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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熊經”
《莊子·刻意》中說到:
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為壽而已矣,此道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
其中“熊經”即是一種健身方法,郭慶藩《集釋》引司馬彪注云:“若熊之攀樹而引氣也。”而成玄英注亦云:“如熊攀樹而自懸。”看來乃是模仿熊的動作而創造的類似今日體操的健身方式。
在《莊子》的時代,大約健身法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導”,即“導氣令和”,《莊子》說“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前者就是流轉周身的氣的運轉,人以意念使“氣”周行全身經絡,以達到“吐故納新”,強身健體的效果,并根據自己內部器官的具體情況,采取吹、呴、呼、吸各種不同的運氣方式,就如《云笈七簽》卷五十六所分別的那樣,只不過《云笈七簽》分得更細更繁瑣些。另一類是“引”,即“引體令柔”,包括“熊經”、“鳥申”等各種形體鍛煉在內的養生方法,正像《抱樸子·別旨》所說的“或伸屈,或俯仰,或行臥,或倚立,或躑躅,或徐步”,大約這種方法最初是古人受動物運動啟發而創造的,所以多以動物名命名,就像《抱樸子·對俗》所說:“知龜鶴之遐壽,故效其導引以增年。”
西漢以來,有關衛生保健的方法曾有過不少論著,但保存下來的卻不多,按《漢書·藝文志》的記載,共有四大類,一是“神仙”、二是“房中”、三是“醫藥”、四是“導引”,各有分別。但是,“神仙”之法多屬迷信,又極靡費,普通人難以做到,只有帝胄貴室可以仿行,所以漢武帝劉徹才會上方士的大當,甚至還把一個公主嫁給了方士,并封為“文成五利將軍”,筑百丈高臺,用三百個八歲的童男童女,穿上錦繡衣服通宵歌舞,結果神仙不來,只好把這個騙子殺了;“房中”本是一種在性交中講求節欲保精的方法,如天師道之“合氣”,但這也往往只有帝王家有興趣施行,因為只有帝胄貴室才養了無數嬪妃宮女,所以久而久之便成了帝王縱欲之術,完全變了性質;“醫藥”當然對大多數人有用,但也有缺陷,一是名醫秘方人所罕知,用的藥也往往少數有錢人能辦得起,盡管到唐代曾將孫思邈《千金方》刻石公開,宋代更將宮廷秘方全部公之于《圣濟方》、《政和本草》,但無錢人仍未見得能照方抓藥;二是即便照方抓藥,仍是消極治病,不是事先預防,所以只有第四類“導引”是很積極的預防方式,而且“導引術”人人可以自學,“熊經”、“鳥申”之類形體運動更是容易,就像小孩學體操一樣。
舊時說“熊經”往往從《莊子》一下子說到華佗“五禽戲”,華佗云:“古之仙者,為導引之事,熊頸鴟顧,引挽腰體,動諸關節,以求難老。”見于《三國志·華佗傳》,但從《莊子》到華佗中間隔了數百年整整秦漢兩代,“熊經”之類健身術難道在這數百年中竟湮沒無聞,直至華佗才重新發掘么?這顯然不可能,所以,我們以出土文物資料為主,參以文獻記載,重新考證漢代“熊經”的流傳,以補足這一段歷史的空缺,并以實物圖片來形象化地說明“熊經”,以彌補文字資料無法詳細表述的缺陷。當然,在出土文物中,馬王堆三號漢墓的《導引圖》當然是考證“熊經”的最重要資料,其中第四十一圖正是“熊經”(圖1)!不過,馬王堆三號漢墓年代在西漢初年,比它稍晚的《淮南子·精神訓》中仍有“熊經、鳥伸、鳧浴、猿躩、鴟視、虎顧”的記載,那么《導引圖》能夠繼承戰國以來的導引套路就很自然了。問題是,在此之后,“熊經”是不是仍然一直沒有失傳?在文物資料中是否有證據可以證明《莊子》到華佗是一脈相傳?我們考證的結論是肯定的。
圖2 就是十九六四年河北保定出土西漢金銀錯管狀車器上的六個“熊經”圖形。第一個有如熊攀樹剛剛起步,前肢如抱樹干,后肢一足在地,一足抬起;第二個則后肢作弓箭步,前肢一伸向前,掌心向外,掌尖向上,一在身后,曲肘向上,這與今日各種武術的一個常見動作十分相似,而漢代各種文物中也常見熊的這一類似形象,如西漢硃繪漆盤中之熊、洛陽西漢空心磚墓彩繪門上部之熊、東漢錯銀車軸中之熊等;第三個則后肢交錯而立,前肢一在身后,一曲在身前;第四個則作跨步,后肢一曲一直,分在兩側,前肢左曲右直,左肢曲肘向下,右肢直而向側上,西漢青銅酒尊、洛陽空心磚墓彩繪中所見之熊亦有相似姿式;第五個則后肢一足在地,一足抬起,前肢右曲左直,若右肢抬起,左肢向下后方擺動,整個身體亦隨之旋轉;第六個則較復雜,后肢右肢向一側蹬出,左肢則外撇曲膝,前肢右曲肘翻掌,左曲肘掌心向后,山西西漢墓出土青銅酒尊腰部所見兩個熊像與此也相仿(圖8)。
漢代文物中所見“熊經”圖像遠不止此,零星的尚有許多,但成套的當以此為首,另武氏祠石刻《黃帝伐蚩尤圖》中另有四熊,其姿式亦可能是“熊經”中的,可惜殘破且過于簡略,僅存輪廓,只好一并附于此供參考。從這些資料中可以看出,首先,自戰國人已有“熊經”方法以來,漢代一直延綿不衰;其次,“熊經”在漢代已遠不止“攀樹而引氣”一種姿式,很可能已經完成了包括各種姿式在內的套路;再次,華佗創“五禽戲”,其中“熊”一部分,當是吸收了漢代“熊經”術的成果而光大之的,絕不是心血來潮的突然發現。東漢末崔寔《政論》說:“夫熊經鳥伸雖延歷之術,非傷寒之理。”《漢書·王吉傳》更引王吉說:“俯仰詘信(屈伸)以利形,進退步趨以實下。”可見西漢、東漢人并沒有把“熊經”等方法遺忘,反而記得很牢,而且分析得也很清醒。
可是,漢魏之后,“導引”便被納入道教系統,《道藏》“盡”字號有《彭祖導引圖》。“臨”字號又有托名彭祖的《攝生養性論》,顯然均為偽托,《道藏》里還有許多講“導引之術”的著作也都附會了很多神秘怪異的迷信思想,不過,也有不少古代“導引”的方法被完好地保存在這些雜蕪的書中,像陶弘景《登真隱訣》卷中便輯有不少健身的方法,《云笈七簽》卷三十二《雜修攝》引《導引經》也記有各種引挽之術,這些也許與“熊經鳥申”都有密切的淵源關系,只是越到后來,它們的本來面目便越含混,以致人們漸漸忘記了它們的起源不過是人類對于動物的“摹仿”。
(統籌:啟正 編輯:豌豆)
中華書局1912 2015-08-23 08:4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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