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難免有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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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與狗》遠方 作品

面對癌癥和生活中的挫折需要多大的勇氣?今天的文章為大家介紹一位樂觀、勇敢的姑娘。

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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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行官小北

1

離開上海那天,朋友們都來送我了,除了冰兒。臨登機前,冰兒發來一條短信,說她痛經,不能來機場了。她祝我在北京過得好,祝我在北京也能交到“和冰兒一樣的朋友”。呵呵。我站在自動人行道上,把微笑留給上海。

我當然知道她在騙我。什么痛經,她的經期根本沒到。
我們所有人,不論男女,都清楚冰兒的經期在什么區間。她的經期布滿雷區,不小心忘記就會禍害整個上海。幾經教訓之后,我們都在手機里下載了計算經期的App。每到她布雷前幾天,App就會提醒大家做好防護準備:不要開她玩笑,不要翻她白眼,不要吃她豆腐,尤其不要說她胖,如客觀條件允許,不要在她身邊逗留超過三分鐘。
久而久之,我們也有了和冰兒經期保持一致的生物鐘,每個月的那幾天也會產生不同的生理反應:脾氣差的會變成好好先生,嘴巴賤的會學著口吐雞湯,愛吃辣的會試著口味清淡,常去便利店的會順回來幾片暖寶寶。
但冰兒以此變本加厲,常拿痛經作為她推辭和耍賴的官方借口。尤其是當她跟肖川在一起之后,曾以痛經為由推掉三次我們的周末聚會,一個月內。
盡管如此,我們誰也沒親眼見過冰兒痛經的樣子。雖然她常像個吹噓往昔的沒落英雄一般,眉飛色舞地講述痛經時的征狀——痛經總共分三痛。第一痛,子宮自帶的雜耍團表演盆腔碎內臟。第二痛,子宮自帶的石磨把碎好的內臟磨成肉末。第三痛,子宮自帶的榨汁機把磨好的肉末榨成血糊。
男生們被嚇得冷汗直流,紛紛表示如果下輩子是女人,就想辦法在青春期前安樂死。我們想不通上帝為什么會將女生構造成這樣,既然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為什么要有無緣無故的疼,而且是每個月一次。
關于女生,關于冰兒,我們想不通的事情還有很多。
比方說她答不上來為什么有打雷下雨,為什么有冬天夏天,卻能根據星座把一個人的下半輩子算出來;比方說她不知道歷史上最顯赫的人物姓什么,卻能記得她為每一個毛絨玩具起的英文名;比方說她不關心世界各地正在上演的人間慘劇,卻會因為身邊無關緊要的小事難過得要死。

印象中最讓我想不通的,發生在我走之前的一個禮拜,為她慶生那天。我們一幫人正在點蠟燭,冰兒一個人盯著窗外,看著看著就捂著臉哭了。那是她第一次在我們面前哭。所有人都覺得莫名其妙,問了半天,她才指著窗外小聲說,樹葉黃了。只可惜我們不是漫畫里的人物,不然下一格就是集體摔倒的場景。我說,能不能正常點,當你是林黛玉呢。冰兒擦擦眼淚又笑:不知道我是復興西路小黛玉啊。我一時得意忘形忘記雷區:你是空有林黛玉的心,沒有林黛玉的顏。那天晚上我用盡畢生搞笑絕學,才讓上海躲過一劫。


