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丁·作品 你進化得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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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進化得太快了

阿丁


逃離的結果是什么?即使逃出了人類的現代文明,也無法逃出世界與存在的基本規則——即使已經放棄一切,蘇珊還是沒能挽回李格林的無情離去,蘇珊最后揮棒砸碎兔子腦袋的血腥一幕,恰恰暗示了人類與生俱來的殘酷正在進化鏈條的遠端重新啟動。

——李壯《評阿丁:疼痛而荒誕的情緒世界》


1


前面已沒了路,司機摸了一支煙點上,趴在方向盤上說,只能把你們擱這了。


李格林搖下車窗,蘇珊也把腦袋湊過來往外看。蘇珊頭上的薰衣草味飄過來,李格林又把頭往外多探了探。


窗外是一片廣袤森林。


李格林推門下車,腳下棕紅色的土地松軟,浩瀚的草木香氣直往腦子里鉆。李格林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很久才慢慢吐出,像個憋了一百年沒抽煙的煙鬼。他扭頭跟蘇珊說,下來吧寶貝兒,我們到了。


蘇珊下了車,打開包掏錢,小指劈裂的指甲勾住了手機吊墜,帶了出來,她伸手抓但沒抓住,反而像打排球一樣把手機拍出去老遠。蘇珊跑幾步撿起來。鋼藍色的手機外殼上沾了一小塊赭紅色的泥。她一手捏著錢包和手機,粉嘟嘟的Hellokity晃呀晃的,好像正在急于否定什么。她彎起小指從褲兜里勾出一片紙巾,擦手機上的泥。


這時李格林從戛然而止的路基上跳下,蘇珊瞟了一眼,見李格林肩向后仰張開雙臂向森林走去。


李格林抱住森林的第一棵樹,把臉貼在皴裂的樹皮上。巨大的樹冠微微抖動,幾只不知名的鳥撲啦啦升空,發出暗啞的叫聲。遠處,有它們的同類回應。


蘇珊付了錢,司機把拉桿箱拎下來交給蘇珊,說,姑娘,這片森林可大了去了,沒邊沒沿的,豺狼虎豹倒不見得有,可迷了路也不是好玩的,你可想好嘍,現在后悔還來得及,我這就把你們拉回去。


謝謝您了師傅。蘇珊說,不過我們不回去,那就沒意義了。


司機干笑了兩聲,說,真搞不懂你們年輕人,啥叫意義啊,照我說老婆孩子熱炕頭就是意義。


蘇珊把拉桿拉出來拖著走,眉毛下彎嘴角上翹,沖司機甩過一朵笑,她說,這事兒吧,跟您說也說不清楚。


這上頭有我電話,司機咂了咂嘴搖了搖頭,從上衣里摸出一張卡片,說:你們要遇上麻煩就給我打電話,我來接你們。不過丑話說頭里,得收往返的錢。


瞅見那山了嗎?司機指了指遠處幾座綿延的山包,你們爬上山頂打電話,就有信號了。


蘇珊道了謝,把卡片插在錢包的夾層。司機關上后備箱和車門,剛要上車,又踅回來說,姑娘,我怎么覺得你男朋友……有點兒……有點兒不怎么正常……


大爺,蘇珊撇了撇嘴,瞧您這話說的,怎么就不正常了,他可是個天才,只有沒眼力的人才覺著天才不正常。


得,算我沒說,司機皺巴巴老臉上表情膠住,只有嘴還能動,狠嘬了一口,把煙屁股扔在地上,腳尖又碾了幾碾。


司機發動了車,看了眼倒車鏡里的蘇珊,胳膊伸出窗外擺了擺,走啦,祝你們好運吧!


別走!嘿,師傅先別走--


司機沒熄火,拉手剎下車,就見李格林手腳并用地爬上路基,左臂抱著一大團衣服,整個人光溜溜的,身上最后掛著的一絲,是脖子上一條骷髏頭項鏈。李格林白生生的屁股正自路基上升起,桿狀物鐘擺似地晃至近前。司機倒退兩步,你……你這是?


這些都送您了師傅,甭客氣,李格林把一抱衣服塞到司機懷里,說,褲兜里有手機手表,您記著掏出來。


司機抱著衣服發傻,嘴巴半張,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李格林轉身,手向腦后一揮,說,都歸您了。說完明晃晃地走到蘇珊面前,拍了拍蘇珊被牛仔褲包得緊繃繃的屁股,問,錢給了嗎?


