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談李娟: 只是歡喜隨意而至 《文學青年》李娟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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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歡喜隨意而至

/柴靜


1


一片沼澤,潮濕泥濘,草很深,一家人也沒有,只有對面山坡上遠遠能看到兩個氈房。


三個女人把貨卸下來,卸到被窩鋪蓋的時候,下起了雨,雨很快把被子濕透了。她們從林子里拖了幾根碗口粗的倒木,栽在沼澤里比較平的地方,搭一個架子,上面蓋上棚布和塑料布。到處都歪歪斜斜的,一看這個家里就沒有男人,一點勁兒都沒有。


風半夜刮起來,越刮越暴躁,開始不分東西南北地亂吹,柱子嘎吱亂響,帳篷頂要鼓破一樣,又象突然被狠狠地吮一下,""地一大聲,沉重地塌下來。


姑娘裹著被子坐起來,大聲喊"媽媽------"


風猛地一下就停了,她們全都靜下來,不知道為什么而害怕。風停了,帳蓬還在喘息一樣地輕輕抖動。她感覺到她媽也在黑暗里坐了起來,但什么也沒說。過了很久,在帳蓬另一邊,外婆說:你們聽-----


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越來越密,但不是風,頭頂的蓬布上有一道被風吹裂的縫,四下漆黑里,看不到,但能感覺到什么冰涼的東西從那一處正長驅直入。


直到最后,一滴很大的水落到了臉上-------雨下來了。


2


這本來是一個天然含有隱痛的命運-----三代女人來到新疆的腹地阿勒泰,在一個哈薩克的聚居區,在沼澤地里扎根下來,開了一個小賣部,兼裁縫鋪,以此謀生。


穿破舊雨衣的牧人推門進來,深重的寒氣,一個熱雞蛋,賣五毛錢,剝吃一個下去,猶豫一下,再拿五毛錢,再吃一個。買了二十公斤喂牲口的黑鹽,方糖茶葉,孩子的雨靴,放在羊毛褡褳里,冒著大雨把鹽袋在馬鞍上捆扎實了,翻身上馬走了。


也有時候,有人來了,往柜臺上一靠,看著貨,什么也不說,呆一下午,她要出去散步,把門鎖了,很久后回來,人還在,又把門打開,那人繼續盯著貨架深處看。這里有的是時間。村里沒什么人,一只高大的鶴走來走去。


到了冬天,阿勒泰的溫度一直降到了零下四十度,大雪堵住了窗戶,房間陰暗。她花了整整半天時間,在重重雪堆中挖開一條通道,從家門通向院門,再接著從院門繼續往外挖。挖了兩三米就沒力氣了。漫長一個冬天,誰也來不了,一個腳印都沒有。


這個姑娘就開始寫。


3


李娟寫的不是小說,也不是童話,就是自己的生活。我最喜歡她寫一段和小男生河邊的說話,看了簡直沉醉。通篇的白描非常真實,但她并不是在簡單地臨摹自然,這樣的真實里飽含著詩的精神。


歌德批評過一般的女性寫作者"失于軟弱,只注重情感,文詞和格律。她們的主觀世界里沒什么重要的東西,又不能到客觀世界里尋找材料,只能找到合乎自己胃口的,與主觀的印象契合的東西。"


李娟早期也有很多過于抒情的東西,青春期的空虛感與抽象夸大的自我觀察,不結實的東西,有的也不忍卒睹,那種抒發喚不起同情和共鳴。


林風眠有次給人講畫"你的畫飄,浮。"


"什么是浮?"


"像一棵樹,是從土里長出來的,你要給人感覺是真的"


"我該怎么辦呢?"


"回去練習一下,多看一些漢磚,漢畫,注意線條,漢磚人物簡單,很倔。線是畫中的靈魂"


李娟后來的寫作里,這個白描的勁兒,就有那個倔的線條,她一定是走了一段很長的路,把眼睛從自我的身上轉開,把聰明機智都拋在腦后,投身而入廣大的世界,就象她寫的胡安西一樣"在馬不停蹄的成長之中,反復地揉煉著這顆心,像卡西帕反復揉面一樣,越揉越筋道。他無意識地在為將來成為一個合格的牧人而寬寬綽綽地著手準備著"


4


勃蘭兌斯評論女性的特質"她們的心在接受印象的時候軟得象蠟,一旦印上后就再也不能抹掉,仿佛是印在金子上一樣"


