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位中國當代學人自述:精神歷程 10 楊繼 留學的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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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繼 留學的迷思


  楊繼,1973年生,北京大學文學學士、清華大學法學碩士、德國法蘭克福大學法學博士(dr. iur.)。1997年至2001年在北京新東方學校講授留學英語,并創辦新東方德、法、日語培訓,培訓學員數十萬人。2001年7月至2004年1月任新東方教育科技有限公司董事,并從事留學咨詢業務。2002年赴德攻讀博士學位,并獲德國學術交流中心(daad)全額獎學金,2004年11月獲得德國法學博士學位,其后任教于清華大學法學院。由于其獨特經歷,著述也分為法學研究、外語教學、留學與海外生活三大類,如《股份公司代表人制度研究》(德文,在德國出版)、《德國商法》(譯著)、《gmat閱讀精解》、《gre閱讀剖析和全真題解讀》、《踏上滑板去留學系列》(分為美國、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新加坡六分冊)、《在思想的國度遨游——德國留學全攻略》等等,并發表學術論文多篇。


  不經意間,我們這些生于上世紀70年代初的人,似乎也有了平靜地檢視自己思想的習慣,姑且可以看作是對已逝去的躁動青春時代的一個逆反吧。德國歷史法學派的代表人物薩維尼說:“普通人從不同角度進行的思想就是一個民族精神的來源”。我們這些不定型的思考,正好可以作為歷史的真實記錄,成為將來批判與反思的對象,為我們這些普通百姓的思維——其學術名稱叫“民間思想”——立一存照。特別是,對于我們這一代相當多的讀書人極為重要的一段人生歷程——留學,從這場大潮的萌動到狂熱、再到退潮與冷靜,不管是夢斷留學路的、淺嘗輒止的、十年寒窗的、還是步入輝煌的,由于本人的特殊履歷,實在是見得太多,而由于尚未麻木的青年人的情緒,我又無法將這些經歷都平淡對待、泰然處之,只好借曹保印先生主編的這部鴻篇巨制的一席之地,把它們記錄下來吧。


  一


  留學之制,雖古已有之,但我中華自古上方大國,有何必要向蠻夷番邦虛心求教?因此,三千多年來,但聞四周各色國家和部族的留學生到中土學習,其中還產生了不少古代的國際友誼佳話,而中原人向外求學,除了中世紀虔誠的佛教徒矢志西行外,還真是罕有記載。國人大規模地留學東西洋各國,最早起自19世紀中后期,于20世紀初達到一個高潮。這批留學人員大多在國內有著殷實的家境和背景,畢業回國后,多成為我國各學科領域的奠基人和引路人。有趣的是,這些留洋回來的人,盡管在生活習慣、衣裝舉止上難免西化,但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熱愛、對中國傳統道德操守的堅持,卻絲毫未見減弱,甚至比未曾留洋的土產精英尤甚。


  20世紀50年代,我國又向前蘇聯和東歐國家派出了大批留學生,從中也培養了不少國之棟梁。但當時主要是派遣理工科學生,功利性較強,更由于這些留學目的國本身的局限,這批留學人員對國民思想與民族精神的貢獻不大,他們自身的命運軌跡也較少通過留學而得以改變。


  待到我初記事的80年代初期,中國大學畢業生里又興起了第三次留學的高潮。這次留學大潮持續了近十年,到80年代末才有所回落。當年大學里的“托派”無論是抱著“禮失,求諸野”的雄心,還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堅定,都毅然決然地踏上了遙遠而陌生的異域。他們的留學環境比之一二十年后的我們,要艱難很多,大部分人都沒有全額獎學金,而中國居民的收入在那時又少得可憐。80年代的中國,經濟發展剛剛起步,歐美人很少把我們當回事,那時國內的普通人,無論在資訊上還是生活方式上,也與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相當多的老留學生們都在走出國門的頭幾個月,用自己的親身經歷、甚至血淚感覺到了祖國的真實形象和地位。我后來在新東方認識的幾位元老,大多在80年代中后期加入留學大軍,他們的留學記憶中絕沒有我們后來常抱怨的外國食品味同嚼蠟、難以下咽,因為中國雖是烹飪王國,但當年的中國人卻很少有口福享用珍饈美味;也沒有無法觀看中國娛樂節目、跟不上國內流行潮流的苦惱,因為那時的中國在這方面是如此之貧乏,也因為每日的留學生活被繁重的學習和打工二重奏所占領,根本就沒有多余的時間考慮娛樂。當年許多中國學生甚至把苦行僧或清教徒的生活視作理所當然。