蘇珊的表情跟司機一樣,只是好看了許多,兩瓣小紅唇組成了驚詫的字母"O",被拍了兩下屁股才醒過味兒來,她看著男友,李格林微張雙臂,兩手放在臀部,就像抄在褲兜里那么自然。他指指蘇珊手里的拉桿箱,又往司機的方向甩了兩甩,意思很清楚,他是讓蘇珊把行李給司機。


衣服……不要了?蘇珊問。


不要了。


水呢?吃的呢?


都不要了。還有錢和咱們的行李,都給師傅。李格林見蘇珊手上的Hellokity搖搖擺擺,就說,還有手機,都給他。


蘇珊沉默著把雙肩包放在司機懷里李格林的衣服之上,司機的下巴鼻子都被擋住,只露出兩只疑惑的大眼。蘇珊想把手機放上去,對她來說有點兒高,她捏著手機上下左右地看,最后把手機斜著塞進司機的褲兜里。


李格林兩臂相交抱著肩膀,眼望遠處綿延的山包。一陣來自森林的風經過,李格林身上所有的毛發微微飄動。


蘇珊扭頭看李格林,還有衣服。李格林說。


蘇珊低下頭,然后轉身背對司機,兩手交叉,捏著T恤的邊,兩臂上揚,自頭頂脫下,露出后背和攀附在后背的罩杯帶子以及銀色搭扣,一對乳房跳脫而出。


這時司機把那衣服行李扔到副駕駛座上,以猴子的速度跳上車猛踩一腳油門,車屁股噴出一股黑煙,顛簸著消失了。


蘇珊脫了牛仔褲,只剩下乳罩和內褲,還有一雙駝色高腰登山鞋,她瞅了瞅李格林,見他沒反應,蹲下身子脫鞋。李格林走到蘇珊身后,伸出兩個手指打開罩杯搭扣,兩根帶子蛇頭一樣迅速回縮。蘇珊在胸前接住,攥在手里,另一只手繞到臀溝,褪去內褲,露出兩瓣皎潔的臀。


蘇珊扭過身,一雙美目里閃著淚光,她尋找李格林的眼,卻模模糊糊地看到:李格林跪在地上撅著屁股,坐骨上兩塊黑乎乎的皮膚如同兩只空洞的眼睛。


你干嗎呢?蘇珊揉了肉眼睛問。


再聞聞塵世的味道。李格林說。


蘇珊繞到他身前,見李格林的鼻子在消散的尾氣中狗似地一聳、一聳。


兩個赤條條的人向森林深處進發。連綿的樹冠遮蔽了陽光,光線漸漸暗下來。李格林幾乎是跳躍著走,雪白的臀在晦暗的林中熠熠放光。蘇珊緊緊跟著,她握住李格林胳膊的手一次次脫落。她低著頭注意著腳下,陳腐的落葉踏上去,像踩進冰涼的爛泥,間或有枯枝刺痛蘇珊的腳板。


蘇珊說你等等我,我有點頭暈。


李格林在距離蘇珊七八步遠的地方停下來,說,過一會兒就好了,一開始我也頭暈。你是被這森林的味道弄暈的,這味兒里有腐葉的腥味松脂的香味青草的甜味還有菌類的藥味,這些味道都是無害的,這是自然的味道。


李格林摟住蘇珊的脖子,頭極力后仰,像我這樣,深呼吸,李格林閉上眼,說,把你肺葉里所有的塵世味道都吐出來,然后深深地、深深地吸上一大口--


你從現代工業的味道中擺脫出來了,孩子,即使你頭暈也是幸福的眩暈,你好好聞聞它們吧,讓它們在你的氣管里穿行,讓它們在你的肺里穿行,讓它們在你的血管里穿行,讓它們在你的靈魂里穿行。李格林說。


李格林睜開眼,雙手拍著兩肋,笑著說,來吧,清洗一下你的抽油煙機。


蘇珊學著李格林的姿勢,挺胸揚首,黑亮的瀑布垂下,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然后緩慢吐出,兩乳峰巒迭起。有一線陽光停留在她的臉上,掃過她微顫睫毛和小巧紅唇,掃過她蓮藕臂膀和纖細腰肢--美的像一副油畫,這油畫就掛在李格林的腦幕里。


