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小屋:許多大老鼠在風中狂奔(殘雪·34歲) 文學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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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小屋》作為天才女作家殘雪的處女作,它的創作主旨已有公論,即對黑暗現實的決絕與反抗,對哪怕僅是些微的光明的希冀和追尋。這種反抗的主旨在很大程度上通過文本的敘述策略得以實現,而殘雪采取的策略就是“無言”。




山上的小屋

殘雪


在我家屋后的荒山上,有一座木板搭起來的小屋。


我每天都在家中清理抽屜。當我不清理抽屜的時候,我坐在圍椅里,把雙手平放在膝頭上,聽見呼嘯聲。是北風在兇猛地抽打小屋杉木皮搭成的屋頂,狼的嗥叫在山谷里回蕩。


"抽屜永生永世也清理不好,哼。"媽媽說,朝我做出一個虛偽的笑容。


"所有的人的耳朵都出了毛病。"我憋著一口氣說下去,"月光下,有那么多的小偷在我們這棟房子周圍徘徊。我打開燈,看見窗子上被人用手指捅出數不清的洞眼。隔壁房里,你和父親的鼾聲格外沉重,震得瓶瓶罐罐在碗柜里跳躍起來。我蹬了一腳床板,側轉腫大的頭,聽見那個被反鎖在小屋里的人暴怒地撞著木板門,聲音一直持續到天亮。"


"每次你來我房里找東西,總把我嚇得直哆嗦。"媽媽小心翼翼地盯著我,向門邊退去,我看見她一邊臉上的肉在可笑地驚跳。


有一天,我決定到山上去看個究竟。風一停我就上山,我爬了好久,太陽刺得我頭昏眼花,每一塊石子都閃動著白色的小火苗。我咳著嗽,在山上輾轉。我眉毛上冒出的鹽汗滴到眼珠里,我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我回家時在房門外站了一會,看見鏡子里那個人鞋上沾滿了濕泥巴,眼圈周圍浮著兩大團紫暈。


"這是一種病。"聽見家人們在黑咕隆咚的地方竊笑。


等我的眼睛適應了屋內的黑暗時,他們已經躲起來了--他們一邊笑一邊躲。我發現他們趁我不在的時候把我的抽屜翻得亂七八糟,幾只死蛾子、死蜻蜓全扔到了地上,他們很清楚那是我心愛的東西。


"他們幫你重新清理了抽屜,你不在的時候。"小妹告訴我,目光直勾勾的,左邊的那只眼變成了綠色。


"我聽見了狼嗥,"我故意嚇唬她,"狼群在外面繞著房子奔來奔去,還把頭從門縫里擠進來,天一黑就有這些事。你在睡夢中那么害怕,腳心直出冷汗。這屋里的人睡著了腳心都出冷汗。你看看被子有多么潮就知道了。"


我心里很亂,因為抽屜里的一些東西遺失了。母親假裝什么也不知道,垂著眼。但是她正惡狠狠地盯著我的后腦勺,我感覺得出來。每次她盯著我的后腦勺,我頭皮上被她盯的那塊地方就發麻,而且腫起來。我知道他們把我的一盒圍棋埋在后面的水井邊上了,他們已經這樣做過無數次,每次都被我在半夜里挖了出來。我挖的時候,他們打開燈,從窗口探出頭來。他們對于我的反抗不動聲色。


吃飯的時候我對他們說:"在山上,有一座小屋。"


他們全都埋著頭稀里呼嚕地喝湯,大概誰也沒聽到我的話。


"許多大老鼠在風中狂奔。"我提高了嗓子,放下筷子,"山上的砂石轟隆隆地朝我們屋后的墻倒下來,你們全嚇得腳心直出冷汗,你們記不記得?只要看一看被子就知道。天一晴,你們就曬被子,外面的繩子上總被你們曬滿了被子。"


父親用一只眼迅速地盯了我一下,我感覺到那是一只熟悉的狼眼。我恍然大悟。原來父親每天夜里變為狼群中的一只,繞著這棟房子奔跑,發出凄厲的嗥叫。


"到處都是白色在晃動,"我用一只手摳住母親的肩頭搖晃著,"所有的東西都那么扎眼,搞得眼淚直流。你什么印象也得不到。但是我一回到屋里,坐在圍椅里面,把雙手平放在膝頭上,就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杉木皮搭成的屋頂。那形象隔得十分近,你一定也看到過,實際上,我們家里的人全看到過。的確有一個人蹲在那里面,他的眼眶下也有兩大團紫暈,那是熬夜的結果。"