 

 


  然而,這一代留學生的目的是簡單而純粹的。那就是:不管要從事什么行業,教學、科研、還是從商,甚或只是過普通的生活,都可以在發達國家尋求更好的條件、收獲更多的回報!多年以后,我們現在回視,也不得不承認他們的留學絕對是正確的抉擇。那批留學生中矢志不渝從事學術研究者,由于接觸了更為先進的思想、理念和研究方法,普遍比他們留在國內的同行更有成就。90年代之后,國內的學術界更為開放,建設新型高校和研究部門的力度加深,他們中的一些人受聘于國內相關機構,或徹底回歸、或兼職“兩邊飛”,這就帶動了國內各學科研究從理論模式、研究方法,到評價體系的轉變。他們本人也大多在國內的聘任單位中受到尊敬與重視,其待遇遠在未曾出國鍍金的同事之上,叫人好不羨慕。


  也有很多80年代的留學生,在歐美國家很快就拋棄了繼續從事學術研究的企圖,而在半工半讀中轉向經濟管理、信息技術、法律等實用專業,并在畢業后找到了理想的工作。以當地人標準來看,這些工作是平凡而勞累的,但這些中國年輕人卻借此成為同齡人中最先接觸國外最新實用技術、經營理念、管理模式以及資本運作模式的人。90年代中期之后,他們中的很多人帶著這些收獲回到祖國,掀起了神州大地氣勢磅礴的新創業熱潮。隨著他們的成功故事在青年人中傳播、發酵,中國青年的理想奮斗模式發生了質的革命。最被大學生們崇拜的不再是憑借權謀而苦苦掙扎于升遷夢想中的“公家人”,而是憑著智慧和銳氣年紀輕輕就躋身于財富排行榜中的創業者們。隨著財富的積累更多地依賴知識、智慧以至先進的理念,溫文爾雅、不懂喝酒、不會賄賂、甚至還有些迂腐的知識富翁頻頻出現,80年代以來曾甚囂塵上的“讀書無用論”不戰自退、銷聲匿跡于百姓的思想之中。筆者以為,這是世紀之交中國民間價值體系的一次極其重大的轉型。而80年代和90年代初走出國門、90年代后期開始陸續返回的那一代留學生們,是推動這一重大轉型的不可或缺的偉大力量。現如今成為青年偶像的眾多知識富豪們,大多數都有在發達國家、尤其是北美留學的經歷。到后來,即使是出國留學本身及其副產品,也成為取之不盡的創造財富的源泉。新東方的創始人俞敏洪先生,始終沒有實現自己的留學夢想,但他創造性地將留學外語培訓和相關產品當作一門偉大的產業認真來做,卻鬼使神差般地成功了。在我的新東方歲月里給本人很多啟迪和幫助的徐小平先生,是中國最早發現留學本身就是一個既充滿商機、又值得認真研究的學科,并投入其很大精力者之一。坦率地說,徐先生本不善理財經商,屬于忠厚而又狡黠、熱心而又頗有些脾氣的江南傳統才子,但因為引入在中國本土很新鮮的成功學、人才學理念,而被眾多善男信女們尊為大師,還上了2003年的文化人財富排行榜。


  不過,上帝不會把同樣的機會原封不動地贈送給你兩次。90年代后期,就在當年那些老留學生紛紛回國、盡顯其“海歸”優勢、誘惑著眾多有志青年繼續浩浩蕩蕩加入這一大軍的同時,留學這一事業本身也在起著質變。筆者不才,僥幸成為這一嬗變的親歷者之一。


  二


  本人于1996年夏在北大本科畢業,當時心里絕對沒有做好走入紛繁雜亂的社會的準備。記得那年7月2日,我在現已拆除的大禮堂聽吳校長對畢業生的講話,聯想到四年前在同一位置聽過他的新生動員講話,遂對旁邊的同學套用法國昆蟲學家法布爾的話說:“一個校長的任期是這么長,而我的大學生涯卻那么短!”說著,竟無語凝噎,引得四下人恥笑。


