很有規模的詞,無外乎是在給自己壯膽,給自己取暖,好像真的總是有這么一群人,至少是一伙人,這些跑在一條道上的家伙,不合時宜地,排列在這個短句中--繼續跑。 感謝主,這個地球上的路徑還真是多,不至于讓我們四處碰壁。總有一條道路是為我們敞開的,敦促我們成為一個忠貞不渝的人。在寫作之路上,我的經驗是,確有這樣一些杰出的刊物為我們而預備。那么,我又要引用一個前輩的文字了(這個人倒還沒死,不過應該也差不多了),J.D.塞林格--就像《紐約客》始終為他敞開一樣,我們也自有自己的承蔭蒙澤之處。J.D.塞林格,這個老嬉皮,在《弗蘭妮與祖伊》的卷首獻詞中這樣寫道: 一歲的馬修·塞林格曾經鼓動一起午飯的小朋友吃他給的一顆凍青豆;我則盡力秉承馬修的這種精神,鼓動我的編輯、我的導師、我最親密的朋友(老天保佑他)威廉·肖恩收下這本不起眼的小書。肖恩是《紐約客》的守護神,是酷愛放手一搏的冒險家,是低產作家的庇護者,是支持文風夸張到無可救藥的辯護手,也是生來就是藝術家的大編輯中謙虛得最沒道理的一個。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為"守護神、冒險家、庇護者、辯護手、最沒道理謙虛的藝術家",寫小說。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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