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遠方退回的一封信》 《文學青年》弋舟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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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網讀書頻道“文學青年”第14期:弋舟專號




被遠方退回的一封信

弋舟


那么多我以為已經忘掉的事

帶著更奇異的痛楚又回到心間:

——像那些信件,循著地址而來,

收信的人卻在多年前就已離開。

——拉金



師范學校在沽北鎮,沽北鎮在沽河邊。秋天的霧來到沽北鎮,沽河上下像一個通體朦朧的容器,貯滿了過去乃至未來時光的水分、空氣和塵埃。沽北鎮的塵埃比其他地方多,一條狗跑過去,黃塵都要跟著跑上一陣。


正午的時候,17個年輕人在小鎮的火車站下了火車,步行五公里,從朦朧里走來,一路踢踏出滾滾的黃塵,像一支虛張聲勢的大部隊。


一群新到的師范教師走在沽北鎮的街上,當然是一件大事。擺在街道兩旁的涼粉攤,肉攤,布匹攤,菜攤,還有掛攤,發生了片刻的騷亂。沽北鎮的人被這群灰頭土臉卻又趾高氣昂的年輕人吸引住啦。市聲倏忽斂住,仿佛被一雙大手拎了起來,又陡然撒手,將攥緊的喧嘩一把松開。這種動靜,令年輕的教師們頗感有趣。他們認為,是自己隊列中那個戴黑墨眼鏡的家伙造成了這樣的局面--他不僅戴著黑墨眼鏡,而且還穿著西裝,打著一根火紅的領帶。這個招搖過市的人物,是未來的美術教師小虞。


一干新人被安置在師范學校操場邊的一排平房里。一排平房,不多不少,正好17間。是專門為他們的到來配套搭建的嗎?又不像。房子的外墻用和著麥衣的黃土壘就,金燦燦的,但內里,黑漆麻烏,煙熏火燎,顯然不是一天兩天釀成的。那么就是湊巧了,17對17,這里面暗合了哪種玄秘的因果呢?平房的后墻外是鐵路,路基高于學校,從操場上展望過去,火車宛如懸浮于空中。當天夜里,未來的語文教師小宋上了趟廁所,回屋時恍惚間掃視一眼17間亮著燈光的平房,便覺得自己是面對著一列夜行火車的17節車廂。這個比附令小宋一陣激動,恨不得立即將大家召集起來,當眾指認一番。


第二天早起,大家在房門外蹲成一條線,就著臉盆洗漱。小宋激動依然,大聲宣布道:


“知道嗎,咱們的宿舍像一列火車!”


無人響應他的激動。大家都有些莫名的消極。這隊人馬,盡管只有小虞戴黑墨眼鏡,穿西裝打火紅的領帶,但每個人的內心,也都是頗為洋氣的。不是嗎,畢竟他們都讀了大學,是時代的轎子。可十多顆洋氣的心,如今被扔在了沽北鎮漫天的黃土里。


也真是漫天的黃土。未來的化學女教師小范,此刻便對著自己的臉盆呆愣起來。那盆水,剛剛還可見底,但小范她洗了把臉,水就成了黃色的。小范記得昨夜是洗漱干凈了的,難道,一夜之間,自己便蒙塵如斯?


可不就是一夜之間!


小范感到自己想哭,扭身回了房子,將那盆黃色的水遺棄在外面,像是一個控訴。


地動山搖,一列火車呼嘯而過。大家集體仰望,感覺那壓在頭頂疾馳而過的火車仿佛碾壓在了他們年輕的神經上。連小宋心中那微不足道的關于車廂的詩意,都在頃刻間蕩然無存。


宛如一套組合拳,火車過后,更多的打擊接踵而至。其中最為兇狠的一拳,是關于紀律--當然是紀律,除了森嚴的紀律,還有什么會更加令一群年輕人的心疼痛?學校組織了歡迎的大會,但主旨,卻是向17個新人宣布紀律。校長墻皮一般黃燦燦的,像土里長出來的一個人,在他的授意下,教導主任,另一個土里長出的黃燦燦的人,一二三四地羅列:禁止與學生發生糾葛,禁止不備課,禁止遲到早退……