  在一個德國企業做了幾個月,我越發覺得自己閱歷不夠、積累太少,不能隨便就這么打發了自己。本人也是堂堂的北大外語專業畢業生,可本科畢業,除了外教老太太和幾個跑來學漢學的怪異中年人,還沒有什么和歐美人交往的經歷;國內教學條件的限制使我雖知道二十幾種德國啤酒和八十多種德國香腸的拼法,但從沒有機會嘗一下它們是什么味道;雖也能偶爾顯耀幾下英、德、法語,以看懂原版影片自居,但堂堂五尺三寸男兒,連個自己從事的專業都沒有,這樣下去的前途除了翻譯、就是外事接待,而且是出一次國排八年隊、除了外語什么都不會的翻譯和外事接待。思前想后:不行!我要像給我指明了出路的那些師兄師姐一樣,找一個自己理想的專業,投入歐美名校的懷抱,把只會外語的虛弱變成外語專業雙豐收的優勢!專業我早想好了,自己多年輔修法律,又有著濃厚的興趣。出國的途徑和程序嘛,在1996年秋天那個時候,對一個北大畢業生來說,也早已系統成型。于是,我和周圍所有想改變自己命運的人一樣,拿起托福、gre、lsat的課本,走進新東方的課堂,查閱各種美國大學的資料,并虔誠地聆聽有關留學咨詢的各種講座。


  我以頗能安慰自己身心懼疲的一年努力的成績通過了所有英語考試、填過了各種報名表、并已經拿到了好幾家美國大學法學院的錄取通知。誰料美國的法學院可不同于那些ph.d的項目,外國學生是絕沒有什么全額獎學金的。像我這樣出身于城市平民家庭、雖久居首都收入實與鄉間無異的青年人,自然是無法承担高昂的學費和生活費。就在內心充滿了傷心、痛苦和絕望之時,霹靂一聲震天響,新東方來到了我的面前!早在新東方苦讀gre課程期間,我就隱隱以無知者無畏的勇氣感覺:講臺上手舞足蹈、聲嘶力竭的角色,自己應該也能勝任。這回囊中羞澀、留學無望,自然硬著頭皮前去應聘。誰料錄音篩選、面試、試講,竟然一路順利,稀里糊涂地就走上了新東方的講臺。在最初的一年中,我的意識里仍堅持著這一工作不過是出國前掙點生活費,沒太認真。哪知一旦開始就不可收拾,1998年初,自己的授課已頗受歡迎,到了夏天,更是由于國際國內形勢的發展和各種主客觀因素,小小火爆了一把。欲罷不能,只好把去美國法學院的計劃推后一年,全身心地投入到新東方的英語教學當中。后來,隨著本人又在新東方担任一定的管理工作,這個計劃也就一推再推,終于不復談起。但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那一陣的工作雖然辛苦之極,晨昏顛倒,可現在回想起來,世紀之交的三四年,自己是相當的充實,笑口常開、心寬體胖。

 

 


  我在新東方教授出國考試英語、從事留學咨詢的時期,正是中華大地上掀起第四次留學熱潮、留學人數爆炸式迅猛增長之時。這次熱潮和之前幾次相比,有很多獨特之處。一是留學目的國呈現多元化趨勢,除了傳統的美國之外,其他英語國家,如加拿大、英國、澳大利亞、新西蘭都成了留學熱門之地,非英語國家的德國因為免收學費、學習年限要求寬松也吸引了不少中國人。“九一一”事件后,美國簽證政策逐漸縮緊,這一特征更為明顯。二是留學人員的年齡和財產狀況分化明顯。前幾次留學大潮的主力軍多以國內名牌大學的本科和碩士畢業生為主,這次大潮中,除了這些人之外,眾多國內在讀本科生、高中畢業生甚至在讀中學生都踏上了求學之旅。這些小留學生中,相當多的人早已不是高度近視、終日苦讀、啃方便面、撿丟棄電器的傳統中國留學生形象了,他們家庭富裕、出手不凡,在西方城市也租下豪華公寓、開上跑車、周末泡吧,追求奢華的消費生活。三是留學歸國人員的比例增加、但層次下降。和那些80年代的老留學生相比,新一代留學生的歸國比例非常高,他們像當初迫切走出國門一樣迫切地返回祖國,但由于國內重要領域的空缺位置已經不多,再加上上述小留學生自身條件的局限,其回國后的就業前景愈益惡化。