李格林眼睛有點兒潮濕,他說,太美了,簡直美極了。


李格林從蘇珊身后抱住她,把頭埋在散發著工業香味的瀑布里,隨即抬起頭皺了皺眉,說,等找到泉水,你就洗洗頭吧。你頭發上還有塵世的味道。


蘇珊依然閉著雙目,吞吐著森林的氣息。李格林的雙手在她的腹部和乳房游移。蘇珊的脊梁與李格林緊貼,這讓她感到溫暖。暖流循脊椎上行,注入皮層和腦室,扇面似地溢開,有兩股流進眼球后,出來時,就成了淚。


蘇珊的臀也漸漸暖了,李格林的塵根滾燙,在蘇珊的小圓臀上沖撞。


李格林突然放開蘇珊,跑到一處開闊地,手腳并用拓出一片疆土,又搜尋了幾抱落葉撒上。李格林兩手叉腰雙腿分開,小腹上汗珠細密,塵根鮮衣怒馬。


來吧孩子,李格林左手撫胸,右手下擺,右腿后撤一步,翩翩地彎下腰,說,來一場酣暢淋漓的野合吧,以此來紀念這無比重要的一刻。


蘇珊破涕為笑,兩臂像小鳥似地微張,兩只手小指翹起,拎著并不存在的裙裾微微下蹲,像高貴的公主一樣走向赤身裸體的王子。


2


李格林搭了個樹屋。為建造這棲身之地,李格林趕走了兩只松鼠和一窩布谷。六個鳥蛋將成為李格林和蘇珊的晚餐。


援樹而下時,李格林被樹枝劃傷了胸腹,大腿內側也被嶙峋的樹干蹭出一片血沙。樹下的蘇珊見了,驚呼起來,光著屁股轉圈,創可貼呢創可貼呢?當她突然想起這里不會有什么創可貼的時候,就靠在樹上一聲不吭了。


你看,李格林說,你還沒有忘記那個世界的東西,你的思維還沒有為這種最最純粹的生活做好準備。當初我不同意你跟著我,可你非要跟著我。我拗不過你,我說好吧好吧,可你既然做了決定你就要自己承担后果。現在我只不過是身上多了幾道口子,流了幾滴血你就這樣了,那晚上呢,晚上你怎么辦?森林的黑夜有風吹動樹葉的巨大聲響,有夜行動物穿過腐葉的刷刷聲,有讓你毛骨悚然的梟啼,還有野豬的鼾聲,狐貍的夢囈,甚至狼的嚎叫,以及一些不知是什么生物發出的聲響。真不是嚇你,在這片像海洋一樣浩瀚的森林里,你還會聽到某些生物的亡靈的嘶喊。這還不算,你的皮膚還得忍受蟲蟻的叮咬,你是不是還要想到花露水那樣的東西?我們的床是粗糲的枝條拼成的,你跟我躺在這樣的床上,是不是馬上就會懷念柔軟的席夢思床墊和純棉的被褥?好吧,哪怕最小的小事你可能也無法忍受,你沒辦法刷牙沒辦法洗臉,在我們找到水源之前,葉片上的每一滴露水都只有一個用途,解渴,至于洗臉和洗澡那種多余的事兒你想都別想,可你覺得自己臟了的時候,是不是就立刻想起牙膏浴盆溫水和一瓶保濕洗面奶甚至一支晚霜?


要不你回去吧,李格林說,現在還來得及。


蘇珊淅淅瀝瀝地哭,不停地搖著頭。黑瀑垂下,瀑布的流淌雜亂無章。


李格林撫摸著蘇珊的頭,把她摟在懷里。繼續說--


你說了,你確實說了,你說我怎樣你都跟著我。其實我又相信我又懷疑。我相信,你是我唯一的追隨者,而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都視我為瘋子,一個精神病。你的確不這么看我,可我還是懷疑你在自然之前的堅持,你和我不同,我的腦子已經順應了自然,甚至可以說,我的腦組織我的腦神經都不再是人類的腦組織腦神經,而是一棵隨風擺動的樹,有風吹過的時候就順勢而動,當風停止也隨之靜止。沒錯,現在我流血了,我仍然有痛覺,但這已經不是人類的痛覺,而是植物的痛覺,動物的痛覺,你見過一株被砍伐被割斷的植物哭喊嗎?你見過一只斷了腿的狼哭哭啼啼嗎?沒有。它們只是適應,適應一切自然發動的兵燹,在漫長地讓人絕望的逆來順受中無聲無息地調養,無聲無息地進化。別以為這進化是想戰勝什么,不是,進化是為了更好的適應,這大概就是物和人最不同的地方,物沒有爭斗之心。


