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傳興、陳丹青:沒有大器晚成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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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近一個月前,陳傳興和陳丹青在單向空間的節選。主頁君當時在現場,沙龍前半段,陳丹青“你講講你,不要講我”,陳傳興“夜還長,不急”;后半段,兩位放開談,最后阮義忠老師發言挺讓人感嘆,“如果今天不能出現在這里頭,我可能會難過很多天。”


靈光不再
陳傳興、陳丹青



什么要叫一件事情




陳丹青:我的英文沒有好到可以讀那些大量的英語的攝影文獻,所以我在紐約我的攝影啟蒙老師就是阮義忠先生。二十年后,大陸很多攝影人告訴我,阮先生也是大陸從九十年代以來絕大部分嚴肅攝影家的啟蒙老師,他們稱他教父。他是最早用中文把世界世界攝影大師的對話、經歷、作品用中文版做出來,所以我在紐約看到以后,我做了一個決定:1995年,我有一個機會,到臺北去辦展覽,我自作主張按照雜志的地址我上門口找阮先生,我就直接跑到他的房間,我說我是從紐約來的,我非常謝謝你,就是大陸的說法就是套近乎。


可是在那個時候,我還有一個人我不知道到哪里找他,也沒有勇氣想找他,就是這位陳傳興先生,因為我在阮先生的書里面看到他和陳先生的對話,看到他的照片。我一看這個人是個人精,是個讀書的精,他說的話一句是一句。阮先生都對他那么尊敬,要跟他對話,我不知道他在臺北清華,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所以二十年前我跟阮先生就認識了,他們奇怪的看著我不知道我是誰,請我吃一頓飯,送給我很多攝影雜志。


2000年我回國以后,忽然奇跡一樣,有一天陳傳興先生出現了。怎么會出現呢?我忘記了。一晃也15年了。我當時很傻,問我說你有沒有其他什么高人可以介紹請來?我當時給了他一個名單,第一個就是陳傳興,我說你們把臺北清華陳傳興教授請過來,我當時開了一門課,叫做關于觀看,我不想教畫畫。但是很多人不明白什么叫做觀看,我說把陳傳興請來。


后來我知道清華請一個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我現在說到大學要很謹慎,搞不好要抹黑中國。反正后來這個事沒成,但是我跟陳傳興先生面對面坐在一起了。15年過去,我們見過若干面。但今天我非常驚訝,只是剛才在旁邊的時候,我第一次看到他40多年前的作品,就是大家剛才看的。


我很感動,他從1975年到現在整整40年,他才來展覽,在座肯定也不少有野心的藝術家,第一件事就是快點展覽自己的作品,這有一個人40年不展覽。我經常會遇到這樣的人,我的老師木心先生一輩子在中國沒有展過一張畫,死掉,我弄紀念館掛起來,我才意識到他的畫從來沒有在中國掛起來,第一次,但是他已經不知道了。這對我們是一個啟示,就是什么要叫一件事情。


水面下到底是什么?




陳傳興:在八十年代初期到九十年代,有非常多的跟隨這些大師的弟子,陸陸續續的,跳樓的跳樓、自殺的自殺,瘋狂的瘋狂。因為一整個時代,1968年代法國、巴黎的知識精英,他們受授于尼采、海德格等所信奉的非常虛無、前衛的東西。當面對他們的老師、前輩一個一個這樣死亡,瘋狂等等之后,他們又找不到新的典范,在思想論述上走不出去,很多人就是陸陸續續尋找自我解脫的方式。


我不曉得國內有沒有翻譯叫做南方的海德格,他在尼斯教學,他選擇游泳游泳就沒有再游回來。還有一個西達的伴侶,也非常重要的,我不講名字了,在1989還是1990年就跳樓了,還有好多好多。各位知道德勒茲的晚年是怎么過世的,這是非常詭異的事,我舉這個例子并不是說別的,我只是說,書本上文字的這些知識只是水面的一層,風吹過去可能有各種不同的波紋,你可能中國的東風吹了,日本的東風吹了,可能會有各種各樣的解釋,可是水面下到底是什么?那可能是老師補講,可能是比較重要的,我說老天眷顧,那段時間歐洲到臺灣的很少,美國更少,我們那個時間拿到學位、回到臺灣沒有超過五個手指頭,只有三個。