  以上三點,由于留學和歸國的時間差,是逐次顯現出來的。在新東方如火如荼地發展的那幾年,人們一般只關注到了前兩點,對第三個特征的到來,大多沒有思想準備。那時,包括筆者在內的很多留學咨詢“專家”以大躍進般的熱情,號召各位學員為了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為了中國經濟的蓬勃發展、也為了自己人生的幸福完美,要勇于拋棄國內現有的一切,投入到留學的時代洪流中去。這些動員報告,鼓舞人心、酣暢淋漓,聽者無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新東方的學員數量,連續七八年呈幾何級數增長。社會上的留學中介、出國文書寫作、甚至機票代理業務也都隨著留學大軍的膨脹而迅猛成長,在這個可觀的市場中分上一杯羹。我本人雖時不時地遺憾于自己竟受國內安逸生活的引誘,凍結了攻讀美國法學院的計劃,但只要一站到講臺上,想著自己的所作所為、所言所講都是為各位忙著出國的兄弟姐妹做著微薄的貢獻,當時也覺得自己的形象頗為崇高。那些年,我憑著自己樂天派的性格和隨和的脾氣交了不少學員朋友,男女老少、天南海北。在出國留學的計劃和程序上,我給他們提供過一些參考和幫助。但在生活、工作和理想等其他各方面,他們也給了我不少鼓勵和啟迪。也正是這些勤奮、樸實而又特征各異的朋友,以他們自身的曲折和坎坷促使我漸漸地對留學大潮開始冷思考,并對它最終有了客觀而實在的認識。


  三


  w是一位一直與我保持個人聯系的新東方老學員。我在1999年底的gmat閱讀課上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已經幾乎把新東方的語言培訓班都上了個通透。交談中,我得知她于1999年夏天畢業于東北的一所普通高校,會計專業,學習成績一般,家里在小鎮上開作坊,支持她到國外去留學。她從大三起,每個寒暑假都到新東方體會“絕望中的希望”,畢業后更是沒找任何工作,決定用兩年的時間考遍各種英語考試,并為留學做好準備。她有家里的資助,在北京租房子住,生活不太愁,但也沒什么朋友。


  認識她之后的幾年,我以高昂的革命熱情,不厭其煩地解答w的一切問題,并且對她選擇留學目的國、挑選學校給了一些建議。她自己本科學校一般,成績也不行,在沒有工作的情況下來新東方尋找“希望”兩年,最終還是在2000年夏天被老美拒了,因為錄取她的是美國五流大學,又沒有任何獎學金。她決定換一個國家,去澳大利亞或者英國,又投入到雅思復習的洪流之中。


  實際上,w這樣的留學預備者構成了第四次留學大潮的主力軍。他們來自國內千百個不知名的、甚至聞所未聞的地方高校,在平庸課程和無望前景下度過了大學的一段時光。新東方等機構的出現,無異于一劑強心針,使他們找到了組織、發現了光明。他們如饑似渴、但又毫無針對性地聽遍了各種課程,無意識地走上了留學考試和申請之路。由于他們的條件普遍平平,缺乏攻讀研究型學位(如ph.d)的基本素質,申請之路往往并不平坦,但要命的是:從心理學上分析,越是得不到的東西,人們就越不愿意放棄自己的努力,哪怕這一努力是多么地無目的、無意識。到后來,他們往往離群索居、孤獨寂寞、申請無著、光陰虛度。對于他們來說,申請留學已經不僅僅是一個過程,而變成了目的本身,甚或生存的動力。


  其實,w這樣有著永不放棄的執著信念的本科畢業生,應該認清自己的條件,在大學畢業后,馬上就在國內找一個理想的工作,而且要不計什么國家正式職工、級別職稱之類的傳統觀念,敢于到高風險、高回報、充滿挑戰與機遇的領域去工作,鍛煉自己的社會交往本領和專業技能。如果這樣做,憑著自己的努力,恐怕步步升遷、朋友眾多,以至于年紀輕輕就過上幸福的生活并不是什么難事。等到他們在管理經驗或專業領域有了更多的體驗,再參加gmat考試,申請到國外讀mba,園上自己海外求學的夢想,豈不美哉!