好吧,我聽聽你的反駁,你說野獸之間從沒停止過爭斗,呵呵,爭斗,那是你們人類的叫法。鱷魚、獅子和豺狼虎豹的世界,確實每天都發生著你所謂的爭斗,可你忽略了一點,這些生物之間的爭斗實質上是出自本能,因為饑餓才去獵食,因為傳宗接代才去為一次交媾咬得遍體鱗傷,它們不知道什么叫基因,但它們會在無意識狀態下遴選最優秀的基因,它們不知道什么叫種群,但它們會用尖牙利爪維護種群的傳承,它們更不懂什么叫綱什么叫屬什么叫目,但它們憑借氣味就可以分辨出同類和異類。因為無意識,它們排除異己的方式都那么光明正大,年邁的公獅被年輕的公獅干掉或驅逐,你們會認為殘酷,但這恰恰是自然的法則。可你們呢?你們發明了法律發明了禮教發明了種種繁文縟節,可你們的生活依然蕪雜凌亂,你們用自己發明的法則捆綁自己,反過來你們還維護捆綁你們的繩子,這個世界上,我再也沒見過比你們人類更可笑的生物了。就這樣你們還敢宣稱自己是高等生物,你們還敢說直立行走是非智能生物邁向智能生物的偉大標志?笑話,真他媽是個笑話。你們藐視自然,你們砍伐林木,你們更改河道,你們用大壩讓洄游的魚斷子絕孫,你們用水泥一樣的腦袋鋪設水泥的道路,覆蓋小草的生長,填充昆蟲的洞穴,你們讓其他的生物絕望,總有一天,最終絕望的一定是你自己。


你們。蘇珊說,不是我,至少……不是我自己。


蘇珊抬起頭,眼里竟有笑意,她說,那么,按照你的自然法則,現在你流血了,作為一頭母獸,我該怎么辦呢?


舔。李格林說,用你的舌頭為我舔舐傷口。同類的唾液是最有效的療傷之藥。


森林里的第一個夜晚。有風吹動樹葉的巨大響聲,有夜行動物穿過腐葉的刷刷聲,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梟啼,還有野豬的鼾聲,狐貍的夢囈,狼的嚎叫,以及一些不知是什么生物發出的聲響。


在支離破碎的夢中,蘇珊還聽到某些生物的亡靈的嘶喊。


李格林說的對,她還要忍受蟲蟻的叮咬,忍受粗糲樹枝拼成的床板的摩擦,還有李格林沒提到的,墜下樹摔個半死的危險。


森林的清晨是一天中最美的時刻,空氣清新得過分,蘇珊想,如果能使空氣凝固,可以做成好多好多香草味的透明果凍。鳥類在森林中穿梭鳴囀,聲音清麗出塵,好像鳴叫前用最清冽的泉水漱過口清洗過喉嚨。晨霧在林間搖曳迤邐,遠處的樹木如在虛空里漂浮。所有的葉片都翠綠欲滴,似乎有人在夜間清洗了整片森林。在鳥雀啼囀的間隙,森林里變得安靜無匹,蘇珊甚至能聽到昆蟲啃噬樹葉和葉脈砉然斷裂的聲響。


蘇珊享受著森林清晨的美好,李格林還在熟睡。他的睡姿仍然是人類的睡姿,一只手枕在頭下,另一只手原本搭在蘇珊的肚子上,現在蘇珊輕輕把它挪開。李格林兩腿分的很開,昨天的紀念工具縮得很小,像個幼雀那樣熟睡。


蘇珊肚子里的生鳥蛋還沒有完全消化,她一坐起來甚至還打了個飽嗝,但隨即她就再一次頭暈目眩,她知道這是醉氧的征兆--森林中的氧氣太充足了,每一顆樹都是一只巨大的氧氣罐。


氧氣罐,這個闖入腦袋的文明世界的東西讓蘇珊想起了她的職業。隨后她差點喊出聲,她押回已到嗓子眼的叫喊,轉而輕輕呻吟,一只手繞到屁股上,用指腹輕輕觸碰,嘴里嘶嘶作響。昨天晚上她真的掉了下去,她還在空中的時候就已經醒了,她還在空中的時候樹下有一只夤夜出行的刺猬經過,她的屁股落在了刺猬身上,于是刺猬被壓成了肉餅,蘇珊柔嫩的屁股也付出了一些孔洞和鮮血。