陳丹青:相信在座很多有留學過的年輕人,現在出國回來比我們那會兒要多得多,但是有一種經驗不太能夠溝通了,那時中國還是第三世界,80年代出去的人,90年代上半出去的人跟今天出去的人心態非常不一樣。


陳傳興:丹青兄講出當時他碰到很多臺灣畫家,因為臺灣畫家很多都是1960年代到了巴黎,然后到紐約,準備在紐約打出一片天下。可是奮斗幾十年,最多就是在一些畫廊里面出現。現在講到要點,他們憑借在美國落籍,成為世界的藝術家,那中國特別是這十來年,隨著大國崛起,輕輕松松的,你路上抓一下,在北京可以抓到好多藝術家,都開過個展,在當年所有臺灣藝術家來說,他們幾十年做夢都不敢想。


現在留學的80后、90后




陳丹青:你接觸的臺灣80后、90后他們留學比你們那代也比較多吧?普遍的情況怎么樣?


陳傳興:是蠻多的,但是基本上所謂那種突破界限,我那種莽撞的,比較傻眼的就沒有。進入溫順的年代,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是時代的風氣。我不知道國內什么樣子。

陳丹青:在座有沒有留學的,正在留學或者已經留學回來的?有沒有?你愿意交流一下嗎?


讀者:我是學音樂和戲劇的。我覺得在80后、90后留學大潮人當中,我也是在法國,所以我覺得心態是不一樣的,跟整個的政治環境、經濟環境和我們的國家的在國際上的地位都是有不一樣的影響的。所以現在我們的物質生活條件比較豐富之后,我覺得我們80、90后在思想上會卻失很多的東西,一些情懷,更多是一種泛精英主義的東西,有味道的東西并不是那么多。而且我們出去之后我們覺得真正會接觸到世界或者我們覺得在這個當中會有一點閉塞。但是我們這種心態和這種狀態的情況下出去之后,其實會有一定的不一樣的感受,尤其和我的臺灣同學、日本同學的心態都是不一樣的,對于西方的東西,對于東方東西的理解,我覺得我們思想斷層還是挺大的,尤其是從小的教育上。


陳丹青:能不能具體一點,是你不一樣還是大陸出去的這些80后、90后都有一個情況?


讀者:或多或少吧。我們對待藝術或者文化這一方面,我覺得不是那么單純和簡單,總是會攙雜一些生活、經濟、未來的職場的束縛。


陳丹青:留學生都有生存的問題。


讀者:我認識很多人現在也留在巴黎,年齡不小了,一直想做大齡的文藝青年,在那邊拿著法國的政府的補貼在那邊生活,那是挺可貴的。但是擁有這樣情懷和精神的人很少,我也選擇回來。


沒有大器晚成這件事情




陳丹青:畫筆不是這樣的,我可以幾十年畫不出一幅畫,但是我不好意思掛在我崇敬的人面前,但是攝影可以,真的可以,電影也可以。電影某個片斷,某幾分鐘,真的可以有一種經典,但其他部分一塌糊涂。影像是可以無窮談下去了,手工繪畫不一定做得到。


最后回到觀看,為什么是你在那里觀看,咱們就20出頭,你有的照片是1975年左右拍的,我老是在說,我們還在考大學,還在考碩士,覺得好像還有一個未來我才能拍作品。我主張藝術家在10幾歲到20幾歲,你最重要的作品還沒有出來,你基本上完了,沒有大器晚成這件事情。大器晚成一定是早會的,而且早就在做了,你才叫做晚成。我們假定你18歲高中畢業進了大學,你到博士才可以是一個角色,但你可以去做藝術家了,不扯電的事情嗎?沒有這樣的事情。我很好奇,后來你不拍了。