 

 


  退一步說,即使他們由于自身性格和觀念,不愿意去外企、民企工作,而是很想終生從事科研工作,也應該選擇更為妥當的途徑。由于本科階段基礎不強,他們不應該指望一蹴而就,到世界頂尖學校攻讀ph.d,而可以考慮先考取國內相關專業最強院校的研究生,先走入學術研究的圈子,再徐圖發展不遲。


  可惜實際生活中的w,對于我多次的規勸和建議,不為所動。2001年底的一天,她對我說:“我覺得楊老師你沒有過去的激情了。所以你不像新東方其他精英能夠繼續保持知名度,你這樣只有走向平庸、告別輝煌!”


  雖然本人向以寬宏大量、大肚撐船著稱,被她這么一槍,并不生氣,但也只能放棄說服的努力。再說,w后來決定去的澳大利亞,申請難度不高,她如果能找一家好中介,別被騙,一年后應該能成行了。不如祝福她吧!


  w后來終于在2002年春天——她做出留學決定的將近四年以后——飛往悉尼。由于雅思成績始終不高,未能進入悉尼大學會計專業,而只能到w大學旅游管理專業。因此,她在澳洲時的心情始終不好,男友也離她而去。2004年底,她以二十九歲的“妙齡”拿到了碩士學位。可這個專業在當地很不好找工作,又沒有移民的希望。w回到偉大祖國的首都,在北京的n個旅行社和飯店碰壁,回到東北老家后,給一個小私立學校代了幾天英語課,每月收入1000元,實在受不了了,2005年春節后,又回到了北京。我給她介紹了一家小旅行社,老板還算熟,讓w到外面帶團做小翻譯,一個月固定工資2000元,有點兒外塊,收入和北京高校打工的本科生不相上下。有一天,她約我到北大里坐坐。我一走進簡陋的學生咖啡廳的大門,就看見她憂郁的目光。六年來,可惡的留學已經將她的青春帶走了大半,卻沒能給她絲毫幸福作為補償。


  四


  2000年秋天起,我花了很大精力在清華大學法學院學習,同時見證并參與了新東方的改制、重組等一系列的變遷。得利于我求學、就職之處眾人的幫助,衣食無虞的我得以重新考慮自己的留學計劃。我最終放棄了直接去美國法學院的打算,改之以慢慢地增加自己的專業素養、明確將來的人生規劃。說實話,這一改變當初并不完全是我有意為之,但它確實使我對留學有較為充分的準備、對留學后的安排有較為完整的考慮。2002年夏,我因成績優秀,提前一年獲得了清華大學的法學碩士學位,申請到了德國法蘭克福大學的法學博士入學名額和德意志學術交流中心(daad)的全額獎學金。整個申請過程極為順利,申請材料審批、簽證過程、獎學金申請和發放以及抵達歐洲后的注冊、學習、住房、交通等等,全無當年他人渲染的難度。這當然得利于我的德國導師及其他德國友人的幫助,但也與我本人事先已做了周密籌劃、我的學術水平和科研能力已達到相關標準有著密切關系。我體會到了什么叫做水到渠成。


  去德國之前,我在新東方做過幾次“留學申請與歐洲文化”的講座,就在現已停用的保福寺教學區三層大教室,我重逢了幾年不見的校友——老邱。


  老邱在北大比我低一級,本科時一直做著學而優則仕的中國經典文人夢。畢業時,如愿以償地進入國家核心部門工作。他踏實肯干、又靈活機智,很得領導的器重。沒幾年就提了副處,照理說生活是康莊大道、一片陽光。誰想有一次,和幾個當年不如自己、畢業后投身商海的同班同學見了面,那幾人已是寶馬輕裘、私家別墅,對下屬呼來喝去,還辦了加拿大移民,滿嘴都是大洋彼岸的奇聞軼事。老邱大受刺激,再加上這時上司正好換人,處于磨合期,鬧了幾回不愉快。一氣之下,跑到新東方聽課,做起留學的打算了。