蘇珊把舌尖伸向一片樹葉,那可是一大滴露水,然后是又一片又一片。她摘下幾片潮濕的樹葉擦了擦臉,臉上就留下葉片綠色的血,她又想起鏡子,就暗自罵了自己一句。


鏡子還有什么用呢?鏡子已經沒用了。蘇珊嘆了口氣。


她輕手輕腳地爬下樹,一只手托著雙乳,避免被鋒利的枝椏劃到。她還沒有李格林的植物的思維和神經,她怕疼,也怕被李格林的舌頭舔舐時自己忍不住癢笑起來。她的腳尖試探著,選了一堆柔軟的腐葉踏上去,再抬起來,腳上沾著不知是什么動物的糞便,不怎么臭,卻黏稠地讓蘇珊一陣陣的惡心。蘇珊皺著眉,撿了一片干燥的樹葉擦腳板上的糞便。


要是有溫水和香皂就好了,她想。可她馬上捂住嘴,她怕心里的話會脫離控制從嘴里跳出來。要遵循自然的法則,她告訴自己。


用了七片葉子才擦干了腳上的附著物,蘇珊感到了饑餓。也許這附近會有熟透了落下來的野果。蘇珊揚起頭看了看她們沒有頂棚的樹屋,李格林打著輕微的呼嚕。蘇珊怕迷路不敢走遠,她想圍著最近的幾棵樹轉轉,看有沒有野果。


當她低下頭尋找野果時,發現了那只刺猬。于是她總算把自己的屁股和這扁平的帶刺肉團聯系在一起。蘇珊蹲下身,食指和拇指把刺猬拎起來,她忘了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笑了出來--第一個獵物是被她打到的,武器是屁股。


蘇珊端詳著這只死態安詳的小獸,再也壓不住笑,似乎有了資本,就任自己的笑在清晨闃靜的森林中回蕩開來。


3


李格林在他們居住的樹下撒了一泡熱氣騰騰的尿。等抖落干凈,他跪在地上,鼻尖幾乎觸到那一汪水面,使勁嗅,好像要把尿吸進去。蘇珊提著那只扁平刺猬問,親愛的你干嗎呢?


動物們都會在屬于自己的領地上留下自己的氣味,李格林說,這樣其他動物就不會入侵咱們的地盤了。李格林手一撐爬起,說,還行,夠味兒,不但可以讓別的動物退避三舍,我還能憑著對氣味的記憶找到咱們的家。你再不用担心迷路了。


蘇珊將信將疑,可她沒敢說什么,反而升起一個自己覺得特別可愛特別好玩的念頭。她跟李格林說,太棒了,真神奇,我們肯定不會迷路的。


她摟住李格林親了一口,然后蹲在地上,說,我也尿,這樣要是你找不到我還能找到家呢!


別!李格林大喊,他抓住蘇珊的胳膊,把她斜向拽倒在地。他用的勁很大,如果勁再大一倍,蘇珊覺著李格林會把她像扔一個鏈球那樣扔出去。那時候蘇珊已經尿了出來,她的驟然倒下害得她把尿尿在了自己的大腿上。她拄著一條胳膊狼狽地趴在地上,她身體著地的一面滿是尿水,于是她的眼淚又涌了出來。


不過她最恨自己不爭氣的不是眼淚,是此時胯下有熱騰騰的尿源源不斷地流出。


李格林把身體彎成一個小寫的"n",端詳著自己那汪尿,幸虧沒混一塊兒,他說,混一塊可就麻煩大了。


孩子,好孩子,李格林把手插到蘇珊腋下,把她架起,溫柔地說,千萬別給我添亂行嗎?自然的世界是雄性主導的世界,雌性動物不必盡保護領地的義務,現在我們他媽的還沒進化到母系氏族社會。


不哭了,孩子,李格林把蘇珊抱在懷里,撫摸著蘇珊布滿紅色斑點的后背說,現在你坐在這等我,我去生一堆火,把我們的獵物烤熟。等著享受美食吧!


按照自然法則,蘇珊抹了把淚,說,你應該生著吃。


李格林扭過頭,用某種怪異的低溫的眼神盯著他腳下的女人,然后說--


如果你可以,我不介意生著吃。


李格林還是把刺猬烤熟了。火種取自燧人氏的經驗。他找了一根堅硬的干枝和一段干燥的朽木。李格林反反復復花了幾個小時的時間點燃了朽木。


蘇珊想,按照自然法則,應該等天火的。但她不想再說什么了,她想起了還未找到的野果,于是起身在臨近的幾棵樹下尋找。


燒烤刺猬的方式和叫花雞的做法一致,李格林把刺猬用泥封住,把泥球草率地扔進火堆,并不時用樹枝撥拉著,以物理學的常識讓泥球均勻受熱。蘇珊撿了幾個香氣四溢的野果,有一個熟得太透,居然散發出一股酒香。她兩手捧著小跑著過來,想把果子塞到刺猬的肚子里,那樣一定味道更鮮美,可隨即想到,他們沒有刀。刀是文明,不,野蠻世界的東西。