2
說句不地道的話,剛認識冰兒,跟她還不大熟那會,我曾納悶這個以痛經挾持人們拿她當公主的姑娘,怎么可能會有朋友;也曾無數次想問她,是不是真的把自己當成了公主。冰兒最具公主特色的一項是她的敏感,當然,女生大都敏感,但冰兒的敏感真的是國家級別的,什么事對她來說都十二床被褥下的那顆豌豆,能在她的身體和心靈上硌出印子來。
她第一次約我吃晚飯那次,我就不幸領教了她的公主大招。快吃完時正巧主編叫我回公司打樣,結完賬我就先走了。等打上車無意往餐廳望了一眼,這才發現冰兒伏在餐桌上哭。我張了張嘴,心情同周星馳看見皇上后宮挖著鼻孔的三千佳麗時的一樣:不是吧……
我曾因為這件事,以為冰兒喜歡我(是的,自戀是我的一貫作風)。就連她說她暗戀公司里一位男同事,我都以為她是在借此跟我表白。這真不能怪我自作多情,她描述那位男同事的方式太奇怪了,她不肯透露那位男同事姓名的舉動也太刻意了。冰兒像帶著寶冠的紫霞仙子一般,用一副等待夢中情人來迎娶她的表情,描述著她的白馬王子:“他跟你一樣自負,嘴賤,不要臉,但他跟我有默契,完全能聽懂我在說什么,這一點跟你也很像。”
“你說的……不會是我吧?”我吞了口唾沫,紅著臉認真問。
冰兒的臉也刷紅了,我能從她朦朧的眼神中看出,此刻她一定覺得天旋地轉。她呼吸急促地看著我,說:“請不要,侮辱我。”
我忍住憤然離去的沖動,問:“那你告訴我,他是誰。”
“好,但你不能告訴別人。”
“只要你說得出來。”
冰兒舒了一口氣,定了定神,說:“肖川。”
我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呼吸急促地看著她,說:“請不要,侮辱我。”
肖川是我們公司里的美編。他的長相屬于那種,可以拿跟他視頻通話,作為真心話大冒險中大冒險的項目。
“他一定有過人之處。”我說。
“當然了。”冰兒笑著說,“你輸了。”
“我輸了。”我也笑著說,“輸得心曠神怡。”

但冰兒和肖川在一起的消息還是在公司不脛而走,據說是肖川本人透露的。不過我們也能理解肖川,畢竟能跟冰兒在一起,屬于上天曾經欠過他一個很大的人情。相比于肖川,我們更不理解的是冰兒,不知道她喜歡他什么,但我們從來不懷疑她的真心,這種喜歡是假裝不來的,這種喜歡,讓我們對生態的多樣性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3
當我逐漸承認冰兒有很多討人喜歡的優點,逐漸承認冰兒朋友多是理所應當的時候,冰兒也因為肖川,逐漸遠離了我們的圈子。我們分社做一本外文雜志,編輯們身上都沾染了一些自認為很酷,實際上很蠢的外國人習慣。跟肖川在一起之后,冰兒一拒絕我們的邀約,我們就會舉起雙手,用手指在空中彎出兩個雙引號:冰兒又“痛經”了。當然,這些冰兒不知道,否則得殺了我們。
漸漸地,冰兒在私下里出現的越來越少,我們也越來越想念她,喝酒時聊的天也越來越和她有關。我們不得不承認,有時候反倒會想念她經期時的那些無理取鬧,想念她逼著我們去她家喝光她做的香蕉牛奶,想念她隨時隨刻舉起手機照相時的咔擦聲,想念她邊聽小野麗莎邊跳舞時的那副蠢樣。
冰兒喜歡小野麗莎到了發狂的地步,會因為旁桌不認識的女生把約翰列儂的老婆小野洋子說成小野麗莎跟她大干一架,會為了給小野麗莎捧場買一堆票逼我們去聽她的演唱會。那是我們這輩子聽過最無聊的一場演唱會,每一首歌都一樣。撐到最后,我們終于明白為什么咖啡廳經常放她的原因了,因為一聽到她的聲音人們就想喝咖啡提神。
但冰兒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著小野麗莎,喜歡到可以在上廁所的時候邊聽邊哭。這是一位加晚班上廁所的女同事碰巧聽到的,她剛一進廁所就聽到隔間里傳來小野麗莎翻唱的《Danny Boy》,然后是冰兒帶著哭腔跟著唱了兩句,唱不下去之后又自言自語了一句,不能哭。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這句話是冰兒的口頭禪,只有在周圍沒人的時候她才會說。
那段時間,冰兒似乎變了一個人,整日無精打采,因而被主編批評了不止一次。我們問她什么原因她也不說。只是那段時間,冰兒每天中午吃完飯都是紅著眼眶回來的,回來后就坐在電腦前一動不動,直到下班。
兩個月后,冰兒又漸漸重回到我們的圈子當中。其中的標志之一是,她又邀請我們去她家玩了。在某次去她家玩牌的過程中,她瘋狂地對著牌局上的我們拍照,說那天的陽光特別好,特別適合拍照,拍了一會兒便不拍了,靜靜地坐在我們身邊看著我們玩,突然就笑出了聲。我們被這恐怖的一幕嚇住了,問怎么回事。她把臉埋在抱枕背后,笑著說不告訴我們。在我們的逼問下,她終于肯說了,并讓我們先保證不會嘲笑她。她說,她剛才看了一眼窗外的梧桐樹葉,覺得好綠啊,突然就覺得,這可能是她一生當中最好的時光了。我們問她為什么是最好的時光。她說她住著從小就向往的老洋房,CD里放著她最愛聽的小野麗莎,最重要的是我們都在她身邊。說完她指著我們說不許笑。我們哪有時間笑啊,光顧著吐了,吐完接著玩牌,不再理會她。但我還是瞧見有人往窗外瞥了一眼,于是也不由得跟著看了看。