  老邱在教室里還不愿放下架子,用上級的眼光看著我,和周圍的學生們相比,鶴立雞群。講座結束后,他等所有學生都離去,過來征求我對他留學的看法,我當然給他潑了一頭冷水。


  像老邱這樣,三十左右,小有成就,但又對現實的生存狀態不滿意的人,也是第四代留學大軍的一批新崛起隊伍。其實,生活中不如意之處很多,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都會有領導的壓制、同事的猜忌、下屬的不遜。面對壓力,我們都必須尋找化解之道,或韜光養晦、太極手法,終有出頭之日;或挺身而出、據理力爭,維護自身利益;不得已時,另謀高就、再展宏圖,也不失為可行之策。比如老邱,再熬上幾年,社會資源、人脈聯系全都握在手中,如果不愿受單位羈絆,而自行創業,或投身于更有成就感的他人事業之中,也很有吸引力。但任何一項決策,都必須進行成本收益的考慮。如果拋棄的是國內的一切:功名利祿、車房產業、甚至妻子兒女,換來的只是朦朧的未知和夢幻,那是一萬個得不償失。


  別看老邱是不小的干部,講起道理來邏輯清晰、引經據典,但在無目的、無意識的留學這一點上,比小民百姓w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與之類似,筆者這些年見了很多國內有車有房有產業的小公司老板或外企、民企的白領麗人,覺得生活不夠刺激、缺少挑戰,辭職、病退、下崗、賣房,毅然決然地拋棄一切,走上了前途未卜的留學路。如果說他們的留學是為了進一步充電,以便回國后邁上職業生涯和個人事業的新臺階,本無可厚非,但這些為國內平民所羨慕的中產者們,有相當多的人在留學時選擇了與自己職業毫無關系的人文、社科等專業,攻讀博士學位。倘若他們真是厭倦了紙醉金迷、爾虞我詐的官場、商場,而向往清貧高貴的學者生活,我們倒也應致以敬意,但其中很多人到了歐美后又無法忍受苦讀生活、回想起已經失去的在國內的一切,涕泣如雨、悔恨不已,往往不能堅持修完學業,就試圖回國尋找失去的輝煌。但現代社會,人走茶涼,他們留下的空位早已被他人補上,他們只能花費積蓄,重新開始,再體驗一遍二十幾歲時本已走過的人生經歷。但遠離國內環境數年,一切已時過境遷,他們在戀歌房里、好友派對上經常表現出對國內經濟形勢、思想觀念乃至流行時尚的無知,重新開始創業,又談何容易?當然,“人不可能兩次走入同一條河流”,這些留學經歷對人生的成熟、性格的歷練仍然是有益的。可是,我們依然要說:有哪個神智清晰又沒有特定精神信仰的人,愿意自找苦吃,做成本無限、收益全無的事情呢?

 

 


  把老邱和w比較,就能發現:他們雖然經歷完全不同、性格迥異,但都患有同一種病癥——留學無目的癥。推而廣之:對每一個留學的人來說,留學前的準備,從目標設定、學業準備、物質準備、思想準備,乃至留學后的工作和前景設想,都是絕對重要的,其重要性遠遠超過托福、gre、雅思考試和被吹得神乎其神的申請材料、推薦信。因為后者可以憑著不懈的努力和適度的技巧而提高,而前者才考驗一個人的恒心、視野、志向和智慧。根據我多年以來的不完全統計:那些日后成為青年人偶像的成功留學人士,多是在留學前已經對將來的留學生活狀況、本人對留學的目的期待以及留學后的安排都有著周密計劃的人,這些計劃可能微調,但大方向是確定的。換句話說:有志者當然事竟成,但這個“志”,不是留學本身之志,而是對人生大棋局宏觀考慮之志,留學不過是其中的一個階段、一種手段而已。而w和老邱,貌似對留學做了非常細致入微、耐心堅韌的準備,但他們對其中最關鍵的部分——留學的目的和留學之后的人生計劃,反而沒有做任何謹慎的思考。他們的留學走入了死胡同,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好在老邱到底是思維成熟的聰明人,經過一番規勸之后,痛定思痛,退出了留學大潮,繼續當他的副處長,從而避免了w那樣的悲劇。前兩天,他已經升職外調,志得意滿,人也胖了不少,自然再也不向我提留學的事了。


  五


  我于2002年10月到德國法蘭克福之后,頗忙碌了一陣,每日的生活在小閣樓、圖書館和學校咖啡館之間展開。雖然自己年齡比一般留學生已是大了不少,倒也樂此不疲、怡然自得。讀書寫作之余,也常和在德的中國學生交流,由于攻讀博士學位的人很少,我又天生喜歡廣交朋友,因此經常參加二十歲出頭的小留學生們的聚會。


