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倫堡《人·歲月·生活》 一日一書

>>>  文章華國詩禮傳家—精彩書評選  >>> 簡體     傳統



人•歲月•生活(全三冊)

作者: [俄] 伊利亞•愛倫堡

出版社: 海南出版社

出版年: 1999-10


愛倫堡和《人·歲月·生活》

文/余杰

“這個時代不需要愛,而需要生鐵……”作為時代的幸存者,愛倫堡把自己的幸存看作是“命運的賞賜”。作為新聞記者和作家,他經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俄國革命和內戰、西班牙內戰、斯大林的暴政、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及冷戰格局形成等重大歷史事件。同代人多已煙消云散,在1960年代寫作回憶錄《人•歲月•生活》的時候,愛倫堡幾乎是碩果僅存的、曾經在巴黎見過列寧的“老革命”。這是一個痛苦的世紀,愛倫堡坦誠地說,自己并不比別人勇敢,也并不比別人聰明。既然命運讓自己逃過了一次次劫難,那么自己就有責任把過去的一切都寫下來,因為對于一個依然深陷在苦難中的民族來說,“活著”的同時還必須“記住”。

《人•歲月•生活》的出版,是斯大林去世之后蘇聯社會“解凍”的標志之一。當時,多少蘇聯人把這本書當作“透氣孔”和“螢火蟲”啊。1970年代,這本書翻譯到了中國,在“文革”的背景下,它屬于“內部發行”的書籍,卻成為那一代青年如饑似渴閱讀的“啟蒙讀本”。而在蘇聯帝國崩潰之后十多年的今天,重讀這部140萬字的巨著,我們不僅重溫了那段冰凍的歷史,而且還從中發現一顆又一顆被苦難折磨、卻又不屈服于苦難的心靈。愛倫堡在寫那些悲慘死去的大師和朋友的時候、在追憶與他們親密交往和激烈辯論的時候,一定是一會兒發出會心的微笑,一會兒又流下憐憫的淚水。俄國乃至歐洲幾乎所有最優秀的作家、詩人、畫家、音樂家、哲學家和新聞記者,都栩栩如生地出現在愛倫堡的筆下。“人們早先是發現大陸、島嶼,不久大概就要開始發現行星,但對于一個作家來說,無論在過去或是在未來的一切時代,最重要的則是發現人的心靈。”是的,“發現人的心靈”,多么簡單,又是多么艱難啊!

在愛倫堡的筆下,詩人曼德爾施塔姆“身材矮小,體質虛弱,長著一撮毛的頭總是向后仰著”。曼德爾施塔姆并不漂亮,卻有一種特殊的高貴的氣質,愛倫堡用了“公雞”這樣一個比喻——“他喜愛雅典衛城墻邊那只以歌聲打破靜夜的公雞的形象,而他自己在用男低音唱自己莊嚴的頌歌時,也像一只年輕的公雞。”然而,這只“公雞”還沒有叫出黎明的訊息,就被黑暗卡住了喉嚨。革命和戰爭有自己鐵血的規則,而絕對不會在意詩人的感受如何。因此,無論是“白軍”還是“紅軍”,都不喜歡這個瘋瘋癲癲的詩人。1919年,曼德爾施塔姆被白軍抓獲,被當作重要的間諜來審問。在審問的時候,他居然打斷偵察員的話:“您最好是說,您放不放無辜的人?……”在動輒槍決犯人的反間諜機關中說這種話是荒唐的,而充滿孩子氣的詩人卻宣稱:“我生來就不是蹲監獄的。”命運偏偏與他作對,監獄的影子始終籠罩在他的頭上。1938年,這位“生來就不是蹲監獄的”詩人,死在離故鄉一萬公里的西伯利亞。他躺在篝火旁邊讀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詩。對此,愛倫堡動情地寫道:“這個怕喝一杯未開的水的人,身上卻有真正的勇氣,這股勇氣陪伴了他一生,直到篝火旁的十四行詩。”

