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起:周培源、梁思成、陳岱蓀、林徽因(和一對兒女)、金岳霖。
后來,我們的話題漸漸轉到了林徽因的病和死。他瞇縫著眼,墜入沉思,慢慢地說:“林徽因死在同仁醫院,就在過去哈德門的附近。對她的死,我的心情難以描述。對她的評價,可用一句話概括:‘極贊欲何詞’啊” 林徽因一九五五年去世,時年五十一歲。那年,建筑界正在批判“以梁思成為代表的唯美主義的復古主義建筑思想”,林徽因自然脫不了干系。雖然林徽因頭上還頂著北京市人大代表等幾個頭銜,但追悼會的規模和氣氛都是有節制的,甚至帶上幾分冷清。親朋送的挽聯中,金岳霖的別有一種熾熱頌贊與激情飛瀉的不凡氣勢。上聯是:“一身詩意千尋瀑”,下聯是:“萬古人間四月天”。此處的“四月天”,取自林徽因一首詩的題目《你是人間四月天》。這“四月天”在西方通常指艷日、豐碩與富饒。金岳霖“極贊”之意,溢于言表。金岳霖回憶到追悼會時說:“ 追悼會是在賢良寺開的,我很悲哀,我的眼淚沒有停過……”他沉默了下來,好像已把一本書翻到了最后一頁。金岳霖對林徽因的至情深藏于一生。林徽因死后多年,一天金岳霖鄭重其事地邀請一些至交好友到北京飯店赴宴,眾人大惑不解。開席前他宣布說:“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頓使舉座感嘆唏噓。
林徽因死后金岳霖仍舊獨身,我很想了解這一行為背后意識觀念層面上的原因。但這純屬隱私,除非他主動說,我不能失禮去問。不過,后來了解到了一件事,卻不無收獲。有個金岳霖鐘愛的學生,突受婚戀挫折打擊,萌生了自殺念頭。金岳霖多次親去安慰,苦口婆心地開導,讓那學生認識到:戀愛是一個過程,戀愛的結局,結婚或不結婚,只是戀愛過程中一個階段,因此,戀愛的幸福與否,應從戀愛的全過程來看,而不應僅僅從戀愛的結局來衡量。最后,這個學生從痛不欲生精神危機中解脫了出來。由是我聯想到了金岳霖,對他的終生未娶,幡然產生了新的感悟。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我們編纂好林徽因詩文樣本,到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送書稿,又再次去拜望金岳霖先生。天已轉冷,金岳霖仍舊倚坐在那張大沙發里,腿上加蓋了毛毯,顯得更清瘦衰弱。我們坐近他身旁,見他每挪動一下身姿都皺一下眉,現出痛楚的樣子,看了令人難過。待老人安定一會兒后,我們送他幾顆福建水仙花頭,還有一張復制的林徽因大照片。他捧著照片,凝視著,臉上的皺紋頓時舒展開了,喃喃自語:“啊,這個太好了!這個太好了!”他似乎又一次跟逝去三十年的林徽因“神會”了;神經又興奮了起來。坐在這位垂垂老者的身邊,你會感到,他雖已衰殘病弱,但精神一直有所寄托。他現在跟林徽因的兒子梁從誡一家住在一起。我們不時聽到他提高嗓門喊保姆:“從誡幾時回來啊?”隔一會兒又親昵地問:“從誡回來沒有?”他的心境和情緒,沒有獨身老人的孤獨常態。他對我們說:“過去我和梁思成林徽因住在北總布胡同,現在我和梁從誡住在一起。”我聽從誡夫人叫他時都是稱“金爸”。梁家后人以尊父之禮相待,難怪他不時顯出一種欣慰的神情。
看著瘦骨嶙峋、已經衰老的金岳霖,我們想,見到他實不容易,趁他記憶尚清楚時交談更不容易。于是取出編好的林徽因詩文樣本請他過目。金岳霖摩挲著,愛不釋手。陳鐘英先生趁機湊近他耳邊問,可否請他為文集寫篇東西附于書中。然而,金岳霖金口遲遲不開。等待著,等待著,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了,我担心地看著錄音磁帶一圈又一圈地空轉過去。 我無法講清當時他的表情,只能感覺到,半個世紀的情感風云在他臉上急劇蒸騰翻滾。終于,他一字一頓、毫不含糊地告訴我們:“我所有的話,都應該同她自己說,我不能說,”他停了一下,顯得更加神圣與莊重,“我沒有機會同她自己說的話,我不愿意說,也不愿意有這種話。”他說完,閉上眼,垂下了頭,沉默了。
林徽因早已作古,對一切都不會感知了。但金岳霖仍要深藏心曲,要跟林徽因直接傾訴。大概,那是寄望大去之日后在另一個世界里兩個靈魂的對語吧。啊,此情只應天上有,今聞竟在人世間。我想,林徽因若在天有靈,定當感念涕零,淚灑江天!
第二年的一天,偶然聽到廣播,好像說金岳霖去世,頓感悵然。找來報紙核對,幾行黑字攫住了我的心。
也許是天意吧。林徽因一九五五年去世,因其參加國徽和人民英雄紀念碑設計有貢獻,建墳立碑,安葬于八寶山革命公墓二墓區。梁思成文革中含冤去世,文革后平反,因其生前是全國人大常委,骨灰安放于黨和國家領導人專用骨灰堂,跟林徽因墓只一箭之遙。最后去世的金岳霖,骨灰也安放于八寶山革命公墓。他們三個,在另一個世界里,又毗鄰而居了。金岳霖從人間帶去的話,終有機會跟林徽因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