剝去干燥結塊的泥,刺猬的一身皮毛也隨之脫落,露出粉嫩的肉。這小獸的肉本身就有種果子的甜香,蘇珊吃了小半只,如果有鹽撒上,我還可以吃得更多。她想。


其余的都讓李格林吃了,他連內臟都吃了個干凈。蘇珊看李格林把刺猬的場子也吞了下去,那場子鼓脹著,里面還有未排空的糞便。蘇珊抓了塊包刺猬的泥塊,轉身跑到一邊,她怕自己當著李格林的面吐出來。


那泥塊還有余溫,蘇珊托在手心里端詳。泥塊成凹形、黑紅色,內面有刺猬毛的清晰印痕,還有一小坨刺猬的油脂,蘇珊輕輕捏起那團油脂,手繞到后面,涂在布滿斑點的紅腫臀部。之后蘇珊握住泥塊使勁掰,掰不動,這森林中的泥土有黏性,以后說不定要燒一些陶杯陶碗什么的。蘇珊想。正想著,李格林滿嘴油光光地站在她面前,拉起她的手,說--


走吧走吧,咱們找水源去。


還不到黃昏,森林里就已經暗下來,被樹冠分割成無數個象限的天空卻還亮得刺眼。


當蘇珊抬起頭,在她眼里天空就像星空一樣絢美。當她低下頭,爬滿藤蔓的林中小徑,就像沙漠一樣令人絕望。蘇珊的皮膚被藤蔓上鋸齒狀的葉片劃了許多細細的血痕,李格林身上也是。汗一出來,蘇珊疼得直吸冷氣。李格林卻悄無聲息。


他在前面開路,他結實的臀部肌肉活力十足地扭動,已被枝葉阻攔得疲憊不堪的光線附著在他脊背和臀部,宛如豹子的斑。隨著步幅的漸趨恒定,他的頸部一探一探的,這給蘇珊造成一種錯覺,走在她前面的,似乎是一頭機警的貓科動物。


路上,李格林踩到一團軟乎乎的東西,差點把腳崴了。俯身一看,是一只被藤纏住的淺黃色野兔。這畜牲想必付出了一番努力,卻由于腦子不好使,只往一個方向鉆,結果被藤蘿一道一道纏了個結實。在蘇珊看來,這兔子是個被五花大綁的小人物,血紅的眼里悲傷流溢,心就顫了幾顫。


李格林提著兔子耳朵美得直笑,笑聲分成兩個接續的音節,隔上幾拍就重復一次。這回我們的晚餐有著落了,他說。說完舉起開路的木棍就要送晚餐上西天。


蘇珊伸手抓住木棍,雞啄米似的在李格林嘴唇上親了一口,說,先別,等咱們停下來吃晚飯的時候再……那樣肉才新鮮。


好吧,李格林說,不過可別讓它跑了。他扯了根藤把兔子又重新捆上,用牙把藤咬斷,"呸",吐了一口,好苦!他說。


李格林把兔子夾在腋下繼續前行,兔子的后腿一蹬又一蹬,蘇珊的心一顫又一顫。


越往森林深處走越潮濕,樹的形態也越怪異。懸在半空的氣根酷似美杜莎的蛇發,掃在臉上,蘇珊就心驚肉跳。當一條氣根掃過她的頭時,蘇珊伸手撥拉,那氣根竟然蜷曲起來,向她伸出分叉的血紅蛇信,蘇珊登時就癱倒在地。


醒來時,那條蛇已盤在李格林的脖子上,蛇頭自他肩胛垂下,已然死了。李格林一臉得意,醒了?他說,別害怕,它已經死了,等找到水,我們就可以煮蛇肉羹吃了。


走著走著,光線漸漸恢復了力量,一泓水潭鏡子一樣出現在他們眼前。于是一切都成了好兆頭,刺猬、兔子,還有那條把蘇珊嚇個半死的蛇。


有幾頭麋鹿似的動物正在飲水,同飲的,還有七八只羽毛鮮艷拖著長翎的雉雞。蘇珊目測了一下,這一方水面大約有不到五百個平方,她抬起頭,看到了一片還算完整的天。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云團在天際翻滾,弦月若隱若現。


