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沒當爹,這男人依然不是man,還是一只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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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山噴發前》 陶立夏 作品


魯迅寫當父親終于寫到愛。“所以我現在心以為然的,便只是‘愛’。”這是人類真諦。我有時會想,假如我的生活中有父親,他會愛我。憑借這假想的父愛,締造自己的父愛。


一個男人的遭遇

by

陳村

 


一個男人,輪到來寫當父親,真是悲欣交集。按阿城的說法,男人這鍋湯,到五十歲才算是煲好了。要我說,如沒當爹,這男人依然不是man,還是一只boy。Boy當然比較可愛,可以游手好閑,可以要死要活,但畢竟只是個秀,秀才。

一只boy,能將自己喂飽,大可高歌一曲,偶然送姑娘一塊巧克力,感天動地,趕快要上社交網絡發照片,稱作浪漫愛情。但是,一旦當上爹,日子就變了味道。空手回家,孩子像鳥巢中的小鳥一樣張著大嘴,眼巴巴看著你,你感覺就不好了。打不到獵,當什么爹呢?你可以向任何人抱怨生活,無法向孩子抱怨。你可以對任何人自稱孩子,朗誦春暖花開面朝大海,但你的孩子不吃這一套。你必須長嘆一聲:當爹,就是當被告。眼光毒辣的陪審員多多,沒律師幫你。

既然當了父親,你做什么都是應該的,活該的,不可夸耀,不可居功。純文學作家從來只對寫血親關系更用心,開掘大愛大恨,有個聰明的作家余華老師從革命樣板戲得到啟發,不寫正版卻寫山寨父子:爹不是你的親爹,奶奶也不是你的親奶奶!非親非故而視如己出,這樣,再做好人好事就很感動人呢。

從小立志當父親的男人大概極少。這種事情多半是撞上的。本來只想順從天性勾搭一下姑娘,誰知開花結果了。人類還是猿猴時,沒誰管你叫爹的,為獲得這個爹的名分,男人至少奮斗了幾千年。現在是文明社會,當爹還要女人同意,最令男人難堪的是,她一任性,結了果也給你摘了,你就哭吧。盡管孕育辛苦,但女人從哪兒蒙一只精子來就生了娃,男人去哪里蒙個子宮呢?這是男人的原衰。

養狗養貓的人,跟不養寵物的人談體會無法對話,跟boy談當父親更是白搭。血緣和繁殖,不歸理性管理。你學霸到懂五種外語,發明量子火箭,炒股炒成土豪金,跟這個沒關系。上帝對生物的最高褒獎只是讓你活下來,讓你基因傳下去。你要是不想活,少一個人沒問題。你要是不想傳遞基因更沒問題。上帝吃準多數人會傳種,他比你更不怕。上帝從不逼婚,從不勸說繁殖。你自喜識破上帝的詭計,但上帝怎么會輸給你呢?人類真的絕種他都不怕的。恐龍死光了,他哭過嗎?那么多的生物,朝如青絲暮成雪,一個個終有一死,他們辛辛苦苦進化,靈魂不滅,不就是在以繁衍的基因當作信使嗎?

說得無辜些,男人被愛情弄虛弱了。男人是一種常常想著叛變的動物,即便人沒走,心思和眼神早已不專心。再懦弱,也會看一點倫理片,望洋興嘆。男人自我安慰,叛變算是解放婦女吧。女人顏值再高,鞋跟再高,腰裹得再細,就算冰冰到冰山冰川,看慣了也一般般。稱女人為女神是尚未染指時的曲意奉承,真的女神豈能跟你上同一個廁所?連當了皇上的男人都那么蛇精病,后宮一片慘綠,寫進詩叫“傷心碧”,千百個正牌妻妾嗷嗷待哺,他老人家卻有雅興挖地道去嫖李師師。男人太容易去想活著有什么意思,太容易不求進取。在你百無聊賴之時,孩子渡你來了!男人一當父親,便是從了良。平常人家沒什么千古佳話,孩子的顏值是在血里,剪不斷理還亂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逃荒逃婚都行,但面對孩子,再也無法叛逃。真不該讓男人知道這孩子是他的,知道了,就逃不走了,就不boy了。硬要逃走,會有報應,小說戲劇最愛寫的就是這種故事。

當父親這種話題讓男人語無倫次。偉大到魯迅,寫《我們現在怎樣當父親》時往大里說,要改革家庭,要破壞舊倫常,要服膺進化論,大刀闊斧。在我看,這話題永遠說不清楚的,隨便說一點,往小里說,讓后人也有得說。

我也是一不留神就當了爹,娃娃生出來,實在太好玩了。心血來潮給她取許多小名,小名一多,也就是綽號了,顛來倒去地叫。無論如何作怪,她都知道是叫自己,會快樂地應答。這世界誰有這么好的脾氣讓自己亂叫呢?還可臉蛋捏捏,屁股打打,指揮她手舞足蹈。聽她胡言亂語得精彩,聽她大哭大笑。男女談戀愛時也許有點相仿,但戀愛談到手舞足蹈,語言上就很弱智,思維也是單音節的。而我的女兒說的一句“小魚游過去了,水很活潑”,被我寫進短文,二十多年過去了,有些讀者居然還記得,問起她。

男人喜歡賣弄力氣,賣弄機巧,無論唬男人還是騙女人,都有點猥瑣。男人的多才多藝只有在孩子前是自然的,不為五音不全而羞愧,不因體胖肢短而自卑。人類家庭的妙處是家里只有一個男主人,孩子天然覺得男人應該是這個樣子。老公是可以換的,爹沒得換。爹就是爹,不跟人家的爹比。

我這個父親與眾不同,不到三十歲就宅在家中了。腿好時走過半個中國,于是上帝賞我關節炎,不良于行只好多動前肢。在家守著,電腦前永恒的身影,猶如泰山石敢當。在家立不了三等功。收收快遞,接接垃圾電話,他們連我孩子在哪個學校讀幾年級都一清二楚哩。

“你是他爺爺吧?”
“是啊是啊,您是哪里?”
“我是王老師。我們現在推出……”
“王老師您少說兩句吧,別太累了。您電話打晚了,這種王老師電話爺爺我至少接了一千次。”

天下真有這么多愛打電話的王老師。冒充誰不好,要冒充老師。還有人一開口就叫爹,帶著哭腔:“爹,我被人打啦!頭破了流血啦!”那時為防女兒煲電話粥占線到斷線,我家有兩門座機。這門剛掛,那一門就響了。“爹!”“你又來啦?”他一愣,趕緊掛了。唉,冒充誰不好,要冒充兒子。

后來,我一不留神又當了一次爹。好像南半球北半球,他的春天已是我的秋天。我當兒子的時候,沒見過自己的父親,父親在我出生前病故。我無師自通地當兒子的父親。這兩個晚上,我通宵為他的新電腦打補丁裝軟件,1k1k等下載等到鳥叫。既然是親爹,也是該的。可惜我已無法帶他去旅行。我想,最重要的事情是我的在線,讓他看見。你在,我在,他在,這就是人生。

魯迅寫當父親終于寫到愛。“所以我現在心以為然的,便只是‘愛’。”這是人類真諦。我有時會想,假如我的生活中有父親,他會愛我。憑借這假想的父愛,締造自己的父愛。


(本文選自「ONE·一個 App 今日文章。)


ONE·文藝生活 2015-08-23 08:5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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