大家都聽明白了,用目光心照不宣地交流。其實,諸般禁忌,唯有第一條事關重大--禁止與學生發生糾葛。什么樣的糾葛呢?真是曖昧,莫不是和學生拳腳相向,打作一團?怎么會!誰都清楚此間含義。未來的男教師們就去打量未來的女教師們。女教師們正襟危坐。小范依然糾結在清晨的那盆水中,是悵然若失的神情,仿佛在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分析著那盆水經歷了怎樣的化學反應。這個核心的禁忌,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為了強調出紀律的嚴肅性,教導主任唯有在其他律令上嚴厲規定,將遲到早退這些事情格外夸大,似乎觸犯了,便無可饒恕。可不是嗎,這些雞毛蒜皮的規矩都如是重大,那個核心的禁忌,大家就自己掂量好了。就好比,做次賊都要槍斃,殺了人會如何,還需要說明嗎?


氣氛就有些凝重了。當然,這是防患于未然。但那個莫須有的禁忌,還是令年輕人感到了刺激。這刺激又被疾言厲色地警告著,所以便凝重了。


會議室的門突然洞開。一個姑娘拖拖然進來,花衣裳,大辮子,氣定神閑。姑娘環視一圈,亮起嗓子叫:


“劉雙喜!劉雙喜!”


年輕的人們面面相覷,然后拭目以待,看哪位應聲而起,成為一個劉雙喜。孰料,一下子站起來三兩位老教師,一言不發地圍過去,簇擁著將姑娘請了出去。姑娘也配合,不過是出門前又回頭響亮地叫了兩聲:


“劉雙喜!劉雙喜!”


小虞呵地笑了,把自己胸前火紅的領帶捏在手里,抖個不停。


大家以為對此會有個說明。但是沒有。沒有人替大家解釋,這個倏忽來去的“劉雙喜”是怎么一回事。還在錯愕間,新人們便被率領著去熟悉校園了。公允地說,在那個年代,在沽北鎮這個背景下,校園還算堂皇。教學樓,宿舍樓,小石橋,東邊的花園,西邊的樹林。


學生們果然需要提防,那些女生,個個朝氣勃發,頭從窗口探出來,迎風吃土,觀望著自己的新老師們。未來的數學教師小汪抬頭仰望,自覺不能看得分明,便摘了眼鏡,擦一擦,重新戴好,扶正,仔細凝視那一張張興奮的臉。這招來了女學生們的哄笑。教導主任重重地咳嗽一聲,以示告誡。


“劉雙喜!劉雙喜!”


又來了。那個姑娘,旁若無人地閃出來,穿過參觀的新人,顧自四下里放聲呼喚。戴黑墨眼鏡的小虞更加敏感一些,拉住身旁的一位前輩問:


“她是誰?在找誰?”


前輩愣了一下,繼而羞澀地搖搖頭,一臉諱莫如深的樣子。


就此,時間開始了。開始了嗎?新人們又覺得時間是停滯了,凝固了,出了故障,不動了。


大家很快對一切都熟悉起來,一切在大家眼里卻都愈發含混不清。教物理的小孫始終分不清鎮上賣蒜的劉二與騸驢的吳七。教生物的小張對四處可見的柿子樹感到迷惑。柿子樹大都冠蓋如云,綠蔭匝地,即使小張有心為它們編了號,也常常發生混淆--當他依照內心的序列按圖索驥來到某棵柿子樹下時,往往發現自己仍是迷了路,本來要去火車站,卻來到了郵局。這種狀況,不怪柿子樹,怪小張。沽北鎮的路其實平鋪直敘,是小張自己,一廂情愿地沉溺在他的專業里。小張對于柿子樹太著迷啦。用不了很久,他就知道了哪一棵枝杈平斜,能讓他躺上去,哪一棵腰身粗壯,令他無從攀爬,一來二往,反而忽略了其他的常識,天不辨冷暖,路不分東西。所以本來要去火車站,結果卻到了郵局。