蘇珊跑到水邊,那幾頭麋鹿似的動物驚走,迅疾鉆入叢林,雉雞也撲啦啦漸次飛上就近的樹梢隱去蹤跡。李格林捧著水喝,蘇珊遞過一個東西給他--一個不規則的容器,盛著水。


這是什么?李格林接過來端著,上下打量。


蘇珊眨著眼調皮地笑,這是你燒的陶碗。她說。


鹿跑了鳥飛了,現在水平如鏡。既然水平如鏡蘇珊就有了鏡子。她蹲在水邊望著鏡子里的自己。水里分明是個怪物,蘇珊"啊"了一聲坐了個屁墩兒,鏡子里的自己頭發糾結成綹,臉上大片青綠,額頭上拱出幾個紅紫大包,鼻尖上還有抓痕,那是森林里兇猛蚊蟲遺下的做案證據。


蘇珊嘆了口氣,掬水洗臉滌發。水澆在頭上臉上,透骨的清涼,蘇珊體內卻燥熱欲爆,她索性跳到水里洗起了身子。


李格林把那殘缺的陶片里外研究了個透,起身彎腰,像打水漂那樣,把陶片平斜著扔出,陶片"噗"的入水再沒露頭。李格林有些失望地晃了晃腦袋,兩膝一彎跪在水里,兩手撐著,臀部高聳,像騾馬那樣咕嘟咕嘟地喝水。


你怎么扔了?蘇珊站在齊腰深的水中,此時她燥熱略減,那個消失的陶片又令她體內升起一股無名的熱。


李格林不答,也許是沒聽見,仍然騾馬似地飲水。等喝夠了,他直起身子,打量著水中的蘇珊。你不該洗它,我覺得你剛才的樣子才好看。他說。


你怎么扔了,我問你話呢?蘇珊一只手搓著左乳,眼睛盯著李格林。


你剛才的臉有種原始之美,李格林說,你不覺得嗎?真的,激起雄性欲望的那種美,可現在,我和你交媾的欲望一點都沒了。


你為什么扔了那個杯子?蘇珊問。


你進化得太快了。李格林說。


蘇珊發了片刻的呆,驀地把頭扎入水中,半天不出來。李格林不動聲色地看著那方水面。大約半分多鐘,有水泡接連冒出,蘇珊跳起來,把一頭黑瀑長發猛地甩向身后,一排水珠在空中閃爍,圓潤晶瑩,飛至高處,被霞光逮個正著,瞬間鍍金光于珠上,奪目得美。


李格林的笑從皮膚下滲出來,左臂橫在胸前撐起右肘,托著腮,木然地,望著蘇珊劇烈起伏的胸。須臾,他把目光上移,與蘇珊的目光對接。他感覺到了,她的眼神里有焊槍的熱量。


李格林不躲不閃,笑在臉上積聚積聚積聚,終于在臉上炸開。


蘇珊捂住耳朵,那笑卻像冰涼黏滑的鱔一樣鉆入。她感到渾身發冷,就把身子沒入水中,水里暖和,還能隔離那笑聲。


李格林劇烈地咳嗽起來,笑就止住了,他又彎下腰喝了口水。然后趟下水走到蘇珊跟前,像抱嬰兒那樣抱起蘇珊,回到岸邊。他把她平放在岸上,蘇珊閉著眼,兩手放在小腹,抖成一團。李格林挖了一大塊褐色的塘泥,甩在蘇珊的肚臍,然后以臍為圓心向四周涂抹。


蘇珊一動不動,雙眼望著天空,有歸巢的飛鳥,和悠閑的流云。


現在,蘇珊的胸、腹、臉上都已涂抹均勻,李格林正微笑著欣賞他的作品。


李格林把蘇珊拉起來,吻了吻蘇珊沒有涂泥的唇,他伸手指著對岸,說,看,你現在像她一樣美了。


蘇珊順著他的手指向對岸望去--這一天最后的陽光賜予了這個生物,它正從水里向岸上爬去,挑釁式的撅起一輪火紅的屁股,它上了岸,轉身坐下,伸出舌頭舔著在霞光籠罩下金光閃閃的毛發,目光則投向了對岸的蘇珊。隨后,它就扭身鉆入了叢林。