"每次你在井邊挖得那塊麻石響,我和你媽就被懸到了半空,我們簌簌發抖,用赤腳蹬來蹬去,踩不到地面。"父親避開我的目光,把臉向窗口轉過去。窗玻璃上沾著密密麻麻的蠅屎。"那井底,有我掉下的一把剪刀。我在夢里暗暗下定決心,要把它打撈上來。一醒來,我總發現自己搞錯了,原來并不曾掉下什么剪刀,你母親斷言我是搞錯了。我不死心,下一次又記起它。我躺著,會忽然覺得很遺憾,因為剪刀沉在井底生銹,我為什么不去打撈。我為這件事苦惱了幾十年,臉上的皺紋如刀刻的一般。終于有一回,我到了井邊,試著放下吊桶去,繩子又重又滑,我的手一軟,木桶發出轟隆一聲巨響,散落在井中。我奔回屋里,朝鏡子里一瞥,左邊的鬢發全白了。"


"北風真兇,"我縮頭縮腦,臉上紫一塊藍一塊,"我的胃里面結出了小小的冰塊。我坐在圍椅里的時候,聽見它們丁丁當當響個不停。"


我一直想把抽屜清理好,但媽媽老在暗中與我作對。她在隔壁房里走來走去,弄得"踏踏"作響,使我胡思亂想。我想忘記那腳步,于是打開一副撲克,口中念著:"一二三四五……"腳步卻忽然停下了,母親從門邊伸進來墨綠色的小臉,嗡嗡地說話:"我做了一個很下流的夢,到現在背上還流冷汗。"


"還有腳板心,"我補充說,"大家的腳板心都出冷汗。昨天你又曬了被子。這種事,很平常。"


小妹偷偷跑來告訴我,母親一直在打主意要弄斷我的胳膊,因為我開關抽屜的聲音使她發狂,她一聽到那聲音就痛苦得將腦袋浸在冷水里,直泡得患上重傷風。


"這樣的事,可不是偶然的。"小妹的目光永遠是直勾勾的,刺得我脖子上長出紅色的小疹子來。"比如說父親吧,我聽他說那把剪刀,怕說了有二十年了?不管什么事,都是由來已久的。"


我在抽屜側面打上油,輕輕地開關,做到毫無聲響。我這樣試驗了好多天,隔壁的腳步沒響,她被我蒙蔽了。可見許多事都是可以蒙混過去的,只要你稍微小心一點兒。我很興奮,起勁地干起通宵來,抽屜眼看就要清理干凈一點兒,但是燈泡忽然壞了,母親在隔壁房里冷笑。


"被你房里的光亮刺激著,我的血管里發出怦怦的響聲,像是在打鼓。你看看這里,"她指著自己的太陽穴,那里爬著一條圓鼓鼓的蚯蚓。"我倒寧愿是壞血癥。整天有東西在體內搗鼓,這里那里弄得響,這滋味,你沒嘗過。為了這樣的毛病,你父親動過自殺的念頭。"她伸出一只胖手搭在我的肩上,那只手像被冰鎮過一樣冷,不停地滴下水來。


有一個人在井邊搗鬼。我聽見他反復不停地將吊桶放下去,在井壁上碰出轟隆隆的響聲。天明的時候,他咚地一聲扔下木桶,跑掉了。我打開隔壁的房門,看見父親正在昏睡,一只暴出青筋的手難受地摳緊了床沿,在夢中發出慘烈的呻吟。母親披頭散發,手持一把笤帚在地上撲來撲去。她告訴我,在天明的那一瞬間,一大群天牛從窗口飛進來,撞在墻上,落得滿地皆是。她起床來收拾,把腳伸進拖鞋,腳趾被藏在拖鞋里的天牛咬了一口,整條腿腫得像根鉛柱。


"他,"母親指了指昏睡的父親,"夢見被咬的是他自己呢。"


"在山上的小屋里,也有一個人正在呻吟。黑風里夾帶著一些山葡萄的葉子。"


"你聽到了沒有?"母親在半明半暗里將耳朵聚精會神地貼在地板上,"這些個東西,在地板上摔得痛昏了過去。它們是在天明那一瞬間闖進來的。"


那一天,我的確又上了山,我記得十分清楚。起先我坐在藤椅里,把雙手平放在膝頭上,然后我打開門,走進白光里面去。我爬上山,滿眼都是白石子的火焰,沒有山葡萄,也沒有小屋。


原載《人民文學》1985年第8期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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