那些梧桐葉真的好綠啊。


4
再一次見到冰兒是一年以后,我去上海出差。因為第二天就得回北京,所以就沒通知她。但這并不是我不見冰兒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我跟她不熟了。自從離開上海,我跟冰兒聯系得越來越少。也沒有特別的原因,只不過不在一起生活了。生活里發生的事大都會分享給身邊的人,這樣說不定還能混一個擁抱。而遠方的人即使為你哭泣,也起不到什么安慰作用。所以,我遇事第一個想起來的人不再是冰兒了,想必她也是一樣。
我閉著眼睛坐在回賓館的出租車上,心想,這種感覺真奇怪,明明是曾經居住過的城市,再次到來卻沒有見曾經要好過的人,就像一個翻墻入室卻什么東西都沒有拿,只匆匆看了一眼就隨即而去的小偷。估計那位小偷也明白,他想偷的東西不在這所房子里,或者,怎么也偷不到吧。
南方的司機向來不愛跟乘客聊天,我遇到的這位不是。他從后視鏡里見我閉著眼睛,便好心提醒我看路邊的風景,說只有這個季節才能看到。于是,我還是不可避免地瞥見了鋪滿街道的黃葉,不得不想起上海還有一條種滿法國梧桐樹的街,那里住著冰兒這樣一位會因為樹葉黃了而哭泣的姑娘。
我拿起手機,想了想又放下了,讓師傅直接掉頭去復興西路。
我站在冰兒家門前撥通電話,假裝一本正經地讓她開門。冰兒愣了下,沒明白我什么意思。
“我就站在你家門口。”我說。
冰兒不信。我沒辦法,只好用力敲門給她聽。
“你真在我家門口啊。”沉默了會,她又說,“可是我不在家。”
我心頓時涼了半截,有點惱火地問:“你在哪。”
冰兒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我打斷她說:“那行,下次有機會再來上海找你。”說完就下樓了。
我知道她在家。冰兒家住的是那種租界的老洋房,門很薄,撥她電話的時候,我聽見屋里的手機鈴響了。
我剛走到樓下,冰兒電話又打過來了:“你上來吧,不過你不要怕。”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冰兒有氣無力地笑了兩聲,說,“不記得啦,我痛經。”