那是只狒狒,或者猩猩。


4


當晚,他們在水邊駐扎。搭樹屋是來不及了,李格林和蘇珊找了些干燥的樹葉鋪在一棵橡樹下,然后他又找來干燥的樹干殘肢鉆木取火,費了半天勁才把火點燃,這時蘇珊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肚子上蓋著幾張肥大的樹葉。李格林把那條蛇烤熟,叫醒蘇珊。


兩個人圍著火堆吃完了蛇肉,整個就餐過程蘇珊沉默不語,吃完了,蘇珊回到"床"上躺下,背對著篝火旁的李格林。許久,當筋骨酸痛的疲憊壓制住腦袋里凌亂的思緒,就快入睡時,一種低沉的叫聲傳入蘇珊的耳朵,暗啞、短促,但有明顯的節律。她半坐起來循著聲音張望--她看到李格林兩腿岔開蹲踞在火堆旁,脊椎前彎,胸高挺如鼓,兩臂筆直撐在地上,頭極力后仰,嘬著唇,嘴成"O"型。


他就是聲源。


蘇珊走到距離李格林兩米遠的地方停下,看著李格林。李格林的喉結上下滑動,聲音開始拉長,越來越尖利,節奏開始放慢,間歇時,喉嚨里發出沉悶的響聲。隨即,蘇珊就聽到森林某處傳來一陣嘯聲,與李格林的聲音頗為相似,但是再聽,就發現了不同,就如同一首詩或者一副對聯的上下闋那樣吻合那樣合榫,那樣匹配得渾然天成。


這樣的唱和持續了三天。每夜,蘇珊流著淚,望著那個在月光下嚎叫的影子,一語不發。


第四個夜,嘯聲的上闕前所未有的激越,嘯聲的下闕前所未有的焦灼。輾轉至中夜,蘇珊抖成一團,她扶著樹站起身,抱著戰栗的肩膀走到李格林身邊。


李格林!李格林!蘇珊瘋了似地搖晃著他的胳膊。


對詩停止,李格林歪頭沖著蘇珊,眼神渙散。此時他喉嚨里又發出沉悶的聲響,似乎是給蘇珊的回答。蘇珊使勁拍了拍李格林的臉,又掐李格林的大腿,指甲破皮而入--他轉過身看了看蘇珊,然后又把目光轉向密林某處,終于發出人類的聲音,她聽到了我的呼喚,她回應了,明天,她就要來了。


她是誰?


她是她。


是那只猩猩嗎?


那是你們對她的稱呼,她什么也不叫,她就是她。


那你呢?你是誰?你忘了你是個人嗎?


我……?我就是我。


你就要拋棄我了是嗎?


拋棄是什么意思?我不懂,我只知道她聽到了我的召喚,她回答了,她沒問你是誰。我知道你是誰,可我就快不知道了,你是蘇珊,我在人世的女朋友。


那么現在呢?現在我是你的什么人?


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是我的什么人。你一直跟著我,從另一個世界,到現在這個世界,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跟著我,我們好像根本不是同類,或者說,我們根本不在一個進化的環上……


你還記得自然法則嗎?


不知……道,我不懂你說的是什么。我越來越不明白你說什么了。我現在說的也是你們的語言嗎?可我怎么聽不懂你說的話呢?


……


好吧。蘇珊說。


蘇珊和李格林并排躺在"床"上,望著橢圓形的天。天上繁星點點,大小不一,但都亮得剔透,光的尾巴垂下,就仿佛那一小片天是一口被戳漏的鍋,銀色的粉末不斷地篩下來,撒在他們身上。


我們做愛吧,最后一次。蘇珊把大腿搭在李格林的腹部,緩緩滑動。


交媾,李格林說。


清晨,蘇珊醒來。蘇珊不用看也知道李格林這個人沒了。


再沒有這個人了,她心里想。她發現自己也沒眼淚可流了。她坐在那兒呼吸著林間明亮而清新的空氣,覺得自己像一株植物,就要生根了,就要深入土里了。


她突然有點害怕。


等她終于站起來,她是一只動物了。走到篝火的余燼邊,她又恢復了人形,趴在地上吹燃,填了幾根木柴。那只兔子還在,還活著,紅眼睛看著她,小腦袋隨著她的動作移動。她解開兔子身上的藤,一手按住,身手拎起一根粗大堅硬的樹干,把兔子的腦袋擺放在一塊平滑的石頭上,揮起木棍砸碎兔腦,兔子的一只眼珠凸出來,一根鮮紅的絲,懸掛在迸裂的眼眶上。


然后剝皮,取出內臟,像主婦拾掇一條魚那樣拾掇這只兔子。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5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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