最后一個展覽就是要拍我的家人




陳傳興:我總共有五個展覽。每隔兩年之后,我用比較簡單,用編年的方式。下一個展覽是我離開臺灣在國外,大概1976到1982、1983,我1986回到臺灣。第二個展覽叫未來系列,主要就是歐洲、巴黎、美國,也是全部是黑白的。第三次展覽全部是彩色的,從1970年代從我在臺灣,甚至1980、1990年代,全是彩色的,有的是幻燈片,有的是彩色底片,全部是彩色的。第四個展覽全部是拍立得的。一直到最后我還在用拍立得在拍,SS70這些不用講,都有。第五個展覽我就回到我自己自身,回到我的家庭,因為我比較晚結婚,我1998年才結婚,我46、47歲才結婚。


最后一個展覽就是要拍我的家人,從我結婚,小孩出生的那一刻,算起來五個展覽辦完就10年。我最大的小孩現在17歲。當最后一個展覽的時候他27歲,我想他應該會有一個女孩子或者男孩子,隨便啦,我兩個都是男孩子,現在他們是有選擇權的。所以這個就是家庭照,包括我跟家人,整個小孩整個成長,我的內人從30來歲,現在變成一個50歲,最后到60,然后我自己也老了,70了,這樣了。我最后一個展覽,我有我的家人了。


為什么要等40年?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展覽?我曾經這樣回答,這是一個結束的年代,數碼幾乎可以宣稱這是我們的王國,這是一個非常急迫的年代,而且還有一個理由,我很怕我走了以后,我的小孩可能把我的東西倒掉。還有現在薇薇安·邁爾的狀態,我想不要,做的時候還沒有薇薇安·邁爾,薇薇安·邁爾是這兩年才開始。


今天真面目才露出來




阮義忠:那個時候我就知道,陳傳興是一個認識朋友當中書讀得最多的,可是我很少看到他的作品,在此之前我看過他的《蘆洲浮生圖》。那時候我在拍照,他還是大學生,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那時很寫實,蘆洲湖生圖利用蒙太奇的手法,在老街的窗戶上貼上一些不是原來的畫面,所以覺得他勇于創新。可惜,那個展覽很少有人看到,以至于他有一度消失了,回來之后他在臺灣文化圈被認為是一個理論家,因為從來沒有人看過他的照片,蘆洲湖生圖很少有人看。


之后辦了攝影雜志,想介紹一點他的作品,可是每次都裝著好像沒有什么信心的樣子,實際上我站在旁邊聽,他超級有信心,只不過那那個時候裝著。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在我面前一直裝太久,今天真面目才露出來。在我的鼓勵下,他終于公開了作品,就是在廣東美術館的一個攝影展,那里剛好我是三個策履行人之一,就在最后快要決定,今年要展什么東西的時候,所有人都開完會了,我突然說請容許我推薦一個大家都不認為是攝影師的攝影師陳傳興。所以那一次是把他拍立得的照片公開出來。


今天他把40年前的離開臺灣到法國之前的舊作呈現,坦白講,他剛放出100張的時候我就看過小樣,看的時候我也看不懂,這是實話。因為他跟我所知道的經典的攝影作品不太一樣,所以要我給他意見,我覺得,要是我當編輯,因為我編輯當慣了,我挑的話不會這樣挑,但是這是他的血肉。而且只有他自己來解釋,任何人聽他從別人聽可能都不是他要的。所以我靜觀其變。當然了,我在旁邊翻了一下,印的實在太精美,你們應該都去買,我不知道價錢多少。黑白照片印的很精美,有幾本可以跟它比比。


今天在這里我很開心,因為本來來不了,我自己在清華大學有一個講座,一直到最后一課才踏入這里,現在還沒吃晚餐。能夠在朋友重要的日子參與,我想我才會心安。如果今天不能出現在這里頭,我可能會難過很多天,甚至以后想到我就會不舒服。


(完)


理想國 2015-08-23 08:4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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