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神親嘴》第八輯 行過死蔭的幽谷 我的喉嚨是敞開的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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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輯 行過死蔭的幽谷


我的喉嚨是敞開的墳墓


  2000年,我剛一上網,喉嚨發癢,被專制者和教育者掐住二十多年的舌頭,直吐蓮花,一發不可收拾。成了一個著名的對專制者尖酸刻薄,對自己萬般愛惜的寫作者。在反復的批評中刻畫仇敵,也在反復的闡述中堅固自己。進而想做伸張自由、影響世道的士子,退而是想通過舌頭,把自己從這個世界中分別出來。寫作,成了一個知識分子自我救贖的死胡同。通過批判性的寫作,我參與經營一個“自以為義”的觀念世界,把自己圍繞起來,也把讀者圍繞起來。在我們和自由、民主、權利、尊嚴和平等這些色香味俱全的概念之間,栽培親情,養成一種刻骨銘心的暗戀。像孫悟空給唐僧畫一個圈。我們給自己也畫一個圈,把我們所鄙視的事物隔在外面。我們呆在里面,我們的肉不給他們吃。
  剛上網時,我曾饑渴地搜尋可以在話語中彼此取暖的同道。尋找同樣對自己的統治者有著毫不愛惜的文字氣度的寫作者。當時大陸網絡尚花果飄零,海外網絡則有所謂“四大漢奸”,蘆笛、馬悲鳴、林思云和趙無眠。另有十大漢奸之說,易大旗便忝列其中。我初出茅廬,心中也很盼望被視為“漢奸”的。這仿佛一個與共產黨割袍斷義、分別為圣的頭銜,你一開口就免不了想要這個,就像4歲想要小紅花,7歲想要紅領巾。慢慢讀下來,那些海外諸奸,我單只愛易大旗的文字。對身在專制政體之下的寫作者來說,互聯網是一個使我們寫作的品質脫胎換骨的機會,使我們文字中的自由和尊嚴有望康復到1957年和1949年的機會。在網上,我們就像一只落湯雞,逐漸學會怎么敲鍵盤,把被共產黨統治得淋漓盡致的痕跡像雨點一樣抖落干凈。這方面我的文字品質或許也影響過一些人,以至很多人曾長期以為我是一個89年后流亡海外的知識分子。曾有一個朋友說,你的文章好是好,就是橫看豎看,都像海外華人寫的。他說這話時甚為憂愁。對我而言,說我像海外華人的意思,就是說我像易大旗,是頗令我驕傲的評語。如果我的網絡文字,曾讓一些和同樣揣著共產黨的戶口薄和身份證的年輕人壯了膽,發現原來不等共產黨垮臺,就可以這么寫文章。那么鼓舞我這般寫文章的因素里面,就有易大旗先生的一個座次。
  最初我和大旗兄在一個叫“天涯縱橫”的論壇上結識。后來縱橫被關閉,我轉而主持“關天茶舍”。大旗兄特別過來捧場。網絡是一種尖銳的力量,當易大旗和我有機會在同一個空間發言,他的自由品質一度構成了對我的羞辱。我尋思就文字功底而言,大陸作家有相似水準的也并不少。但能寫出那樣一種令人入迷的自由品質,而又不落入狂狷之道的作家,我當時所見,亞洲的陸地上竟一個也沒有。那是一種如何的品質呢,不仰人鼻息、不傍于組織、無意識形態之鉗制的自由文字。加上讀書駁雜,再配以小說家的敘事手法,勾兌野史,出入政治,往往以極下流(三教九流之下流)的故事,鋪陳極上流的道理,如《貢煙的故事》、《愛國與吐痰》等篇章。仿佛一個未被閹割的人,隨便一舉足,一開口,就讓太監們痛不欲生。
  當互聯網為中文寫作者供應了同一個平臺,共產黨的海關便退到了幕后。我不能再以他在海外,我在國內作辯護了。那等于在說他是人,我不是人。一個榜樣出來了,做奴隸的代價就翻了一番。從此不但在專制者面前是奴隸,在易大旗面前也是奴隸。不但作為寫作者是奴隸,作為易大旗的讀者,也覺得自己的尊嚴不夠用了。讀他的文章,會忍不住在電腦前回頭,看身后有人沒有。