李娟寫《鄉村舞會》的時候,她的心真象熔成軟蠟的黃金,印象這么貴重。


她喜歡拖依(鄉間的舞會),和一大群人轉在大炕上彈冬不拉,拉手風琴,喝點酒,唱唱歌,暖和了再出去跳-----連著三個通宵也不夠。"這樣的身體里全是舞蹈啊",它平常深深地忍抑著,在穿針引線的時候,在討價還價的時候,在黑夜趕活累得眼皮打架的時候,"這樣的身體,不是為著疲憊,為著衰老,為著躲藏的呀"


她愛上了舞會上的小伙子"就這樣,整個秋天我都在想著愛情的事--我出于年輕而愛上了麥西拉,可那又能怎么樣呢?……我想我是真的愛著麥西拉,我能夠確信這樣的愛情。我的確在思念著他--可那又能怎么樣呢?我并不認識他,更重要的是,我也沒法讓他認識我----不是說過,我只是出于年輕而愛的嗎?要不又能怎么辦呢?白白地年輕著。"


抄這段的感覺,象看托爾斯泰寫年青的娜塔莎,那種半是孩子半是女人的愛情,坐在深夜的窗臺上想要飛上去的喜悅和無力。乳白色的清涼的霧彌漫,圓月在庭院里菩提樹后升起來……說不上狂歡,還是寂靜,或者是背后的莫可如何-----好的文學寫出人類感情內在的無限性。


5


我有一次去西藏,很顛簸,飛機下墜,客艙里一片大喊,只有一個嬰兒咯咯笑出聲來。


李娟對悲苦的態度象孩童一樣。


窮苦本身沒有任何浪漫可言,她也沒有粉飾它,下雨的時候她們找各種各樣的東西接水,棚檐下的漏水,五分鐘接一大桶水,要修好棚布"……我在雨中用锨挖開埋棚布的泥土,草根牽扯,密密連成一塊,我挖不動,我挖的時候覺得自己正在掘一個生命的身體,掘它的肌膚……頭發、毛衣、毛褲全濕透了,我還是掘不動,我忍不住哭起來,我想這整個世界都在阻止我……


只是她沒有停留在這里,繼續往下寫"媽媽往棚布上壓石頭,石頭不夠,便撂一些連有草皮的泥土上去。我也幫著一起干,干著干著突然停住,我抱著一大塊沉甸甸的潮濕的泥土,說:"--看這上面還有株草莓……"她們都笑了。


6


上次聊起何偉的書,六哥說,好的文字有一種神性。


我說,指什么?


他說了句囫圇的話"神性就是給人以尊嚴",補了句"你看他對路上偶遇的人的態度"。我們沒再談下去,后來看到王小波在紀錄片里倒是解釋過這個問題,說:"什么叫尊嚴?你可能在黨內,在家里,在認識你的場合,別人尊重你,但是你走到一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你被當成是一個東西。我想在哪兒都是個人,不想被當成個東西,這就是尊嚴"


李娟的書里也有這個態度。


她寫跟牧業上的小姑娘卡西去背冰,用斧刃刮去大冰層上有些臟了的殘雪,然后一下一下地砸擊腳下幽幽發藍的堅硬冰層。這時居然看到一個小姑娘正小心翼翼地在上方冰層盡頭一步一滑地往下滑蹭著行進,挽著一只亮晶晶的皮包。


卡西主動打起招呼來,那姑娘漫不經心地答應一聲,繼續險象環生地往下蹭。她的鞋跟太高了。


這姑娘黑色閃光面料的外套里面是寶石藍的高領毛衣。脖子上掛著大粒大粒的瑪瑙項鏈,左右耳朵各拖一大串五顏六色的塑料珠子。花毛線手套,打過油的高跟鞋。后腦勺兩邊對稱地別了一對大蝴蝶發夾。辮子梢上纏著一大團翠綠色金絲絨的發箍。手指上一大排廉價戒指--李娟寫:"如此拼命的架勢,在城里出現的話會顯得很突兀很粗俗的。但在荒野里--荒野無限寬厚地包容著一切,再夸張地打扮自己都不會過份-她之所以不辭辛苦翻越冰達坂,是因為另一條路漫長而多土--怎么可以走那條路呢!她的衣服多新啊,皮鞋多亮啊,頭上又澆了那么多頭發油!"


