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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學術流水賬不難;寫帶著學術視野的古代清風明月才難,我的朋友揚之水做得到。 春節前幾天在新界一個山坡上看到一棵老樹又高又壯,細雨中濃濃的綠葉閃著片片的油光,我想起小時候在南洋常見的沉香也那樣好看。香港漁農自然護理署的資料說,香港的沉香叫土沉香,又叫牙香樹,也屬瑞香科。當年教我國文的鐘老師最喜歡沉香。他抗戰時期跟中國入緬遠征軍遠赴緬甸,軍中一位排長是學植物學的,教他認識了熱帶許多香木香料。老師家里種了不少盆栽,檀香松香藿香丁香都有,還有一架子的香木標本,卷標上全是我發不出音的學名。 這幾天讀揚之水新著《古詩文名物新證》一二兩冊,她寫篆香、寫宋人沉香、寫諸香淺識、寫龍涎香品我讀來都很親切,隱約聞到舊時南洋叢林中那股泥香花香和木香,頓時心遠夢遠,時空交錯,連老師書房里丁香濃烈的辣味也幾乎聞到了。揚之水說范成大《桂海虞衡志》里的《志香》一篇是品鑒沉香最精妙之作,那本書我年少讀過,半懂半猜,遠比不上他的田園詩迷人。老師家里供奉的那尊沉香木雕佛像倒是又樸拙又靜美,說是明代的,一絲幽幽香韻我至今難忘。 偏愛沉香,我偏愛的也許只是南洋歲月的余溫。篋中舊藏的那串伽南佛珠手串聽說是稀世的香珠,揚之水書里說南宋文獻提過,叫伽南香。臺灣劉良佑寫的《靈臺沉香》說他曾經親走越南訪求棋楠香,之水說棋楠香就是伽南香,極品那時每千克約值七萬美元。我這十八顆香珠便宜多了:賣者半信,買者半疑,與篋中那串沉香手串細細辨別,木紋似乎綿密了,香氣似乎婉約了,私心趕緊判定是伽南。 《古詩文名物新證》說鷓鴣斑香“槎牙輕松,色褐黑而有白斑點點如鷓鴣臆上毛”。我那串沉香分明帶鷓鴣斑,養在原裝圓形錫盒中,說是清代寺僧舊藏,掀開盒蓋湊前輕聞,香韻真的又老又遠。之水說此香名字起得好,跟端硯名品&&鵒眼恰成巧對:“棐幾硯涵&&鵒眼,古奩香斫鷓鴣斑”,這是陸放翁說的。十幾二十年前我也附庸迷戀端溪紫英的風雅,苦苦追尋硯石上的&&鵒眼,如今小小一串沉香珠,揚之水書中一說是鷓鴣斑,我竟又傾倒了。 整部書寫得那么沉實而有情有趣,靠的是她這多年來在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埋姓埋名埋頭用功的勁。她寫《詩經別裁》,寫《先秦詩文史》,我都略嫌拘板;《詩經名物新證》漸漸露出一些自己;到了這部《古詩文名物新證》,她終于讓學問慢慢從工筆的底子化出寫意的膽識!四十幾年前我在越南西貢一位長輩家的花園里認識了一株像茉莉的樹,長輩說不清楚那叫benzoin還是storax,也可能叫japonica,反正字典上都說是安息香:“我們拿來做草藥,其實是香料!”我這回在揚之水書里又看到這種花樹:她悄悄從越南摘來還給了《醒世恒言》里那個賣油郎! 我向來偏見,總覺得材料那么豐富,這部書能寫得再輕松些再散文些一定加倍好看。寫學術流水賬不難;寫帶著學術視野的古代清風明月才難,我的朋友揚之水做得到。朱家溍的《故宮退食錄》出版之后他對我說:“有些題目原可以寫得再瑣碎一點,再生活一點。”我猜朱先生那意思是再多穿插一點情節與細節:古人事跡的情節與細節;作者迷古的情節與細節。 選自揚之水《古詩文名物新證(全二冊)》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5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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