說到郵局,那可是新人們的一個重要去處。報到的當天夜里,17封書信便在那排火車車廂般的平房內生產了出來。第二天接受完入學教育,不約而同,大家就在去往郵局的路上相遇了。就像每個人都成為了一封信,被某種力量所指派,前進在被投遞的路途上。


信丟在了郵筒里,人的心居然會隨之發出咣當一聲,一下子便仿佛失去了依托,沒有了底氣。于是就開始了等待。等那咣當一聲再回來,重新給自己添力。也有等不回來的。教政治的小莫就陷入在杳無回音的境地。信的收發都需要他們前往郵局親自辦理,小莫往來的次數最多,每一次都是有去無回。所以小莫便越來越落寞。小張比較關心小莫,一個周日,他躺在郵局前的樹杈上招呼小莫:


“上來躺會兒?”


小莫索然地望他一眼,低了頭,走自己的路了。



一個寒暑過后,新人們成了舊人。


盡管大家仍是難以明白,沽北鎮周邊幾百頃幾百頃的麥子齊刷刷綠了,又齊刷刷黃了之后,是怎樣在一夜之間又齊刷刷地倒伏在地--大家當然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但這種事情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還是讓人心生疑竇。


尤其是美術教師小虞,當他透過自己的黑墨眼鏡觀察一切時,沽北鎮便在他的眼里發生了小小的錯亂。他一度相信,麥地的底部會有一架精密的儀器,至少也是幾組性能良好的滑輪,而耕作其上的農民,在他的眼里,被固執地看作了采礦的苦力。小虞將這樣的場面描繪在了畫布上,送去參加美展。參展無果,但這樣的畫面,打動了教化學的小范。小范跟著小虞去采風。他們來到農家,農家婦女搟面條招待兩位教師:搟好的面就地鋪展,晾曬在掃凈的黃土地上。小虞吃下這樣的面條,覺得自己吃下了黃土中的力氣。沽北的黃土里埋著用不完的力氣--麥子收完后又是一茬玉米,而且是豆角洋芋套種,如此這般,作物都能保持茂密的態勢。一想到這些,小虞就覺得渾身來勁兒。小范怎么想,他卻并不知道。


原來小范和小虞的感受不同。吃過幾次黃土,小范就不再跟著小虞采風了。小范開始出沒于音樂教師老楊的宿舍。老楊五十多歲了,據說剛剛平反出獄不久。從老楊彈奏的曲子當中,年輕的人們相信,在他那架腳踏風琴的旋律里,一定藏著長袍和禮帽,藏著花前與月下。老楊把民國時期的音樂教材攤開,然后唱歌:


可憐的秋香,暖和的太陽他記得:


照過金姐的臉,照過銀姐的衣裳,


也照過幼年時候的秋香。


金姐,有爸爸愛,銀姐,有媽媽愛,


秋香,你的爸爸呢?你的媽媽呢?


哦。真令人神傷。唱歌時的老楊,細長的布滿皺褶的脖子,讓人想到一根拼命瘋長的絲瓜。小范被老楊的歌聲俘獲,小虞就只有形單影只地浪跡鄉間了。


語文教師小宋喜歡將學生帶到沽河邊去朗誦。河面上總有男人背著韁繩,握著長篙在撐船。小宋這樣啟發自己的學生:


“想一想,你們想一想,這些男人,會從河里打撈出什么來?”


“魚!”


“爛泥!”


“花褲衩!”


“尸體!”


小宋在一片嬉笑中,鄭重地指出:


“不錯,都很不錯。不過,如果要我來想象,我會想,沒準,他們能打撈出一本線裝的書。”


學生們噤了聲,被某種無法說明的感觸嚇住了。


不僅僅是小宋,在沽北鎮,青年教師們都活在一股玄想的情緒里。生物教師小張在課堂上言之鑿鑿地宣講:柿子樹在某一天會結出碗大的太陽。英語女教師小林和校園里著名的女瘋子要好起來。女瘋子就是那位滿世界尋覓“劉雙喜”的姑娘。關于她的身世,大家還是不明就里,只聽說她是這所學校數年前的學生。至于那個“劉雙喜”,對不起,就更加無從知曉啦。教物理的小孫好奇心重一些,他被抽到校辦幫了幾天忙,于是趁機翻閱了教師花名冊,結果也是一無所獲。瘋姑娘日復一日地穿行在幾百人的校園里,青年教師們很快就習以為常了,熟視無睹,習焉不察,隨著自己置身的這所學校沉入在一個白日夢里。英語女教師小林,本身就是一個孤僻的人,所以,當大家發現某一天小林和瘋姑娘并肩而行時,也沒有感到太大的詫異。


“劉雙喜!劉雙喜!”