然后她倆佝僂著肩背,氣喘吁吁背著冰爬到山頂最高處時,"不約而同地停下來回頭張望,看到那姑娘還在在下面光禿禿的的山谷里無限美好地錦衣獨行。"


李娟寫人沒有嘲諷,只有了解,有人批評她對世界太小心翼翼,只呈現人的美好。這話不對,她不是要取悅誰,也不管這個人物是愚蠢還是聰明,是不是跟她相象-----只要是自然的,本原的事物,但凡她遇到,不管它們以怎么樣簡單的方式出現,她都能認識到她們的本來面目-----與其說這是道德,不如說是純真的人性。


7


李娟的書沒能入選"年度十大好書",這并沒什么,但媒體報道的原因是有評委認為"好書應能回應這個時代的問題,并表達作者的獨立思考,李娟寫作太過個人化,過于輕淺,格局也不開闊。"


奇怪,獨立思考的基礎本來就是個人化的"",不是"我們",一個個只接受第二手印象的心靈才組成了"我們",已經失去了自己感受的能力-----一號召就合唱,一示意就鼓掌,一鼓動就愛,一不足就恨,一刺激就夸張,容易交出自我,容易接受蠱惑,輕易交出權利,輕易得出結論。


"太過個人化"為理由,來確定這"回應不了這個時代的問題"-------好象這個時代的問題還不夠因"我們"而起似的。


李娟倒是不在意她自己得不得什么獎,能寫她就很高興,她寫過一只野生的雪兔,白毛藍眼睛,她們把它養在籠子里,有天兔子不見了。她們認為是從最寬的柵欄里擠走了。


一個月以后,這只兔子又在籠子里出現了,已經瘦得皮包骨,變成了黃不溜秋的顏色,嘴邊上都是烏黑的。


她們用米湯把奄奄一息的兔子救活了,才發現它去了哪兒。


這個籠子有五邊,最后一邊是土墻,它在默默吃著胡蘿卜的時候,一轉身已經開始打洞,她們往里伸,胳膊夠不到底,拿鐵鉤捅,也不到底,后來發現一個月的時候已經打了兩米多,再有幾十公分就到大門口了。


一個月里頭,她們以為它早跑了,沒有食物,它把籠子上蓋的硬紙板能吃的都吃完了,后來就吃煤渣了-----嘴邊上的黑乎乎就是煤跡。


救活了之后,放在院子里,倒是不跑了,象個小狗一樣,抱著老太太的鞋子又咬又啃,歡天喜地。


這不是什么寓言,也不用說道理------這不是《肖申克的救贖》------家兔天天在籠子里擠作一團,完成繁殖的任務,誰也不會說它不好。但一只野兔子,不愿意光躲在黑漆漆的雜貨屋子里吃你喂的胡蘿卜活著,它想按照自己的天性打洞,愿意在太陽底下跟一個鞋子折騰來折騰去-------你不讓它這樣,它不舒服,它不歡喜。


天性是一個奇怪的東西,它可以失去,失去也很容易,失去了那就隨便吧。但天性還在的時候,你想改變它試試。


8


我有一個意外是,李娟寫《木耳》時,結構和篇幅都已經具備了最容易被認為是"時代問題"的基礎-----資源和古老文明被工業化掠奪的主題。我原以為她會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但看她接受采訪的時候,說這篇她自己很不喜歡,雖然是真實發生的,但寫作的刻意與苦心讓她難受。她不喜歡沈從文某些文章,也是因為覺得他寫得""


她寧愿沒有預設視角,用本能的敏感去逼真地體驗一切她遭遇的世界,這里面當然可能有殘缺,但文學的獨立性就在于不是人云亦云,而是用個人的方式來解釋人與世界的關系,在此之上建立自己"所為""所不為"的基礎。


她寫卡西帕洗衣服"她把骯臟得快要板結的褲子和內衣被罩泡在一起洗。打上羊油肥皂揉啊揉啊的,揉出來的黑水又黏又稠,泥漿似的。洗完了也不清洗,直接從泥漿水中撈出來擰一擰就晾起來了"


卡西帕的媽媽做事很地道,但卻不教她。


李娟寫"大約''也是一種干涉吧。她做的飯再難吃媽媽也從不加以指責。似乎不忍打擊她的積極性,等待她自個兒慢慢去發現技術上的問題。反正媽媽最擅于等待了"


她對自己和別人都有一種"伴隨"的耐心,"生命自己會尋找出路。因為只有在無際的彎路中,才會有更多的機會不停地靠近世界的種種真實之處,才會有強大生活的強大根基。"


她說"而那些一開始就直接獲取別人的經驗而穩妥前行的人,那些起點高,成就早的人,其實,他們所背負的生命中"茫然"的那一部分,想必也是巨大沉重的。"


9


李娟說她沒有事兒干的時候,走累了就躺在地上睡覺,用外套蒙著頭和上半身,下雨時,往往褲腿濕了大半截了,人才迷迷糊糊地驚醒。醒后,起身迷迷糊糊往前走幾步,走到沒雨的地方躺下接著睡。山里總是小小一朵孤零零的云,底下孤零零一點雨。