  后來與他通電郵,才知道這個名字的前世今生。80年代聲名鵲起的作家孔捷生,經過89年的血路,經過籠罩著一代人的死蔭的幽谷。城頭變幻大王旗,成了流亡作家中少有的在互聯網時代咸魚翻生、鳳凰涅槃的異數。讀書時依稀看過他的小說《大林莽》,但幾無印象了。認識孔捷生后,一次我去四川遂寧調查鄉長直選,在邊鄙縣城的舊書攤上,竟意外瞅見了一冊精裝的《大林莽》。我開玩笑對老板說,知不知這是動亂精英的書,還敢賣?老板平靜得像個地下黨員,說就是動亂精英的才好賣呢。
  碰巧不久,我又在地攤上意外買到一本《中流百期文萃》。《中流》是中共黨內老左派的刊物,十六大后也被關閉了。翻閱后令人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給房門加了兩把鎖。其中1991年第4期有一篇署名于逢的文章《孔捷生哪里去了》,對孔先生去國前后種種個人劣跡的揭發,真正罄竹難書,天地不容。譬如拍集體照時竟躲在樹下乘涼,等同志們滿頭大汗、領導們好不容易到齊,孔先生這才一個箭步沖上來,站在事先瞅好的位置上。由此可見個人主義根深蒂固,世界觀上一貫反社會主義。作者意難平、心難測地亮出這些細節,自然是同事故交了。文人之無行,生命之虛空,都在這些腌臜瑣碎處盡顯無疑。使我們無論說什么,都像是自己的掘墓人。
  多謝這篇文章,使易大旗的形象在我讀過的文字間陡然鮮活,更加添我寫作的勇氣。原來自由的各不相同,不自由的如此相似。在未得自由之前,我們生活不像生活,像是剽竊。為什么大陸知識分子相互抄襲的官司堪稱全球第一,因為我們連生活細節都是抄來的,我們連墮落都是規定動作,都是305C(向前翻騰三周半抱膝),何況我們舌頭上的話呢。人一說人話,上帝就憂傷。人能不能不說人話呢,不效法這個世界,也不輕易發怒。把寫作的傲慢降到最低,把寫作的喜樂升到最高。多年來,寫作對我就像一種鴉片,一天不寫,就覺得自己是奴才。可難道一直寫下去,就不是奴才了嗎?
  1986年元月,孔捷生寫了一篇名動天下的《俄狄浦斯與薛仁貴》。以俄狄浦斯殺父和薛仁貴殺子的比較,指稱中國文化是殺子的文化,西方文化是殺父的文化。多年后我在網上查閱,發現俄狄浦斯與薛仁貴之比較,已成了國內一個抄來抄去的經典。這一“移孝作忠”的殺子模式,我認為直到孔先生在網絡上易大旗之后,都是他的文化和政治隨筆的核心情結之一。如他最近評論“冰點”事件,稱共青團是一個“集體殺子的精神屠宰場”。既從殺子開始,便有休妻、戀母、娶母、棄母,又有斷后、立嗣、奪嫡、爬灰等種種情事。如他筆下那些演義共運史和梳理愛國主義、民族主義的篇章,活活挖出了一套極權主義的政治亂倫學。
  中國文化難逢一次也要殺父的。受孔先生的啟發,不妨比較哈姆雷特與哪吒。陳水扁準備廢止的《國統綱領》里曾說,要將中國統一在“民主、自由、君父”之下。哈姆雷特的遭遇,其實就是中國人在1949年后的遭遇,被人家殺父娶母。君父被殺,生出越俎代庖的專制主義;母親被污,生出莫名其妙的愛國主義。有人說,一千個人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透過孔先生的筆觸看今日中國,看到哈姆雷特是怎么變成愛國主義者的,不覺嚎啕大哭。偽父臨朝,殺是不殺,這是個問題。中國文化的言說里,唯有青少年哪咤是半個哈姆雷特。剔骨還肉,蓮花重生。你要殺子,我就殺父。我在紀念李慎之先生的文中,便把李先生視為黨內罕見的中老年哪吒。
  大旗兄近年的文字,越發老練和淋漓。他筆下有婉約之風又火燒眉毛,尖酸刻薄又不失斯文,做工精致但味道生猛。足以煽動顛覆一個精神的殖民地,對處級以上干部清熱解毒也大有功效。不但以文學之名搖頭晃腦,以政治之名反攻倒算,若要解救被專制者拐賣之婦女兒童,也可直接當作教材。