瘋姑娘依舊喊。她喊的時候,小林就警覺地替她四處張望。因此,這個時候被小林看上一眼是很可怕的。被看的人會張皇失措,驟然覺得自己搖身一變,成為了一個劉雙喜。教地理的小趙一直在暗戀小林,看到小林與一個瘋子為伍,內心不免憂愁。小趙怨懟地向大家說:


“沽北鎮是全世界黃土最厚的地方!”


鑒于他的情緒,大家不知道是不是該相信他。可這個論斷畢竟是出自他這個專業人士之口,于是,大家便口口相傳,隨即還將這句話寫在了書信里,作為一種抒發離愁別緒的憑據:


沽北鎮是全世界黃土最厚的地方……


教政治的小莫想必也將這句話投遞了出去。但收效甚微。他依然難以等到及時的回復。漸漸地,大家都有些為他著急了。有一天,躺在柿子樹上的小張看到,小莫站在郵筒邊將一張明信片塞了進去。這好像不值得大驚小怪,但小張卻大驚小怪地跑回學校,向同伴們散布驚人的消息。


“我看到了,明信片是用血寫的,是一封血書!”


小張急迫地向大家說明。


“看清楚了?”


小虞持懷疑的態度。這時候他已經不戴黑墨眼鏡了,西裝也換成了粗布的褂子,同樣是標新立異,讓自己看起來像是一個沽北鎮上的人。


“沒錯,我在樹上,一切盡收眼底!”


小張信誓旦旦。


“什么顏色?血什么顏色?”


“血?--當然是紅的咯……”


“寫成血書,血就不是紅的了,跟黑的差不了多少。”


“這個我當然知道!”小張有些張口結舌,“我解剖了那么多動物,我當然知道血是怎么回事。”


“那你確定看到的是血?”


“我確定!”


小虞就決定信任小張了。色彩小虞拿手,但畢竟教生物的小張,血見得比他多。


莫衷一是地說了半天,最后一個方案拿出來了:由小宋落實,以匿名的方式給小莫回一封信。小宋在這封信里寫了什么呢?沒有人知道。大家追問,他便含糊其辭。唯一明朗的是,小虞卻因為了這封信而改變了命運。這封信由小虞負責異地投寄。


小虞在星期六的傍晚出發,被大家目送著去了火車站。小虞的家在蘭城,坐火車大約需要走五六個小時。本來,這段時間他并沒有回家的打算,但藉著這封信,他便順道走了這么一趟。說好了星期天回來,結果星期天小虞卻沒有回來。由于小虞身負著投遞那封信件的使命,大家便對小虞也牽掛起來。


小虞星期一的早晨才出現。他氣喘吁吁地沖進正在召開晨會的辦公室。七點四十五分,有什么好說的呢?他遲到了五分鐘。這可是犯了天條。校長對此深惡痛絕。在校長眼里,準時到校是一切規矩的基礎,是籬笆,是柵欄和安全閥,只有守住這個底線,其他的罪惡才能被避免。堡壘總是一點點被攻破的,只有防微杜漸,才能高枕無憂。所以校長要小題大做。他認為年輕人總是得寸進尺的,只有把他們鎮壓在“寸”的苗頭里,才能守住那個致命的“尺”。


毋以惡小而為之,這也講得過去。但處理的結果,還是讓年輕的人們大為震驚:小虞將被扣除全學期的補助。


小虞倒很冷靜。他輕微地喘著氣,好像還沒從趕路的狀態下緩過勁來。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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