說不怕是假的,我看到她的樣子真被嚇了一跳,冰兒給我開完門,幾乎是爬著回到床上的。這是我第一次見她痛經,比她所描述得還要夸張。冰兒捂著肚子半彎著腰,撥開被汗沾濕的頭發,抬起慘白的臉硬給我擠了個笑,說:“不好意思啊,我是真怕嚇到你。”我趕緊把她扶到床上,手忙腳亂地問她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去醫院。冰兒這時候還有心思開玩笑:“我是原發性痛經,看不好的。”又說:“要不你跟我生個孩子,生完孩子才能好。”


5
那天我們聊了很多。那天我才意識到,這個跟我相處了兩年的姑娘,其實我一點都不了解。我問她還記不記得跟我第一次吃飯時的那次哭泣。冰兒捂著嘴大笑了一陣,說,原來你看見了。她說那時她剛得知父母離婚的消息,一時間還難以接受。我又問她承不承認在公司的廁所邊聽小野麗莎的歌邊哭。冰兒又捂著嘴大笑了一陣,說,原來你知道啊。我說不僅我知道,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冰兒嘆了一口氣,說她那個時候剛跟肖川分手,原因是他出軌了。我問她肖川長成那個樣子還能出軌。她說出軌跟長相沒有關系,只跟智商有關系。
“這些事你怎么不告訴我呢。”
“我現在不是告訴你了么。”
“你當時怎么不說呢。”
“我說了又有什么用。”冰兒笑了,說:“我說了我爸媽就不離婚了嗎,我說了肖川就不出軌了嗎。我說不說都一樣,改變不了任何事。”
“起碼我們可以安慰你啊。”
冰兒嘆了口氣,突然問:“你有過痛經嗎。”
“……”
“你是第一次見我痛經的樣子吧。”
我回想了一下,說:“是”。
“其實很多事都跟痛經是一樣的。”她說,“我之所以不愿讓人看到,是因為太狼狽了,而且不管別人看沒看到,我都會痛得要死。我爸媽離婚,男朋友出軌,你離開上海,這些事情也跟痛經一樣,我即使難過得要死也改變不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難過過去。”
“我不覺得,你說出來大家就會理解,理解了你就會好一點的。”
“唉。要不怎么說女生比男生成熟呢。”冰兒諷刺我說:“你到現在還不知道嗎,每個人的痛都是自己的,別人誰也理解不了的。”
“……可你躲著哭也不是解決辦法吧。”
“拜托我是女的,我除了哭還能怎么辦,我躲著哭已經很給世界面子了。”
“所以你上次沒送我,也不是因為痛經,是在家躲著哭咯。”我笑著問。

“噢,那次是真的痛經,月經不調提前了。”冰兒也笑著說。


6
這次離開上海,冰兒堅持要送我,說要補給我一次相送,算作道歉。到機場過安檢時,冰兒突然說,你一會進去了可別回頭看啊。我說怎么了,你要變身么。冰兒說別回頭比較平安。說著,站在一旁跟我一起排隊。
“你回去吧。”快到我時,我說。其實我也不大習慣分別的場面。
“好的,那你到北京跟我發短信啊。”說完,她轉過身扭頭就走。
“真走啊。”我笑著喊道。
冰兒背對著我搖了搖手,背影漸漸縮小。
過完安檢,我收到她發來的一條短信,是一張她拍的照片。是那年夏天我們在她家打牌時的樣子。因為逆光,我們幾個圍在桌前大笑的人,和她給我們做的香蕉牛奶,都只剩下一圈暗灰色的輪廓,唯一清晰的是我們身后那扇很大的窗戶。窗外的陽光很好,映得樹葉閃閃發光。我鼻子一酸,還是沒忍住回過頭看了一眼。冰兒正站在不遠處,一邊大哭一邊微笑。我沖她招了招手,趕在眼淚掉下來之前轉過身扭頭就走。

“那些梧桐葉真的好綠啊。”我在短信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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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文藝生活 飛行官小北 2015-08-23 08:5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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