  不接觸不知道,原來留學無目的問題是如此普遍地存在。這些可愛的兄弟姐妹們,來德之前對德國高校的了解僅限于中介機構那一點點偏頗的介紹。他們不知道德國曾經分裂為兩塊、如今各自的教育水平仍有差距;不知道德國高等教育雖然不收費,但教學要求死板、考試通過較難;甚至有人不知道德國高校的正規項目極少用英語教學,很多人會因德語始終不過關而止步于大學的門檻之外。如今,他們花了兩三年走過了這些溝溝坎坎,后悔當年未做充分準備也來不及了。那么現在該怎么辦呢,有些朋友的言行仍然讓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有一個來自北方的小伙子——q,父親是國家干部,國內本科沒畢業,看到周圍的兄弟紛紛出國,也不顧一切地退學、找中介、跑到德國,在附近的大學讀日語(!)。他為人特別熱情,我總在周日去他的住處參加聚會,那里離中國銀行當地辦事處很近,能收到中央四臺、鳳凰衛視的節目。我們一邊看著熟悉的播音員講解國際國內大事,一邊包餃子、燉大肉、搟面條、攤雞蛋。過了幾周,有一次我想換換形式,對他提議:“兄弟,老來打擾你,過意不去!下次我們去德國餐館聚會唄,我請客!”


  “不去,德國菜太難吃。”


  “偶爾一次還行,我們找個地段好的。美茵河邊有一家不錯,邊吃邊看風景,特田園。”


  “不瞞大哥你說,我不愿花錢買罪受。德國人說話我常聽不懂,我覺得他們的侍者都特傲慢,在國內我可以對飯館服務員呼來喝去,在這里我還要看他眼色。”


  “你多心了。有時候他們并不是傲慢,只是沒聽懂咱們說什么,咱也不必看他們眼色。再說,你老不練習,更沒法和德國人交流了。”


  勸了幾次三番,仍然無效,只得作罷。后來我了解到:q每個假期都回國享受一段,一年也就在德國七個月左右。他很講義氣,不過只和中國人交往。他有很多國內電影的dvd,惟一看德國電視臺的時候就是發生了什么事故、災難或者其他負面新聞時。德國發生了交通意外、天氣災難,或者經濟繼續停滯的消息,常讓q非常興奮,忙著上網把這些他認為的好消息告訴國內的同胞們。


  他和我在地鐵站、校園里相遇,總是桀驁不馴的樣子,對來自東歐、東南亞、中東的學生指指點點:“你看,他們國家多窮,我們國家經濟發展最快。”一次,我問他將來怎么打算,他說:“那還用說,德國這么經濟停滯,早晚要發生危機、民不聊生!我要盡快讀完,早點回國享受幸福生活。”


  這時,我突然明白q的問題在哪里了。他家里雖然比w條件好,但也為留學的事花去不少積蓄,為學德語折騰了好幾年,二十三四歲,才讀到德國大學二年級,比國內的同齡人已是落后了不少。照理說,世上沒有后悔的藥,他既然終于走入了德國正規大學的校門,就應該加倍努力、以較快的速度結束學業。同時,要在生活上盡情享受歐洲的時光,更要在事業上充分發掘留學國的優勢,為自己的將來打下基礎,畢竟德國等歐陸國家再衰落,也有無數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但很多像q這樣的留學生,拼死拼活、砸鍋賣鐵來到歐美后,卻并不愿意深入到當地的生活中,對留學地國欠缺基本的了解。很多人一個當地朋友不交、一部當地電影不看,除了課本外一本原版書不讀,甚至放假也不在留學地領略風情,而是回國繼續享用父母的寵愛。他們這種留學,實在太冤了,白白地把錢貢獻給了中介組織和外國大學。早知如此,何必出來留學呢?一直在國內享受自己寬裕的家境不就得了。

 

 


  2004年底,我在德國導師的全力幫助下,順利獲得了法學博士學位。據說,我攻讀博士學位的速度(兩年一個月),創了華人留德史上的記錄。據說而已,不敢輕易吹噓。當時,在我面前有多個選擇,有的還頗有誘惑力。不過,我最終還是于2005年春回到清華大學法學院任教。拉德布魯赫在20世紀初曾經自豪地說:“我們今天可以毫無哀怨地回首一個時代,這個時代的法學者們可以與同時代的詩人共領風騷;同時,這也是一個法律科學仍然參與思想領域最高雅運動的時代。”愿21世紀的中國法學能享有19世紀的德國法學這份獨特而崇高的榮譽!我愿做這其中一個小小的構建者。