"那樣的睡眠,是不會有夢的,只是睡,只是睡,只是什么也不想地進入深深的感覺之中……直到睡醒了,才能意識到自己剛才真的睡著了。有時睡著睡著,心有所動,突然睜開眼睛,看到上面天空的濃烈藍色中,均勻地分布著一小片一小片魚鱗般整整齊齊的白云--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像是用滾筒印染的方法印上去似的。那些云,大小相似,形狀也幾乎一致,都很薄,很淡,滿天都是--這樣的云,我想象著風,如何在自己不可觸及、不可想象的高處,寬廣地呼嘯著,帶著巨大的狂喜,一瀉千里。一路上,遭遇這場風的云們,來不及""地驚叫一聲就被打散,來不及追隨那風再多奔騰一程,就被拋棄。最后,其碎片被風的尾勢平穩悠長地撫過……我所看到的這些云,是正在喘息的云,是仍處在激動之中的云。這些云沒有自己的命運,但是多么幸福……那樣的云啊,讓人睜開眼睛就猛然看到了,一朵一朵整齊地排列在天空中,說:"結束了……"--讓人覺得就在自己剛剛睡過去的那一小會兒的時間里,世界剛發生過奇跡。"


李娟寫這些,就象林風眠評論蘇東坡的話"不是想表現自己,超過別人,而只是自己的歡喜隨意而至。"


10


在中國,文學被當成"閑書",是無用的東西,人的天性里的一部分也被這么看待。無用的東西不被鼓勵,我自己有好幾年不太看小說或者散文,平常帶書出門,也會先猶豫半天"帶本政治的……經濟的吧……起碼也得是歷史的……總得吸收點什么吧……",這種下意識的焦慮都不自知。


買了這本《我的阿勒泰》之后,也一直沒有看。一直到某天,家人生病,拉著窗簾,電腦關了,音樂也停了,我搬只板凳坐在床邊才把這書看完,想起十一二歲的時候,凌晨四點多鐘去上學,看到微藍的新雪覆蓋空無一人的校園,心里微微一動,就是這個感覺。


書里寫有年大年三十,她們是唯一的漢族家庭,當地沒人過年,李娟從外地買回來三支煙花。沒有月亮,外面漆黑一片。沒有一點燈火,她踩著墻腳的柴火堆,把煙花放到黑乎乎的屋頂上,又遞上來幾塊石頭,抵住煙花。四周那么安靜,她沒穿外套,凍得有些發抖,牙齒咬得緊緊的,卻非常興奮。還有些害怕。


煙花一點問題也沒有,一串串火星迸出來,高高地沖向漆黑的空中,四周寂靜無聲,白雪皚皚。外婆走得太慢,等一步一步挪出門,都已經結束了。


她開始點燃第二支煙花筒。這支是噴花,彩色的火花像噴泉一樣四面亂濺,還甩得"劈里啪啦"直響,特別熱鬧。她和媽媽并排站在雪地里,仰著頭看煙花。"我們是在戈壁腹地、在大地深深的、深深的一處角落面對著這美好的事物……若有眼睛從高遠的上方看到這幅情景,那么這一切將會令他感到多么寂寞啊"


在火光中,院墻外的黑暗中不知什么時候已站了兩三個人,正靜靜地仰頭凝視著這幕絢爛的--對阿克哈拉這個村莊來說,這是"奇跡"般的情景。其中一個女人是她們的鄰居,她穿著破爛的長裙,裹著鮮艷的頭巾,衣著單薄地站在那里。


遠處有一兩幢房子的燈亮了,有人正披著衣服往這里走。


但她只買了3支煙火。再也沒有了。他們站了一會兒,低聲說了幾句,消失在黑暗中。第二天,來她家店里買東西的人都會由衷地贊美一聲,甚至,連住在河對岸的老鄉套著馬爬犁子來村里買東西時也這么說:"昨天晚上你們這里真漂亮啊!你們過年了嗎?"


李娟說:"真讓人納悶,深更半夜的,怎么會有那么多人看到呢?"


時空廣大,相隔千年或者相去萬里,月光底下蘇軾在赤壁跟朋友扣船而歌,李娟在大戈壁的腹地深處無事點幾枝煙花,都只為自己歡喜,文學不外如此。我偶然看到了這光,心中一動,別無他事,但要說它一聲,"哎,在這兒呢,看見了"


聲明:作品由作者李娟授權鳳凰網讀書頻道登載,由《文學青年》欄目出品,版權歸作者所有。


鳳凰讀書 柴靜 2015-08-23 08:5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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