  這樣的文字實在得意,也是我在長夜過春時一貫喜愛的。甚至也是我一直效仿和情不自禁的。尤其當一些人的寫作至今充滿了對世界的屈從或對權勢的迷戀,他們的喉嚨仿佛敞開的墳墓。一個朋友最近的書,有個好名字,叫《提筆就老》。時光流逝固然令人自艾,但令我憂愁和痛恨的,始終不是提筆就老,而是“提筆就賤”。如果一提筆,就寫成了一個被統治者。就算才華再高,也不如沉默一世,只聽不說。孔先生的文字,有平靜的自由,有刺骨的幽默,這是我常常自愧不若的。我與他相似的,是充滿這世界的藐視和驕傲,也有令權勢者羞愧的溫文爾雅的嘲弄。我曾以為,這樣的寫作就不再是敞開的墳墓了。我曾以為,只要站在專制者的反面,就不再被這世界捆綁。
  但我終究還是錯了,半年前,我讀到《詩篇》第5章中“他們的喉嚨是敞開的墳墓”一句,在房間呆坐很久,默想神的話語。看見自己多年來一邊寫作,一邊為自己掘墓。其實人的墳墓只是品牌不一樣,我的墳墓很驕傲,是私有產權的,是自由主義的;結果驕傲一樣驕傲,結果墳墓就是墳墓。
  詩篇說,“若不是耶和華建造房屋,建造的人就枉然勞力”。寫作也是如此。一個誠實的寫作者,當知道觀念的外面是世界。無論這世界因我闡述觀念的行動而發生一次些微的搖晃,還是我的觀念在來自世界的拒絕和打擊面前顯得更加堅定,我都很難不為此驕傲,心里舒坦。但作為一個更加誠實的寫作者,我始終要看見并承認,觀念的背后一無所有。如休謨所言,價值背后一定是另一種價值,事實背后一定是另一種事實。沒有一種價值是由事實和邏輯推導出來的。你的觀念永遠在半路上,你的舌頭一旦張開,就永遠合不拢也閉不上。你自以為站在世界之外的驕傲,就很難維持了。你仍站在世界之內。正如因著對“殺子”的痛恨,孔先生溫潤而有節制的文字背后,仍無法不隨處顯露內心的滄桑與苦毒。像他這樣的作家,力求通過寫作向讀者傳遞自由,好像擊鼓傳花。但有些東西本不屬于自己,給了別人自己就沒有了。比如自由,比如愛,你都沒有辦法自產自銷。
  當我喜愛自己的話語時,寫作從未給我帶來過內心的平安,我心中的苦毒也像擊鼓傳花一樣,通過寫作感染了我的讀者。短短幾年后,環顧國內網絡,勇氣似乎已不再特別緊俏。但我們內心的苦毒不能得到真的釋放,“自以為義”的道路,就容易滑向愈演愈烈的狂狷之道,以傲慢來遮蓋虛假。一年來,我逐漸看到一些朋友、一些團體及更多不相識的網友,都在這條路上歡快奔跑。我們付出的代價水漲船高,放蕩的文字可能顛覆一個政府,內心的平安卻離反抗者漸行漸遠。
  當年魯迅是這樣一個極端,讀魯迅是痛快的,魯迅是苦毒的。大旗兄的可貴,是他的存在主義氣質,慢慢向著“沖氣以為和”的道家境地接近。也使他的尖刻和虛無感,始終與狂狷的文字保持一種坐懷不亂的距離。但我不知他內心的苦毒,能否真因這樣的寫作而得以釋放。若不能釋放,我們的文字即便改變了世界,卻終將失喪自己。
  我的經驗是,唯有當我不再將自己看為寫作的源頭,我的喉嚨就不再是敞開的墳墓。當我決心指出政治的罪惡,我便有負担,要定意為專制者一心禱告。我也求亞伯拉罕的神,以撒的神,雅各的神,也是我的神,在我所愛戴的這位兄弟寫作的時候,以你的大能摸著他,使他提筆就有平安。“淋漓如雨”的不是人的文章,而是上帝的話語。因為他要寫的,讀者要讀的,權勢者要担驚受怕的,悔改者要扎心的,每一句你都知道。
  我的主啊,讓批評者和被批評者彼此祝福,正如讓撒種的和收割的一起快樂。
  阿們!
  
  
  2006-4-25,為易大旗文集作序


王怡 2013-08-23 16:5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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