愛倫堡還寫到了幾位選擇自殺的詩人和作家:葉賽寧、馬雅可夫斯基、茨維塔耶娃、法捷耶夫……的確,對于每一個還有良知的知識分子來說,“活著,還是死去”是一個時刻煎熬著心靈的問題。一生歌頌革命的馬雅可夫斯基,曾經說自己有一張“象皮”,愛倫堡卻認為“他連普通的人皮也沒有”,愛倫堡的評語更接近真實。在馬雅可夫斯基死后,女詩人茨維塔耶娃寫道:“作為一個人而活,作為一個詩人而死……”其實,這也是茨維塔耶娃對自己命運的真切預見。有人說,茨維塔耶娃是一個天生孤獨的人,愛倫堡不同意這種說法:“她從來沒有逃避生活的意思,恰巧相反,她愿意同人們一起生活:孤獨對于她而言不是綱領,而是該詛咒的東西。”

茨維塔耶娃充分地估計到了在一個寒冷而殘酷的世界上堅持愛情和美的困難,“在這個最忠于基督教的圈子里,詩人都是猶太人”,但她一直都沒有放棄自己“注定負有的特殊使命”。“注定負有特殊的使命”一詞可能會使人莫名其妙,但茨維塔耶娃認為“猶太人區”并不是一種傲慢的孤立,而是命運的安排:“古往今來的詩人哪一個不是黑人?”她的丈夫死去了,兒子也死在戰場上,而她死后唯一的安慰是:她那五歲時就會背誦她詩句的女兒最終將母親的詩歌整理出版。

作為幸存者,也許要比那些死去的人們更加痛苦,正如契訶夫所說的那樣:“你看著人們作假,聽著人們說假話,人們卻因為你容忍他們的虛偽而罵你傻瓜。你忍受侮辱和委屈,不敢公開說你跟正直和自由的人站在一邊,你自己也作假,還微微地笑……”愛倫堡曾經沉默過,但他又表示:“我平生從來不認為沉默是一種美德”、“沉默對于我不是膜拜,而是可詛咒的東西,在一本記述已經歷過的生活的書中我不能避而不談。”他通過描述蘇聯最優秀的知識分子們的悲慘命運,從一個特別的角度解釋了斯大林體制的罪惡與殘暴——當然其中最重要的是他自己的命運。愛倫堡說出了許多一般人所不知道的斯大林時代的真相,卻不敢否定整個專制體制,而采取了一種妥協的態度——他畢竟不是一個斗士。

1949年2月,所有的報刊突然停止發表愛倫堡的作品,他的名字也被從評論家的文章中刪去。在蘇聯,這預示著什么樣的結局,大家都心知肚明。愛倫堡每夜都等候著門鈴聲。電話也不響了,只有十分親近的朋友探尋他的健康狀況,熟人們小心翼翼地用自動電話機打來電話,想知道他是否已經被抓走,當他回答一句“是我”的時候,他們就把電話放下了。11年以前,在1938年大清洗高潮中,愛倫堡曾經驚恐不安地傾聽電梯的聲音:他已經準備好了一個裝著兩套換洗衣服的小皮箱。但這一次,他沒有想衣服,只是無所謂地等待著結局的到來。他已經厭倦了恐懼——令人厭倦的恐怖才是最大的恐怖。

有一次,深夜兩點,門鈴響了。妻子柳芭前去開門,愛倫堡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看了看她。他們心照不宣:這也許是愛人間最后的一次凝視了。不料,來的是西蒙諾夫的司機——原來老朋友西蒙諾夫想來看他。

這種生活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于是,愛倫堡冒險直接給斯大林去信。第二天,馬林科夫親自打來電話。此后,愛倫堡家中的電話機馬上又響個不停,各報的編輯部都對他說:“發生了誤會。”那一次,愛倫堡已經站在滅頂之災的邊緣。不知出于什么樣的考慮,斯大林導演了這場貓捉老鼠的鬧劇。也許斯大林僅僅是想恐嚇愛倫堡一下,也許他覺得留下愛倫堡還可以向西方顯示蘇聯的“創作自由”。

“我憎惡漠不關心、窗上的帷幔、使人隔絕的殘忍和殘酷”,在我看來,這正是愛倫堡寫下這部宏大回憶錄的內在動力。同時,作家自己也宣稱:“我既不會忘記如何去愛,也不曾忘記如何希望,今后大概也不會忘記。”在回憶錄的最后一章,愛倫堡向當時還是文壇新人的索爾仁尼琴表達了真誠的敬意,他看到了一個將比自己更了不起的大師的雛形——果然,一部更偉大的時代的紀錄將在索爾仁尼琴手上誕生,那就是《古拉格群島》。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53:17

[新一篇] 梁文道:情歌的幻覺 鳳凰副刊

[舊一篇] 皮條客是圖書館員的最佳人選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