  離開法蘭克福之前,我得知q由于向往國內蓬勃發展的經濟形勢,不想繼續在德國受罪,已經決定于2006年春天拿到中期文憑(zwischendiplom)后,放棄繼續求學,到他父親安排的外企里幸福地工作。


  果然,q后來按此計劃回國,有老爸給找的好工作和漂亮的女友,還是那樣豪爽,看著還幸福,只是羞于提及自己的學歷和留學經歷,尤其反感于參加當年國內同學的聚會。


  和w、老邱的留學無目的癥類似,q其實患有另一種心態疾患——回國無目的癥。既然到了德國,就該踏踏實實地真學些謀生技能、細心品味當地的一切、爭取讓留學生涯改變一生的命運,可他不想融入當地的氛圍、等于到德國加入了一個中國人的社會。他想畢業后回國發展是沒錯的,中國這兩年執世界經濟發展之牛耳,中國人回到故鄉也確實有自身的優勢。但對有志于干出一番事業的留學生來說,最好的成功途徑是先要盡最大努力開掘留學地的資源,學習當地大企業的最新管理經驗和理念,并進行一定的經濟積累。在這個基礎上,回國發展,不管是加盟跨國大企業、還是自己從頭創業,都會感覺得心應手、有努力的方向。我們考察那些以歐美留學生的身份而成為國內某一行業翹楚的成功人士,莫不如此。


  相反,q并未練就出國內畢業生不具備的本領,又沒有想過怎么樣更好地利用自己來之不易的留學優勢,甚至連學位都拋棄不要,而急于回國,其結果就是成為留學肄業生、毫無收獲的留學過客。留學目的國的先進和中國經濟的突飛猛進,對他個體的發展并沒有帶來任何意義。由于家境的殷實,q暫時還感受不到這種回國無目的癥的嚴重后果。但坦率的說,隨著時間推移,他將為自己年輕時的急躁與幼稚付出代價。


  六


  與很多業內人士不遺余力地鼓勵出國、鼓勵回國創業的論調不同,經過自身和朋友們留學經歷滌蕩的本人,概括起自己的留學觀,通俗地來講,就是:別輕易留學,防止留學無目的癥;但一旦留學,就別輕易回來,防止回國無目的癥。個中含義,相信看過以上三個典型例證的讀者,心中自知。


  其實,轉念一想,比之于w、老邱和q,我自己又能高明到哪里去?攻讀博士計劃之所以細致入微、環環相扣、順利開始,還不是因為新東方有優厚回報的工作和清華法學院各位老師、前輩的點撥,才能避免一顆浮躁之心、準確地鎖定留學目的、制定可行的計劃?拿到德國學位后,之所以泰然自若、妥善安排,還不是國內清華法學院以及其他很多地方的眾多貴人相助,使我免去踏破鐵鞋尋覓工作之苦?而眾多的小留學生們沒有這樣的條件。假使從一開始,與留學有關的“專家”們就能在英語考試、文書寫作、申請程序之類的連篇累牘介紹之外,在鼓動起青年學子癡迷、浮躁甚至狂熱的留學欲望的同時,對w、q這樣的孩子加以輔導,幫他們不僅挑選留學的學校和專業,還樹立起留學最終的偉大目的,并跳出留學這一手段之上、展望自己一生的發展,歐美的大學里會減少許多聽不懂英文、融不進當地環境、自暴自棄、痛苦絕望的小留學生。如果“專家”們能在他們學成之時,多些實在的就業輔導和當地生活咨詢,哪怕只需要提供些真實而不虛幻的國內就業狀況分析,他們哪里會一錯再錯、終致難以挽回?!


  可惜,我當年不是這樣的“專家”,如今自覺水平和閱歷已經足夠,卻沒有選擇以此“專家”為業。那天,路過新東方的新大樓,忽覺留學事業仍然在以排山倒海之勢繼續發展、不可阻擋,第四次留學大潮恐怕將如中國的蓬勃經濟一樣,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持續不退。面對千千萬萬個新的w、老邱和q,我沒有什么更好的禮物,只好把這篇小文,奉獻給大家。


楊繼 2013-08-20 10:4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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